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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另一条河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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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桉沿着老街慢慢走着。
午后的阳光被高矮不一的屋檐切割成狭长的光带,落在青石板上,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饭香。
身边经过的,是陈桉上过的小学。围墙不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模糊而清脆的读书声,夹杂着操场上在上体育课的孩子们的嬉闹。
那声音具有某种穿透时间的魔力,恍惚了一瞬,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慢。
曾几何时,陈桉也是那喧闹中的一个。
就在读书声渐渐被甩在身后时,拐过了一个弯。
仿佛闯入了一个被时光刻意遗忘的角落,这里的喧嚣骤然褪去。然后,它出现了——一棵柿子树和一面白墙。
柿子树安静地矗立在几栋斑驳的旧宅之间,白墙带着些霉斑,好似被岁月和风雨漂洗过的、温润。
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那棵柿子树在墙面投下摇曳的、细碎的影子,极致的色彩冲击。
陈桉的目光被它牢牢吸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原本的路径,向着那面墙走去。
离得近了,才注意到白墙一侧有一扇低矮的原木门,门虚掩着,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拾光”。
店里似乎很安静,陈桉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仿佛一声小心翼翼的叹息。
一股混合着老木头、宣纸、墨锭以及某种清雅植物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将他包裹。
室内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纸,柔和地洒落下来。陈桉的眼睛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从外面明亮的阳光,适应这片宁静的光晕。
几乎是在他踏入的同时,工作室深处,一个正俯身整理一排线装书的女子闻声直起身,“欢迎光临,随意参观。”
“陈桉?”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很快笃定下来。
陈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也终于在那张褪去青涩、显得沉静温婉的脸上,找到了记忆中的轮廓。
“余晗?” 他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惊讶和窘迫。
一阵短暂的沉默。还是余晗先打破了这沉默,从工作台后绕了出来,脸上绽开一个真切而毫无客套的笑容。
“真没想到会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语气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昨天才在某个课间讨论过数学题,而不是相隔了十多年的岁月。
“就……前几天。”陈桉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意趣的工作室,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来掩盖内心的波澜,“这里……是你的地方?真不错。”
他没有说“真好”,也没有用任何夸张的赞美,那句“真不错”里,带着一种审慎的、发自内心的认可。
余晗笑了笑,没有接他的客套话,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镇定的外壳,看到里面的风尘仆仆。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老友才有的熟稔与直接,“这次回来,是看看叔叔阿姨,还是……不走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陈桉努力维持的平静。
这简单的几句寒暄让他从那辆没赶上趟的公交车、那次令他挫败的会议中走了出来。
本来是一身尘埃隐于这片故土,而在这里,在这面白墙之后,在这声带着旧日记忆
的呼唤里,他仿佛终于被“看见”了。
(陈桉知道,余晗高考结束后,选择了本省的大学,毕业后也没有外出远游,而是回到扬市,自己创业。)
几天后,余晗在整理一批新收来的老物件时,遇到了一件棘手的活儿。
那是一位本地收藏家送来的红木嵌螺钿账盒,做工极为精巧,但内部结构因年久失修而松动,关键的铜锁机关也失灵了。
这超出了她日常书画修复和木作保养的范围,需要更精密的木工结构和金属修复知识。
就在她对着这个精美的“难题”凝神思考时,她脑海里突然闪过陈桉的身影——不是那个在会议室里侃侃而谈的精英形象,而是高中时那个能拆解组装最复杂模型、获得过省物理竞赛奖项的聪明少年。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形成,也许,他能提供一种不同的思路?余晗没有犹豫太久。
她不是一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拿出手机,给陈桉发了一条信息,措辞清晰而直接,“陈桉,冒昧打扰。我工作室里有一件老账盒,结构比较复杂,涉及到一些精密的木工和金属部件修复。我记得你以前很擅长这个,不知道你最近是否方便,能否来帮我看看,给点建议?”
随后,附上了几张账盒不同角度的清晰照片,尤其突出了内部榫卯结构和那把精致的小铜锁。
此时的陈桉看见信息后,“好的,我明天下午有空。我对这类机械结构很感兴趣,可以过来学习一下。”他的用词是“学习一下”,保持着谦逊,但内心却涌动着一丝久违的、被需要的感觉。
“谢谢你啊,我还没想到能这样修复呢。对了,等会有空吗,这几年,你似乎没怎么回来吧,前几天看见阿姨,还聊到你。我带你逛逛,看看咱们老城的变化。”
古城墙下,河水静静流淌。陈桉与余晗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着,气氛因陈桉的低落而显得有些沉闷。
余晗停下脚步,手搭在温润的石栏上,望着下游的方向,“你看这条河,城里老一辈人都说,它是‘直性子’,一刻不停地往东,奔着大海去。”
她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但小时候我爷爷告诉我,我们这里的水啊,心思其实很活络。”
陈桉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略带疑惑地看向她。
余晗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追随着水流,声音平和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常识。
“它的旅程,不是奔向大海就结束了。那些奔向大海的,也并没有消失。它们会被太阳蒸发,变成云,云被风推着走,遇到冷空气,就又化成雨,最后落回这片土地,以此循环往复。”
她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陈桉,“所以你看,水的志向是入海,而云的使命,是归来。它们从来不是背道而驰,而是一场循环,彼此滋养,共同成就了这片土地的生生不息。”
“陈桉,你的‘千里之外’,和我的‘方寸之间’,就像这入海的水与归来的雨,从来就不是对立的选择。”
一阵微风吹过,河面泛起粼粼波光。
“你带回来的,是更广阔世界的雨水,它们能滋养这里,让老树的根系扎得更深,发出新芽。而这,或许比你单纯地‘入海’,是另一种更辽阔的‘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