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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疯狗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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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紫檀书案上高高低低几摞折子,缝隙里勉强看见一颗脑袋,梁晏正对军费奏报焦头烂额,发冠已摘下,他一头黑亮的柔顺长发半束着,额前还垂着几丝碎发,遮着他冷峻的眉眼。
他刚接到鸿胪寺卿张石的深夜急报:五国使者所呈贺礼较原数又增加了三成,原因是靖安王临走前,翻阅清单,发现比往年少了许多,又返回来,连哄带吓地敲打了一番,众使者皆称先前礼单所列仅为部分,余下贺礼因路途耽搁,方于今日送达。
原本缺席的西楚也传了话来,说是单于楚铮病重,贺礼他日由左贤王楚机亲自送抵。楚机亲自送?
梁晏左手压着的另一份,则是西境传来的军报,提及凉武边境近来屡遭一股精锐骑兵骚扰,来去如风,领头者疑似楚机。更让梁晏目光微凝的是,军报末尾提及,对方人马几次三番公然叫阵,询问他们北越的征西大将军刘恒如今何在。
梁晏合上折子,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符离啊符离,真有你的,你这是替朕挣了面子,还是替你自己扬了威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朕当成你的旧部一样,需要你来护犊子吗?
你那老子宁可把康王、瑞王这种好封号给你那些草包兄弟,把他们圈在富庶之地养废,也不肯给你一个亲王的虚名,只把你丢到西境去吹风饮沙,你这般卖力,是想向那死去的父皇证明些什么?
念头还未消散,王德全小步急趋而入,神色惶恐:
“陛下,西宫那边,靖安王殿下他——”
梁晏从折子山里仰起头,语气不善:“他又怎么了?”
“殿下说,没有沉乌枪,他不出关,正闹着呢,非要沉乌枪。”
梁晏嘿地笑了声,端起茶盏喝了口水:
“就知道他惦记着那点破家当,带他去武器库,让他看,让他摸,但告诉库房守卫,一根毛也不准他带出来,让秦钟带队看好了他,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
得了梁晏的准许,两个内侍打着宫灯,在前引路,刘恒身披斗篷走在中间,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月光洒在地上如同细霜,雪后的夜晚寒气入骨,刘恒揣着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条条的,打在高耸的宫墙上,他哈出一口白雾,又拢了拢斗篷帽子。
武器库守卫拿出串钥匙,打开巨大的铁门,点燃了油灯,顶天立地的武器架的阴影在烛火中摇摆,各种武器琳琅满目,刀锋箭矢如霜雪,刘恒一眼就看见墙角立着的那柄沉乌枪,他眼睛一亮,疾步走向墙角。
沉乌全名点翠沉乌枪,枪杆由极硬的黑黄檀打造,长九尺,重达近百斤,枪头长一尺三寸,双面血槽,陨铁混金,锐利无比,枪柄上嵌有一圈翠绿的虫翅,烛光下泛着七彩光芒,刘恒修长的手指拂过黑亮的枪身,抹掉浮尘,这杆枪陪他过关斩将,喝退边境的豺狼虎豹,如今大势已去,也和他一样,缩在角落里吃灰了。
他抓住黑漆漆的枪杆,微微运气,将沉乌拿了起来,那熟悉的冰冷沉重感从掌心直灌入心口,他大笑一声,不及多想,一把推开碍事的守卫,快步走向门外。院内的金吾卫见他如此,不由得握紧了刀柄。
不知几时雪已停,光风霁月,冷月如霜,亮白如昼。
刘恒在院落里站定,单手握枪尾,长臂一展便是一招白蛇吐信,他手起生风,脚下错步,身形旋转,衣摆炸开如红莲,长枪如游龙在月光下刺、劈、点、扫,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紧紧罩在里面,枪风凌厉,破空有声,红袍翻飞,金环闪烁,刹那间仿佛那个玉面修罗又回来了!
一个人练不过瘾,他的目光扫过四周虎视眈眈的金吾卫,对着秦钟一仰下巴:“过来,陪本王练练手。”
未待众侍卫摆开架势,刘恒一记龙腾四海已扫翻数人,被枪风扫到的侍卫,如同洪水中的浮木,一下子就被卷了出去,秦钟见此情景,大声道:“上!”
可刘恒的身法快得超乎想象,只见他手腕翻转枪出如龙,一记顺水推舟便缴了众侍卫的械,乒乒乓乓,刀散落一地,院中顿时响起连片痛呼,枪身所及之处,无人能挡其锋,不过转瞬之间,满院金吾卫已东倒西歪,溃不成军。
刘恒收回枪喘息着,发出酣畅的低笑,可那笑声未落,他忽然身形一滞,眼前骤然昏黑,脚下跟着一个踉跄,他不可置信看着微微发抖的手,五指一松,沉乌骤然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青石板上雪尘飞扬,竟被生生砸开一道细缝。他低头愣了会儿神,轻声说道:
“收起来吧。”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刘恒看也不看沉乌枪,转身离开这伤心之地。
秦钟看着刘恒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砸裂的青石板和沉乌枪,低声对侍卫说:“把枪收去库房最里面,别让殿下再看见。”
夜深露寒,刘恒拉起斗篷帽子兜头罩住,雪白的脸隐没在阴影中,宛如寂静中的一声叹息,唯独两只眸子,偶尔在月色下泛出一抹幽光。他离开武器库后,并未回西宫,而是朝着御书房方向,疾行而去,沉乌枪的事待他回来再收拾,他不知道此去黑水关有几成把握,他得去找梁晏,替兄弟们讨个保。
打灯的宫人小跑着给他引路,丢盔卸甲的金吾卫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月光下,刘恒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住,沉乌枪的手感还在,这柄枪替他挣来了赫赫战功、三十万凉武军的忠心,却从未能替他换来父皇的一个青眼和一个亲王的封号,然而现在他连枪都握不住了,倒是换来个靖安王的虚名,荒谬,刘恒仰头看着薄纱般的云,不由得哈哈一笑,他这一笑,又震得身后的侍卫和宫人抖了抖。
这一行人乱七八糟地移动到御书房门前,刘恒未等王德全通报,抬手推门而入。他将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并未往里走,而是随意地依在门前的盘龙柱上,抱着胳膊,看着折子堆里的脑袋,他一路走得急,胸口微微起伏,耳垂上那点赤金摇摆着,在烛火下晃得王德全眼晕。
梁晏见他闯了进来,猛地起身,本想厉声呵斥,目光却黏在那抹金光上挪不开,心底由怒转喜,嘴上依旧严厉:
“耍了枪,打了人,闯宫禁,惊扰御前,符离,该当何罪?”
刘恒懒得废话,单刀直入:“我不要枪了,我要你一道圣旨。”
“哦?替你那帮叛军兄弟求情?凭什么?”
梁晏起身,绕过书案逼近,距离太近,刘恒身上特有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汗味冲入鼻腔,梁晏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最终落回那耀目的耳环上,梁晏忽然一笑,伸手勾了一下金环:“凭这个?”
刘恒身体瞬间绷紧,却没躲,他有些热,拉下帽子,露出一对挑衅的眸子:“凡黑水关降卒,免死罪,赦前愆,凭什么?就凭老子替你省下百万军饷,买他们一条活路,梁晏,这笔买卖,你稳赚不赔。”
他又精准地戳中了梁晏的痛处,省钱,永远是省钱!
梁晏死死盯着他,刘恒反而向前逼近半步,直视着他的目光,声音压低:
“国库里有几两雪花银,营里有几个能打的将,你心里那本账,算得比我更清楚,何必硬撑着脸面,打一场掏空家底的仗?让我去,用最小的代价,给你把事平了,这难道不是陛下最想要的?”
梁晏看着他倔强的面庞,心里开了锅,这是一场风险与收益并存的豪赌。赌赢了,省下巨资、快速平叛、还能借此将刘恒更深地套牢,赌输了,他也有的是后手清理门户,比起看得见的百万军饷损耗和旷日持久的战事,这个险值得一冒。
更何况,看着这只骄傲的狼崽子为了别人向自己低头,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里子面子都得了,再端着就没意思了。他目光锁着刘恒,扬声道:“王德全,拟旨,按他说的写。”
王德全哆嗦着写好,看看靖安王,又看看皇帝。
梁晏举着圣旨,却没立刻给,反而凑近刘恒耳边,低声道:
“旨意给你,但你记住,这活路是用什么换的!”
刘恒管他什么换的,他借着身高腿长的优势,一把夺过圣旨,勾起嘴角:
“多谢,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动作快得像阵风。梁晏眼疾手快,猛地探手,一把捞住他的腰,用力一带,刘恒刚想掣肘回击,却生生压住动作,梁晏将人按在盘龙柱上,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堵住了他的唇。
“唔!” 刘恒皱着眉,所有声音被堵了回去。
这个吻粗暴、短暂,一触即分。
梁晏松开他,得逞的恶劣一笑:
“滚吧,黑水关若因此生出任何乱子,朕唯你是问!”
刘恒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片刻,反而勾起一个同样恶劣的笑容,指尖轻轻撩起梁晏柔顺的长发,黑发绕在他雪白的指间:
“钱,我帮你省,人,我替你平,至于别的,看你表现。”
说罢,他狠狠一推梁晏,手里攥紧圣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御书房。
梁晏看着他的背影,终于畅快地低笑出声,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他慢悠悠坐回太师椅:“王德全,今晚宵夜,给西宫多加一碗桂花粳米粥,要最甜的。”
刘恒回到淮水阁,将圣旨随手扔在桌上,刘稚送的发绳就在旁边,红的惹眼。他将发绳攥在手里,决定先收起来,他打开衣柜门,里面挂着两件简单的换洗衣裳,最底层有个蓝色的粗布包袱,他将那包袱拖出来,衣柜角落有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是一个前朝宫廷制式的明黄色锦盒,上面还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铜锁。
他盘腿坐在地毯上,从衣柜另一个角落摸出一把小铜钥匙,盒子里是一些零散物件,一只贵妃的凤钗、玉雕的小兔子、一串红线穿的金钱儿,刘恒将发绳随手塞了进去,又轻轻拿起凤钗,娘,他在心里喊了一声,他出了半晌神,随即将锦盒放回原处,又拽着那包袱企图塞进去,他一个没拿好,包袱皮散落,一副沉重的朱红锁子甲滑落在地。铠甲甲片磨损严重,几处关键部位有深深的刀痕箭孔,深褐色的血迹浸透甲叶,透过这幅铠甲,似乎还能听见朱雀门那惨烈的厮杀声。
刘恒胡乱将铠甲塞进衣柜底层,关上柜门,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前半生的腥风血雨都关在了里面,继而起身,吹熄了烛火,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去面对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