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梅》秋秋叶儿

16、第 16 章

　　李知站在客厅入口，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注视着餐桌旁相对而坐的两人，陈景正低头吃着林愿煮的面，姿态自然得仿佛早已是这里的常客。
　　“这么巧，”李知终于迈开脚步，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却比平时低沉了半分，“家里来了客人。”
　　陈景手中的筷子明显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与李知相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客人？”
　　“什么客人，”林愿皱眉道：“这是陈景，你见过的。”林愿继而向陈景介绍：“这是李知，我表弟。”
　　“你好。”陈景放下筷子，却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李知：“我是陈景，小愿的男朋友。”

　　空气骤然凝固。

　　林愿的筷子轻轻碰触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她侧目看向陈景，有一丝惊讶。她奇怪陈景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虽然这样说……她其实很高兴。但这个身份的承认，会对她后续的计划，有影响。
　　李知的指尖微微发颤，但他很快将手插进口袋。他瞥见林愿脸上那抹未来得及掩饰的讶异，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我亲爱的姐姐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
　　林愿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你心情不好？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李知喉结滚动，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整整五秒。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展露无可挑剔的微笑：“抱歉，打扰你们吃饭了。请慢慢吃，我先回房间了。”

　　林愿望着李知头也不回大步走回房间，房门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他在生什么气？就因为自己有了男朋友却没提前告诉他？
　　——以他的性子，还真有可能。

　　“别管他，你吃你的。”林愿收回视线，对陈景说道，自己则接连几口把碗里剩余的面吃完。她见陈景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为他倒了杯茶。“我知道汤有点咸了，喝点茶吧。这是我昨晚提前泡的冷泡茶，在冰箱里镇了一整夜，现在喝正好。”
　　陈景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温沁凉，茶香清冽。“好喝。”他说道。
　　林愿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次说好喝，我相信是真的了。”
　　“是真的好喝。”陈景语气肯定，又接连喝了几口，一杯茶很快见了底。
　　“还要吗？壶里还有很多，我昨晚泡了整整一壶呢。”
　　“不了。”陈景站起身，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愿，“我该回去了，”他顿了顿，“你送送我？”
　　“好。”

　　林愿拿起钥匙和手机，和陈景一同下了楼。走到他的车旁时，她忽然想起什么，拉住他说道：“等等，我们还没加微信呢。”说着便拿出手机，两人面对面扫了码。
　　“你看，你之前说加微信，果然只是敷衍我。我不提，你就完全忘了。”林愿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
　　“我的错。”陈景声音温和，带着歉意，“以后答应的事，我一定记得。”

　　夜色已完全沉了下来，楼下安静无人，只隐约听见不远处小区广场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犬吠，想来是小区的居民正趁着晚风散步纳凉。一阵清风拂过，却未能吹散林愿心头那点莫名的憋闷。
　　她抬起头，望向陈景。他面色平静温和，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林愿却总觉得，他其实是不高兴的。因为李知那突如其来的态度，因为那句尚未得到回应的‘男朋友’。
　　她忍不住低声问：“你是不是又不高兴了？”
　　“嗯。”他答得干脆。
　　“啊？”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承认。
　　陈景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夏夜的空气仍带着未散的余温，但他的怀抱却没有令她感到燥热，反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清凉，让她整颗心都静了下来。

　　“我很想你。”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林愿不由得笑了，脸颊微微发烫：“我知道啊，你说过了。”
　　“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他接着说，语气比平时更沉一些。
　　“那不行，”林愿抬起头，望进他深色的眼睛里，“我还要上班呢。”
　　“我不是说这个。”陈景突然沉默了下来，良久，他缓缓松开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我走了。后天见。”
　　“嗯？……哦哦。”林愿愣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来——后天是杂志拍摄的日子，作为工作人员的她也必须到场。

　　陈景离开后，林愿转身上楼。推门进屋，她下意识走向餐桌，却不由顿住了脚步，桌上原本吃完面的碗筷已经不见踪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厨房传来细微的动静。她循声走去，只见李知正背对着她，将最后一个洗净的碗稳稳地放进沥水架。他动作熟练地擦干净灶台，又仔细洗净双手，这才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向站在厨房门边的林愿。
　　“人走了。”他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嗯。”林愿应了一声。

　　李知默不作声地绕过她，径直走向客厅。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冰啤酒，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咔”一声拉开易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
　　林愿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跟过去问道：“你吃饭了吗？”
　　李知嗤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这个弟弟。”
　　“所以你到底吃了没有？”林愿坚持问着。
　　“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用管我。”他又喝了一口酒，语气淡漠。
　　林愿注视着他，终于直接问道：“你讨厌陈景？为什么？在今天之前，你甚至都没和他说过话。”
　　李知握着啤酒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罐身。他抬眼看向她，声音沉了下来：“你还记得你回国是为了什么吗？”
　　“我知道。”林愿回答。
　　李知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别处，低声道：“我看你已经忘了。”

　　“你不用这样激我，我很清楚我自己该做什么。”林愿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弟弟，我们始终是一家人。我绝不会不把你当回事。可是，你也明白的，我喜欢陈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喜欢他。我希望你能——”
　　“你喜欢他？！”李知猛地抬高声音打断了她，手中早已喝空的啤酒罐被他攥得“咔哒”作响，瞬间扭曲变形。他倏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林愿，胸膛微微起伏，压抑的怒意几乎溢于言表：“你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吗？！八年了，他来找过你一次吗？嗯？八年前他毫无动静，现在你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跟你在一起了？如果你没有回来呢？他是不是也能和别人在一起？！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林愿，这个世界是离了陈景你就活不下去吗？！”

　　林愿怔住了。她很少见到李知发这样大的火。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八年前。
　　那时她刚到美国不久，转入当地一所高中。家人的骤然离世、身处异国的陌生、以及被迫与陈景分离的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终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也正因如此，她格外显眼。
　　那天放学路上，她被三四个不良学生堵在街角。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仍陷在恍惚之中。有人推搡她，她踉跄着跌倒在地，却不知反抗，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无助将自己淹没。直到有人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尖锐的恐慌才猛地刺入脑海——可那一刻，她脑中唯一的念头竟是：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生活，早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就在她闭上眼放弃挣扎的瞬间，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耳边传来重物击打的闷响和吃痛的惨叫。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校服外套重重地盖在了她身上。
　　她被人扶了起来，抬眼看到的，竟是李知，那个总是阴郁沉默、几乎从不主动和她说话、而她也不想搭理的表弟。
　　后来，小姨报了警，并去学校激烈交涉，最终校方严肃处理了那几名不良学生。之后小姨要求李知必须每天陪林愿上下学。
　　可林愿的状态依旧糟糕。她排斥这种‘被监护’的感觉，这只会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形影不离一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开始第无数次的逃避李知，独自回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愿和任何人交流。
　　直到有一天，李知借口叫她吃饭，强行推开了她的房门。他看着趴在书桌上、毫无生气也不愿动弹的林愿，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劈头盖脸地朝她吼道：
　　“你如果真不想活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去死！整天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是！你爸妈没了！可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你一个孤儿吗？你去附近的福利院看看！那里多少没爹没妈的孩子，照样在努力活着！”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还有我！我也是个孤儿！我亲生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我！你以为全世界就你最可怜吗？！”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父母，不是只有爱情！你除了这些，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你的自我呢？你不是小孩子了，在中国你甚至已经成年了！……林愿，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李知那番尖锐的斥责，在当时并没能立刻唤醒林愿。真正刺痛她的，是随后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李知走出房间后，被闻声赶来的小姨和姨父拦住，她清楚地听到长辈们责备他不该对林愿如此苛刻、不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说重话。
　　那一刻，难以言喻的愧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
　　这一切和李知又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她自己沉溺在悲伤中，拒绝走出来，明明是她放任自己，连累了身边所有关心她的人。他却要因为她的颓废而承受指责。
　　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无论她最终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都不该成为别人的负担。尤其不该拖累这些毫无保留对她好的人。

　　此刻，她凝视着眼前这个再度为她动怒、为她担忧的李知，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为自己曾经那些狭隘的揣测，为那些暗自滋生的疏远和埋怨。
　　她真不应该。
　　这八年来，李知和小姨一家给予她的，是毫无保留的庇护与温暖。她怎么可以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如意，就轻易忽略了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你……”
　　“对不起。”李知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断了林愿尚未说出口的愧疚。“是我太冲动了。今天在外面遇到些不顺心的事，情绪没控制好…以后不会了。”
　　“……没事。”
　　“我去洗澡了。”李知将手中捏得变形的啤酒罐精准地扔进茶几旁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朝浴室走了两步，又停下，侧过头看似随意地问：“明天还是正常上班？”
　　“嗯。”
　　“几点下班？”
　　“下午六点。”
　　“我明天没什么事，”他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