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顺位》幻**夭

2、瓶子里的鱼

　　傍晚的阳光温暖着这座城市。夏天的夜总是来得比较迟，6点钟，太阳还在西方的天空微笑地注视着我。
　　并不是特别盼望黑夜。黄昏，尤其是这样的黄昏，在这样的路上，步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慢。
　　金色的街道上似乎没有和我一样的人，有一样的感受。路过的行人总是一副神色匆忙的样子，眼里总是沉淀着忙碌的阴影；擦身而过的车辆总是横冲直撞地盲目吐着黑烟，像极了被困住的蚂蚁。
　　风吹过街道，扬起尘埃和一些碎片，我不知道是什么碎片，只觉得空气污浊，眼睛不等我的大脑下命令就微闭了起来。但是树叶很高兴地唱起了歌，玉兰树还打赏似的落下几瓣有些发黄的花瓣，和一缕幽香。
　　因为有这样的清香，所以污浊的空气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很想幼稚地站在花树下，等着花瓣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可是，看看四周，似乎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停留在树下做着一些无聊的事情，一定会引来别人好奇的目光。不习惯成为别人视线的焦点，我选择慢点，再慢点，走过去。
　　离开了玉兰树，前面是一段类似贫民窟似的住宅。路边有一小块空地，摆着石桌石椅，常常有人聚在那里。
　　我对下棋的男人和挑豆子的女人并不感兴趣，但目光却总是落在块空地上，或者说，空地上的狗上。
　　不管什么时候经过，那里总是呆着几条狗，长得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野狗，却时不时地做出可爱的动作。追着自己无辜的小尾巴绕圈圈，或趴在地上摆个大字睡得安稳，被吵醒了还会愤怒地朝打扰者吼上两声。
　　当它们这么做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有个看似偶尔路过的人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它们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没有人把目光留在它们身上，只有我这个闲得无聊在街上慢慢散步的人。
　　我更喜欢说路过。一路上只是看着，不停留，而动物们的每个动作都留在眼里。
　　食杂店门口有一只很小的猫咪，刚刚长出黄色的绒毛，还没有一个手掌大。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黄色的毛线团，一动不动。我心疼地甚至想停下去看看它。第二次，它正在上下扑腾，不知道玩着什么，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一只皮球。心里有个声音怂恿着我停下来和它玩玩，而脚步并没有停。我始终只是路过，不应该融入这个街道，我的头脑比我的心清醒得多。
　　在食杂店门口，我走得更慢了，目光四处搜索着小猫的下落，而那抹淡黄色却哪里也寻不见。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小猫是很难养活的，在这个略显阴暗的食杂店，那个看似粗心的老板娘真的会好好照顾它吗？
　　似乎已经认定不会再见到它了，心里有很深很深的伤心，我还没有摸过那柔软的毛，却永远没有了机会。加快了脚步，我想快一点离开。
　　卤货店门口的纱橱里摆着一些卤味，总是散发着很香很香的味道，我只能闻出其中有八角。虽然觉得很脏，但还是不免被那味道吸引。我真怀疑那条被绑在旁边树上的白色大狗怎么能在这么香的气味中睡得像死了一样。如果不是某天看见它打了个哈欠，我真的会以为它是摆在店门口的标本。
　　左边一溜的平房，灰墙黑瓦，压着几块红色转头，连麻雀也不屑在上面停留。屋里的人常常先左右看看，再把满是泡沫的水泼在街上。屋里的女人偶尔会扯着尖锐刺耳的嗓子当街对骂，引来周围人的围观，我总是加快脚步低头走过去。
　　前面是新开的店面，还算整洁，来的客人每天都不算少，老板就坐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过路人。还有一只黑色夹着点土黄色的狗倒在地上睡得不太安慰。刚刚搬来的它大概不像卤货店前的白狗对这喧闹的环境那么适应。方形砖块的地板上总是干不了地有着深色的痕迹，躺在上面自然舒服不到哪里去。
　　一排刚刚装修的店面之后，是一片绿色的草地，属于里面的住宅区。这么多年了，栏杆里面只剩下一些野草，却也长得茂盛。偶尔有人把黑色的小鹿狗放进去跑一圈。现在关在里面的是一只肥敦敦的母鸡，小心地啄食着青草，对不久以后的命运似乎有那么一些明了。
　　前方的右边的街道再也没有住宅了，内河的围墙矮矮地，可以看见青黑色的河水，上面还漂浮着一些黑色的东西。围墙外绿化带的灌木丛已经长不出绿叶了，空空荡荡的枝桠告示着以前的繁茂。
　　左边有一间卖蔬菜的店，常常挤满了人，地上只留下堆积烂菜的地方了。
　　牵着小鹿狗的老人在对街和我背向而行。
　　公交车不情愿地在拥挤的街上停下来，几名学生走了上去，公交车便喷了一屁股的黑烟继续前行。
　　路口总是坐着一些等着找工作的男人，身边摆着锤子，大钉子什么的。
　　……

　　我奇怪我为什么注意到了这么多的东西。初中时那条回家的路上，竟然只记得飒牵着我的手，渐渐连飒的面孔都变得模糊不清，隐约只记得谁牵着我的手走在我前面。
　　一道光突然闪入我的眼。夜市的灯光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夜，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拥抱了这座城市。
　　再一次停在夜市最旁边的那个摊前，透明的容器里游动着美丽的鱼儿，自顾地游着，不在乎我注视的目光。
　　摊主也是早已和我熟识了，因为我总是在他的摊前停留却只买过一次鱼。那种两只一起装在瓶子里的鱼。
　　其实也不是我买的，是蔚买了送给我的。透明的小鱼在透明的瓶子里，一切都那么清澈。却有什么是不清明的。
　　那夜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夜市的灯光是明亮的，晚风是轻柔的，蔚的目光是宠溺的。我伸手，伸向他的脸庞，穿透的是，我的记忆。
　　夜空下走过那街道，星子闪烁得很奇妙。抬起头看着夜空，对着星星自言自语，蔚走在我的左边，轻轻地说，「小心一点。」
　　没有人告诉我索取是什么。我只是看着瓶子里的鱼笑了，手指轻轻敲在玻璃瓶上，鱼儿一摆尾巴，不理我了。蔚微笑地看着我，问，「喜欢吗？」我点头。
　　回家的路上捧着它们开心地转圈圈，差点跌了一跤。苦了蔚在旁边一直提醒我。
　　「蔚给它们起名字吧？」
　　他指着一只说，「这只叫蔚。」又指着另一只，「这只叫恋。」表情带着点揶揄，我歪着脑袋不明白，但很喜欢，于是点头说好。可是下一秒，我就忘记了哪只是「蔚」，哪只是「恋」。
　　「……会来找我吗？」蔚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没有听清。
　　「我说，如果有一天分开了，怎么办？」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侧头对着他微笑，「不会分开的，我们不会分开。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我指了指瓶子里的鱼，「它们也是。」蔚的眼神里有不经意的哀伤，随即又笑了。
　　「我只是说如果嘛！」蔚偶尔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去找你吧。」
　　蔚的眼神在问我为什么。
　　「因为蔚离开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能有什么事情不方便，所以我去找蔚啊。」我和蔚也曾经坐3个小时的车去外省，就为了看飒的比赛。想到飒，不由得沉默起来。
　　蔚似乎也想到了那一次，沉默了起来。
　　和蔚一起沉默并不难熬，像在做着无声的交流，或者像看着一池平静的春水发呆。
　　「我会记得你的名字。」沉默中传来蔚温柔的声音。
　　没有反应过来的我傻傻地看着蔚，蔚看着星空。然后明白了的我低头会心一笑。
　　瓶子里的鱼静静地伏在紫色的沙上，不小心又被我警醒。摆摆尾巴，藏到人造水草里去了。
　　一个人有多少东西可以藏起来？一个人又有多少东西可以显露？而看不见摆在面前的感情，才叫人最痛。
　　以前总是奇怪为什么我可以看懂蔚的眼神，却从来没有奇怪为什么蔚会陪在我身边。在蔚离开后，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我会哭还要离开我，却没有想过蔚为什么要离开。
　　等到玻璃瓶子碎成一地看不见却刺人的碎片，看着两条鱼在无助地在散了一地的紫沙上挣扎，才知道一只瓶子里的鱼是一体的，痛和快乐都是一起的。
　　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路上开始关心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因为，如果一个人思考的话，会很寂寞啊。
　　终于明白为什么不敢靠近那只可爱的小猫。因为，得到后的失去比不曾拥有要痛得太多，太多。尤其是那得到的感觉在心里留下太深太深的痕迹，想要替换，都找不到替代品。
　　那两只「蔚」和「恋」被放进了另一只漂亮的瓶子，瓶底铺着一层紫色的沙子，还有几棵绿色的人造水草。「蔚」和「恋」静静地趴在紫沙上，我摇晃瓶子，希望它们动起来，游起来。一只摆了摆尾巴，又沉了下来。
　　几天以后，我终于发现另外一只一直都没有动过，才明白它已经离开了另一只鱼。我把它捞出来，埋在花盆里。那盆映山红开得正盛，妈妈说花是很漂亮的紫红。（注）
　　另一条在瓶子里的鱼每天不情愿地动几下，无精打采地叫我心疼。
　　卖鱼的摊主让我再买一只和它做伴。我看了好久，每一条都看过去，然后说，没有适合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种小鱼有什么不同，只是感觉，感觉没有哪只可以和家里那只被抛下的鱼做伴。
　　所以我问它，一个人呢还是给它找个伴？它转过身不理我。我又问，要不要去别的地方旅行？学校里有个很漂亮的水塘。我把瓶子转个头，又和它面对面。这次它没有动。
　　于是我就这么决定了。可第二天，我又忘了带走它。我回来的时候就对它说，明天，明天我一定会记得。可是它趴在瓶底不理我。我把瓶子转了几圈，它孱弱的身子随水流晃动。我又敲了敲瓶子，它还是没有反应。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鱼睡觉的时候是不闭眼睛的，可我不知道它们死的时候也不闭眼睛的。
　　我没有遵守和它的诺言，也没有遵守和蔚的诺言。
　　――「如果有一天分开了，怎么办？」
　　――「我去找你吧。」
　　那时我不知道，失去是那么痛。看着瓶子里的小鱼，才知道，失去了某个人，也许连活下去的力量也会失去。
　　可是我不是瓶子里的鱼。
　　蔚，还记得吗？记得我的名字吗？

　　（注：思恋因为车祸而成为色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