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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离歌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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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围猎场的刺杀风波,最终以“流窜悍匪所为,已尽数剿灭”的结论草草收场。尽管沈文远与林婉如心中疑虑未消,但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再深究下去。皇帝对此事表示了“震怒”,下旨严查京畿治安,算是给沈家一个交代。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回到太傅府后,沈惊澜的生活变得更加深居简出。静思斋几乎成了他的全部天地,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和偶尔萧庭筠来访,他极少踏出庭院一步。书案上的典籍从经史子集悄然增加了更多舆地、兵策乃至医卜星象之类的杂学,他阅读的眼神愈发沉静专注,仿佛要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找到某种应对未来危机的答案,或是试图窥破自身那扑朔迷离的命数。
那只名为“花生”的狸花猫,成了书斋里除青墨外最常陪伴他的生灵。它依旧有些清冷性子,不常黏人,却总爱蜷在沈惊澜脚边或窗台的阳光下打盹,偶尔抬起琥珀色的眼睛看看伏案书写的主人,发出细弱的“咪呜”声,像是在无声的陪伴。
自然而然地,萧庭筠往太傅府跑得愈发勤快,几乎到了以府为家的地步。校场操练一结束,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有时甚至带着未处理的军务文书,就赖在静思斋里,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守着沈惊澜看书。美其名曰:“惊澜这里清静,适合思考。”
次数多了,萧擎岳难免颇有微词。一次晚膳时,他放下酒杯,皱着眉对儿子道:“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整日往沈府跑,成何体统?莫要扰了沈府上的清静,也让人看了笑话!”
萧庭筠正啃着鸡腿,闻言立刻放下,梗着脖子道:“爹!沈叔叔和林姨都没嫌我烦!惊澜身子弱,前番又受了惊吓,我多去陪着怎么了?再说,我在太傅府也能看书习武,并未荒废功课!”
秦玉瑶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筠儿也是担心澜儿。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今澜儿不便出门,筠儿去陪着也是应当的。文远兄和婉如都没说什么,老爷你就少操些心吧。” 她说着,给萧擎岳夹了一筷子菜,眼神示意他别再追究。
萧擎岳看了看一脸理直气壮的儿子,又看了看明显偏帮的夫人,只得哼了一声,不再多言。他何尝不知两个孩子感情好,只是身为武将,总觉得男儿志在四方,不该如此黏糊。但想到沈惊澜那孩子确实招人疼,又刚经历了那等凶险之事,便也心软了。
于是,萧庭筠更是有恃无恐,几乎将太傅府当成了第二个家。他会陪着沈惊澜读书,偶尔切磋一下棋艺,虽然总是输多赢少,兴致来了还会在庭院里练上一套拳法枪术,引得花生好奇地蹲在廊下观看。沈惊澜虽大多时候依旧沉静,但萧庭筠的到来,确实让他那过于清冷的书斋,多了许多鲜活的气息。
这般看似安稳的日子,如同指间流沙,悄然滑过月余。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刚刚覆盖了建安城的琉璃瓦,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便如同凛冽的寒风,骤然吹破了京城的宁静——北境狄戎集结重兵,犯边叩关,连下两城,边关告急!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如铁。陛下端坐龙椅,面色阴沉。下方文武百官分立两侧,鸦雀无声。
太傅沈文远立于文臣之首,眉头紧锁。他早已从近日零散的边关情报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此刻噩耗成真,心中更是沉重。他深知北境狄戎凶悍,此次来势汹汹,绝非小打小闹。
兵部尚书出列,详细禀报了军情,言辞间充满了忧急。
“众卿家,有何良策?”陛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回荡在大殿之中。
短暂的沉寂后,主战之声占据了上风。北境乃国家屏障,绝不能有失。
经过一番激烈的朝议与权衡,陛下最终下旨:命镇国大将军萧擎岳为主帅,率十万精兵,即日筹备,火速驰援北境!同时,擢升其子萧庭筠为先锋校尉,随父出征!
旨意一下,萧擎岳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臣,萧擎岳,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驱除狄虏,扬我国威!”
萧庭筠亦紧随父亲出列,年轻的面容上充满了激动与坚毅,朗声道:“末将萧庭筠,领旨!定当奋勇杀敌,护卫边疆!”
看着殿下英姿勃发的父子二人,陛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爱卿平身。军情紧急,速去准备吧。”
退朝之后,整个将军府乃至与军中相关的各部门,都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调兵遣将、清点粮草、整备军械……无数命令发出,无数人马调动,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与肃杀。
萧庭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虽只是先锋校尉,但身为萧擎岳独子,需要参与的准备工作和需要熟悉的军务极其繁多。检查麾下士卒、熟悉北境舆图、核对兵器甲胄、听取父亲及一众老将的战术布置……他如同旋风般穿梭于将军府、兵部衙门和城西大营之间,往日里总带着几分跳脱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属于军人的沉稳与专注。
他依旧会抽空往太傅府跑,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只是匆匆看沈惊澜一眼,确认他安好,说上几句话,便又急匆匆地离去。那双向来明亮飞扬的眸子,如今盛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征战的责任与隐隐的兴奋,以及对身边人无法长时间陪伴的歉意。
出征的日子,定在半月之后。
这半个月里,沈惊澜也变得异常忙碌,但他忙碌的方向,却与萧庭筠截然不同。他不再整日埋首那些玄奥的典籍,而是频繁地出入太傅府的书库、以及京城几家最大的药铺和奇珍阁。
他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甚至通过母亲林婉如早年的一些隐秘渠道,搜集来了许多稀有的材料和药物。他亲手调配了数种效果极佳的金疮药和解毒丹,每一种都详细标注了用法用量,装入特制的防水防潮的玉瓶之中。
他还绘制了数张极其精细的北境边境及狄戎活动区域的地形图,不仅标注了官道关隘,更细致地画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小路、水源、以及可能设伏的地点,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关于当地气候、物产、乃至狄戎部落习性特点的分析。这些,都源于他平日里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积累。
然而,他最耗费心神的,却是一件护身甲胄。
那并非普通的铁甲或皮甲。沈惊澜寻来了一种极为罕见的、产自西域的至宝——琉璃金丝。这种丝线看似晶莹剔透如琉璃,却坚韧异常,刀剑难伤,且极为轻便,编织成甲,贴身穿着,可抵寻常刀剑。但琉璃金丝数量稀少,处理编织的工艺更是失传已久,极难制作。
沈惊澜将自己关在静思斋的内室,不允任何人打扰。他凭借着从某本上古机关杂术中看来的残篇记载,以及他那双适合执笔抚琴的、稳定而灵巧的手,日夜不休地尝试、编织。指尖被锋利的琉璃丝划破了无数次,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半成品的丝甲,他却只是简单地包扎一下,又继续投入其中。灯火常常亮至天明。
当这件薄如蝉翼、流光溢彩、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琉璃胄最终完成时,沈惊澜的眼下已是一片青黑,人也清减了不少。但他看着那件凝聚了无数心血、在灯下泛着柔和光晕的护甲,清冷的眸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安心。
出征前夜,戌时已过,萧庭筠才终于处理完所有军务,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太傅府。他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出征前的亢奋与一丝离别的愁绪。
静思斋内,灯火通明。
沈惊澜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拿出,放在萧庭筠面前。那些标注详尽的地图、功效卓著的药瓶,每一样都让萧庭筠又惊又喜,爱不释手。
“惊澜!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太有用了!”他激动地拿起地图,指着上面一处标注,“这条小路,连军中斥候都未必知晓!还有这解毒丹……”
最后,沈惊澜取出了那件琉璃胄。当那件流光溢彩、轻薄如无物的丝甲展现在萧庭筠面前时,他彻底愣住了。
“这是……”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冰凉的、如同月光织就的丝甲,感受到其下蕴含的惊人韧性,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琉璃胄?我只在父亲那里听到过!惊澜,你从哪里得来?这太珍贵了!”
“偶然所得,你贴身穿着,以防万一。”沈惊澜语气平淡,仿佛这耗费了他半月心血的至宝,真的只是“偶然所得”一般。
萧庭筠不是傻子,他看着沈惊澜眼下的青黑和清减的面容,再看看手中这件巧夺天工的护甲,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心疼与不舍的热流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喉头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伸出手,将沈惊澜紧紧抱在怀里,手臂用力到微微发抖,声音沙哑而低沉:“惊澜……谢谢你……我……我定会平安回来!穿着你送的甲胄,带着你给的地图和药,我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回来见你!”
沈惊澜任由他抱着,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低声道:“嗯,我等你。”
两人相拥片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明日卯时点兵,辰时出发。”萧庭筠松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你……不必来送我,城外风大,你身子受不住。”
沈惊澜却摇了摇头,目光沉静而坚定:“我会去。”
萧庭筠知他性子,一旦决定,便难更改。他心中既暖又涩,最终只能重重点头:“好。”
时辰已晚,军中尚有最后的军务需萧庭筠回去确认。他不得不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
“庭筠。”在他即将踏出书斋时,沈惊澜忽然唤住他。
萧庭筠回头。
沈惊澜立于灯下,清隽的身影被暖光笼罩,容颜如玉,眸光如水,静静地望着他,只说了一句:“保重。”
萧庭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永恒定格,然后毅然转身,大步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沈惊澜独自站在书斋内,听着那熟悉的、坚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他单薄的衣袍和墨色的发丝。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一弯残月斜挂天边。
明日,朔风起,征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