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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金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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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线上的楚军营地,表面依旧按部就班操练巡防,内里却已绷紧到极致,粮秣、军械、人员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最终调配,只待那决定性的指令。
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楚洹面前摊开着临淄城的详细舆图,以及刚刚由数条秘密渠道拼凑而来的、关于栖凤台的最新情报。
幕僚长史眉头紧锁,指着几处标注:“将军,暗桩回报,栖凤台建造确如……如苏姑娘梦中所指,工期极紧,征调民夫逾万,怨声载道。监工乃齐王内侍,只知媚上,对工程规制一窍不通,工匠稍有质疑便遭鞭笞。地基部分,尤其东南角,曾有工匠头目私下抱怨用材不足,恐难承重,次日此人便失足落井身亡。”
另一名负责军情的校尉补充道:“关于‘白色石头’,探子冒死接近地基外围,夜间确曾见有车队运送大量以黑布覆盖的箱笼入内,形状沉重,守卫极其森严,并非寻常建材。但具体为何,无法确认。至于‘黑色的木头’……毫无头绪。”
楚洹指尖敲击着舆图上栖凤台的位置,目光锐利如鹰隼:“寿辰当晚流程?”
“齐王将于酉时登台,接受万民朝拜,赐宴群臣。戌时,台上将有百戏表演,烟花盛会。瞿后及其母族重臣、各国使节均会在场。”
校尉顿了顿,“我们的内应已确认,台体内部为腾出空间安置乐师、舞姬及酒水膳食,大量使用了木质隔板与阶梯。并且为追求效果,多有镂空雕饰,削弱了结构。”
一切线索,都在隐隐印证阿婵那场“呓语”的真实性。
太过具体,太过……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剧本。那场“意外”打湿画像的巧合,始终在他脑中盘旋。
他需要最后一次验证,一次无法伪装的、基于实时情报的验证。
“苏姑娘病情如何?”他忽然问道。
亲卫回应:“高热已退,但人依旧虚弱恍惚,军医说需静养。”
“取纸笔来。”
他并未去看阿婵,而是根据现有情报,快速绘制了一幅栖凤台的简易结构草图,重点标出了可能存在隐患的东南角地基,以及内部复杂的木质结构。
然后,他在图纸背面,写下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
台倾之时,何处可觅一线生机?风自何方来,火向何处去?
这个问题,融合了结构弱点、逃生路线、风向预判以及火势蔓延多个关键军事要素,绝非一个痴儿能回答,甚至需要老练的将领结合实时情报进行推演。
他将图纸卷起,递给亲卫:“将此图交予苏姑娘,不必言明用途,只说是本将偶得之趣图,问她可觉眼熟,或有任何‘感觉’,皆可告知于你。你守在帐外,观察她所有反应,一字不漏回报。”
这是一次不加掩饰的试探。
若阿婵是伪装,面对如此专业的问题,她要么暴露知识储备,要么只能继续用痴语搪塞,但后者在此刻会显得极度可疑。若她真有那诡谲的“预感”,或许……会有反应。
亲卫领命而去。
小帐内,阿婵倚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她接过亲卫递来的图纸,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
展开图纸,熟悉的台型结构和那个尖锐的问题映入眼帘。
楚洹果然不会轻易相信,这是最后的考校,她心中冷笑。
答得好,她将真正成为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获得更大的活动空间和信任;答得不好,之前所有铺垫可能前功尽弃。
可她不能直接“回答”那个问题。
阿婵的目光落在图纸上,仿佛真的在努力辨认,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迷离,像是被拖入了某个梦境。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先是在图纸上东南角地基处无意识地画着圈,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白色的……在哭……好多……压得喘不过气……”
亲卫屏住呼吸,牢牢记住。
接着,她的手指缓缓移向台体内部那些代表木质结构的线条,忽然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呼吸急促起来:“……噼啪……响……红色的蛇……到处爬……咬人……好多声音……哭喊……”
然后,她的手指悬空,仿佛在感知不存在的气流,慢慢指向了一个特定的方向:“……风……好冷……从那边吹来……带着沙子的味道……”她指的正是这个季节该地的主导风向。
突然,她的手指猛地指向舆图上临淄城内某个偏僻的、标注着废弃水道的区域,声音带着恐惧:“……水……黑的水……臭……但是……能躲开红色的蛇……只能从那里……别的地方……都是火……”
她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咳嗽起来,图纸从手中滑落,人向后倒去,眼神重新变得懵懂而疲惫,茫然地看着亲卫:“……我……我说了什么吗?头好痛……”
亲卫心中巨震,强作镇定地捡起图纸:“姑娘好生休息。”旋即快步离开,将阿婵的所有反应、每一句话,一字不差地回报给楚洹。
楚洹听完,久久沉默。
白色的在哭,压得喘不过气——东南角地基承重问体。
红色的蛇到处爬——木质结构易燃且火势蔓延快。
从那边吹来,带着沙子的味道——风向。
以及,一个意想不到的、可能的逃生通道或藏身之处——废弃水道。
这些“呓语”,完美地、象征性地“回答”了他那个刁钻的问题!尤其是风向和废弃水道的指向,与他手中掌握的临淄地理水文信息完全吻合!后者甚至是他都未曾重点关注的细节!
这不是一个痴儿能编造的。
这更像是一个破碎的意识,在被动地接收并折射出周围环境的信息碎片的“容器”。
最后一丝疑虑,在这一刻终于被压下,转而化作一种近乎灼热的重视。
“传令!”楚洹斩钉截铁,“目标临淄,栖凤台。行动计划,就按‘惊凰’执行。令‘玄龟’,重点侦查东南角地基及那条废弃水道,规划为备用撤离路线。所有行动时间点,根据苏姑娘提供的风向信息进行微调!”
“惊凰”,正是基于阿婵之前提供的所有信息,由楚洹与心腹幕僚连夜制定的、旨在利用寿辰之夜制造最大混乱的精密计划。
“是!”
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因为一个“痴女”的呓语,彻底确定了最终方向和时间表。
楚洹起身,主动走向阿婵的小帐。
阿婵正靠在榻上假寐,听到脚步声,睫毛微颤,睁开眼,看到是楚洹,立刻露出怯懦的神情,挣扎着想下榻。
“不必多礼。”楚洹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缓和,他停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复杂地审视着她,“感觉如何?”
“谢将军关心……好多了……”阿婵小声回答,眼神躲闪。
“方才那张图,”楚洹缓缓道,“你看过之后,似乎有些不舒服?”
阿婵身体微微一僵,眼中浮现真实的恐惧:“……嗯……怕……像梦里的东西……高高的……会塌……会烧起来……”
“只是梦而已。”楚洹语气平淡,“你好生休养。待你身体好些,或许……可以常来帅帐走走。帐内有些文书,本将军务繁忙时,你或可帮忙整理一二,也算是……散心。”
这是试探性的接纳,也是变相的监控和利用。
他要将这个“人形预警器”放在眼皮底下,随时榨取可能出现的“警示”。
阿婵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来了。进入帅帐,意味着能接触更多核心信息,但也意味着无时无刻不处于楚洹的注视下,风险倍增。
她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的神色:“我……我笨手笨脚……怕弄坏了将军的东西……”
“无妨,只是些寻常文书。”楚洹淡淡道,“有你在旁,或许……本将也能安心些。”这话半真半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阿婵低下头,细声应道:“是……阿婵遵命。”
从这一天起,阿婵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了帅帐。
她依旧扮演着那个安静、怯懦、偶尔会因为接触到某些“特定”物品——通常是楚洹故意放置的、与齐国或火焰相关的东西——而突然陷入短暂“恍惚”并吐出些支离破碎信息的痴儿。
楚洹对她愈发“信任”,有时甚至会当着她的面与幕僚商议一些不太紧要的军务,观察她的反应。阿婵则谨小慎微,只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提供那些经过精心筛选、既能体现价值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的信息。
她凭借生前对齐国军政体系的深刻了解,以及偷听来的情报,不断微调、完善着楚洹的计划。
例如,她曾在“恍惚”中提及某个齐国边境将领“贪杯”,“月圆之夜必醉”。楚洹派人查证属实,遂将一次伴攻的时间定在了某个月圆之夜,果然收效甚佳。
她又曾“无意”中看到舆图上某个地名,喃喃说“味道不好,像铁锈和眼泪”。楚洹下令细查,发现那里竟是一处齐军秘密关押楚国战俘的营地,顺势策划了一次成功的营救,极大提振了士气。
这些“贡献”,让阿婵在楚洹心中的地位越来越特殊,也越来越危险。他看她的眼神,逐渐从审视探究的工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灼热与掌控欲。
苏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为妹妹的“好转”和似乎得到将军“青眼”而高兴,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只能更加细心地呵护阿婵,却完全无法触及她与楚洹之间那无声的、汹涌的暗流。
时间飞逝,齐王寿辰日渐临近。
楚军各部已准备就绪,如同蛰伏的猛兽,利爪已悄然抵近猎物的咽喉。
寿辰前三天,楚洹再次召集最核心的几名将领和幕僚,进行最后的推演。阿婵也被“特许”留在帐内一角,看似安静地翻阅着一本无关紧要的杂书。
推演到了最关键处:如何确保栖凤台坍塌后,混乱能最大化,并能精准打击齐国王室及核心权贵。
一名将领提议:“台塌之时,我军死士可趁乱直扑齐咸所在!”
另一人反驳:“难度太大,守卫必然重重,且台塌方向难测,极易误伤。”
幕僚则建议:“可在台下预埋火油,台塌后引燃,制造更大混乱。”
“火油目标太大,极易被发现。且风向虽大致确定,但万一有变,恐殃及池鱼。”
帐内陷入短暂沉默。
一直低头“看书”的阿婵,手指忽然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书本从膝上滑落她都恍若未觉。她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开始失焦,嘴唇微微颤抖。
楚洹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讨论。
只见阿婵缓缓抬起手,仿佛在触摸看不见的丝线,声音飘忽而断续:“……线……好多红色的线……从台子……连到……连到那些亮晶晶的帐篷……还有……高高的房子……”
她的手猛地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又猛地松开,脸上露出厌恶又恐惧的表情:“……不能碰……会响……很吵……会引来很多拿刀的人……”
“……但是……蝴蝶……金色的蝴蝶……飞过去……就不会响……”
帐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努力解读这突如其来的“呓语”。
倏然,楚洹脑中灵光一闪!
红色的线——可能指预警的机关或绊索!
亮晶晶的帐篷和高高的房子——指王室成员和权贵的休息区及府邸!
不能碰,会响——触发警报!
金色的蝴蝶——可能指某种不会触发警报的东西!
比如……训练有素的鸟类,或者……某种特殊的小型飞行机关?甚至是……涂成金色的箭矢?
他猛地看向舆图上标注的权贵区域,再结合之前掌握的零星信息,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传令!”楚洹的声音因兴奋而略显沙哑,“立刻调集军中所有驯鸽好手,将预备用于制造混乱的易燃物份量减轻,捆扎成小块,涂以金粉!另备强弓,箭簇同样涂金,绑缚特制火种,目标——所有‘亮晶晶的帐篷’和‘高高的房子’的易燃处!待台塌混乱起,以鸽群携带小火块空投,弓手重点狙杀!制造遍地开花之势!”
用鸽群空投小火块,覆盖面广,难以防范,且金色在夜色和火光中不易察觉!金色箭矢更是精准打击!
这完美地契合了阿婵“呓语”中的提示!
“是!”将领们虽觉此法匪夷所思,但基于对楚洹的绝对信任和对阿婵之前“预感”的信服,领命而去。
阿婵仿佛这才“惊醒”,茫然地看着瞬间空旷不少的帅帐,又看看楚洹,怯生生地问:“将军……我……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吗?”
楚洹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寒潭。
“没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说了……很重要的话。”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最终只是拂过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禁锢般的温柔。
“阿婵,”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唤她的乳名,语气却不容置疑,“待此事了结,你便永远留在本将身边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阿婵心底猛地一沉,寒意骤起,面上却只能露出懵懂而又一丝依赖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