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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夜阑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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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白日的喧嚣、惊险、以及后续纷至沓来的慰问与沉重的议论,皆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夜色与寂静。帐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牛角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帐内阴影幢幢,仿佛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沈惊澜和衣躺在临时铺设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白日里那电光石火间的凶险画面,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淬毒的幽蓝寒芒、母亲流云般卷落的袍袖、萧庭筠如同天神般降临的暴烈身影、刺客栽落时那双失去神采的灰败眼睛、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并非胆小之人,自幼读圣贤书,明理知义,心志远比同龄人坚韧。但直面死亡的冰冷触感,依旧在他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那隐藏在刺杀背后的、迷雾般的真相。父亲与母亲的分析各有道理,皇帝直接下手的可能性的确存疑,但那种被无形毒蛇盯上的寒意,却挥之不去。所谓的命格,难道真是一道催命符?
思绪纷乱如麻,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指尖悄然探入枕下,触碰到那柄萧庭筠早年赠予他防身、其薄如纸却锋利无比的玄铁短刃。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就在他心神紧绷之际,帐帘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窸窣声。
沈惊澜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屏住,握紧短刃的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白日刚经历刺杀,他此刻的警惕已提升至顶点。黑暗中,他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绝非风吹帐幕的声音,而是有人正极其小心地试图潜入!
是谁?漏网的刺客?还是其他不怀好意之人?
他悄无声息地调整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微微颤动的帐帘方向,思索着对方进来的瞬间,自己该如何反击,如何示警。
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极轻地掀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动作轻巧得如同暗夜中的狸猫。
就在沈惊澜几乎要挥出短刃的刹那,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无比熟悉气息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惊澜……你睡了吗?”
是萧庭筠!
沈惊澜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股强提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握着短刃的手微微发抖,后背竟惊出了一层冷汗。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松开了短刃,声音因方才的紧张而略显低哑:“……你怎么来了?”
萧庭筠显然也没料到沈惊澜还醒着,且如此警觉,被他那带着紧张的清冷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像是做错了事般,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帐帘边,借着昏暗的灯光,能看到他脸上带着未散的余悸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我睡不着。”萧庭筠挠了挠头,声音闷闷的,“一闭眼,就是那些淬毒的箭射向你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带着恳求,“我……我担心你害怕,就想来看看你……你……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守着你,等你睡着我就走。”
他的话语直白而笨拙,却带着少年人最真挚的关切与依赖。经历了白天的生死一线,他心中的恐惧与后怕并不比沈惊澜少,只是他表达的方式更为外放和炽热。他需要确认沈惊澜安然无恙,需要待在他身边,才能稍稍安抚那颗饱受惊吓的心。
沈惊澜看着他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有些孤单和无助,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他沉默了片刻,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外侧的位置,轻声道:“……上来吧。”
萧庭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他几乎是雀跃地、却又极力控制着声响,褪掉靴子,小心翼翼地躺到了沈惊澜身侧。
床榻并不宽敞,两个身形修长的少年并肩而卧,难免肢体相触。萧庭筠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和独属于他的、阳光与青草般的气息,瞬间侵占了沈惊澜周围的空气。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帐内只剩下彼此逐渐清晰的呼吸声。
萧庭筠侧过身,面向沈惊澜,在昏暗中贪婪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他能感受到沈惊澜身体的僵硬,知道他定然也心有余悸。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轻轻地、试探般地搭在了沈惊澜的腰侧,见他没有抗拒,才稍稍收紧手臂,将人半揽入自己怀中。
沈惊澜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萧庭筠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意与他心底残留的惊惶。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胸腔里那有力而稍显急促的心跳声,与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渐渐交织在一起。
“惊澜,”萧庭筠将下巴轻轻抵在沈惊澜的发顶,声音低哑地开口,“今天我真的快吓死了。我从没那样害怕过。” 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怀中之人融入骨血,“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绝不能让你有事……你若是有个万一,我……”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将脸埋进沈惊澜柔软的发丝间,深深吸了口气,汲取着那能让他安心的清冷气息。
沈惊澜安静地听着,感受着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恐惧与深情,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暖石,漾开圈圈温热的涟漪。
“都过去了。” 他低声道,声音比平时柔软了许多,“我们都还活着。”
“嗯!”萧庭筠用力点头,像是要将那可怕的记忆甩出去,“我们都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他抬起头,在昏暗中寻找沈惊澜的眼睛,目光灼灼,“惊澜,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你一起!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了!”
这话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与执拗,却让沈惊澜心头一暖。他微微仰头,对上萧庭筠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的萧庭筠心中喜悦,胆子也大了些。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沈惊澜的额头,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融。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姿势,充满了依赖与眷恋。
“惊澜,”他喃喃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沈惊澜的唇瓣,“我能……再亲亲你吗?就像在洞庭那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
沈惊澜脸颊微热,长睫轻颤,在昏暗中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却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萧庭筠心中狂喜,如同得到了最珍贵的许可。他缓缓低下头,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其轻柔地、试探地吻上了那片他朝思暮想的柔软。不同于洞庭湖上那个带着湖风与惊喜的初吻,这个吻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的深夜里,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深入骨髓的眷恋与彼此慰藉的温柔。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没有更进一步的深入,只是这样单纯的、温暖的触碰,却仿佛有奇异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只剩下彼此的存在是如此真实而珍贵。
良久,唇分。
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着,黑暗中只能看到对方眼中模糊而湿润的光亮。
“惊澜,”萧庭筠的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他将沈惊澜更紧地拥入怀中,让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彼此的真实,“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沈惊澜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颈窝处,感受着他脉搏有力的搏动,听着他孩子气的、一遍遍的告白,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而柔软的情绪填满。他伸出双臂,轻轻回抱住萧庭筠劲瘦的腰身,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我亦心悦你。”
这清晰的回应,让萧庭筠浑身一震,随即涌上的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幸福感。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带着沈惊澜也微微发颤。
“真好……”他满足地叹息,像只找到了归宿的大型犬类,在沈惊澜颈窝处满足地蹭了蹭,“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夜色深沉,帐外偶尔传来巡夜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遥远的刁斗之声,更衬得帐内这一方天地静谧而温暖。两个刚刚经历生死惊吓、互诉衷肠的少年,就这样紧紧相拥着,汲取着彼此的体温与气息,仿佛两只在风雪中相互依偎取暖的幼兽。
白日的惊心动魄,未来的迷雾重重,在此刻似乎都暂时远去。他们沉浸在彼此构建的、短暂而真实的安宁里,呼吸渐渐变得匀长而交织。
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浓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萧庭筠抱着怀中温软的人儿,鼻息间全是令他心安的气息,多日来的担忧与今日的惊惧疲惫一同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沈惊澜也同样感到困倦。萧庭筠的怀抱如同最坚固的壁垒,驱散了他独处时的警惕与不安。他听着耳边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意识渐渐模糊。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萧庭筠迷迷糊糊地、用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惊澜……别怕……我守着你……永远……”
沈惊澜在他怀中轻轻动了动,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最终也沉入了无梦的黑甜乡。
夜色温柔,笼罩着相拥而眠的少年。帐外,危机四伏;帐内,唯有彼此交付的信任与温暖,是这漫长惊魂夜里,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