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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枉死城前汤一盏 ...

  •   几日的光阴在冥都的寂静中悄然滑过,灵昭殿内的烛火依旧按部就班地明灭,只是殿外的风,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郁。

      这日午后,灵昭难得有了片刻闲暇,便带着铃儿到殿后的沁心池边小坐。池水幽深,几尾通体乌黑的大鱼正游弋其间,忽然,一条小鱼不知怎地慌不择路,直直撞入大鱼的领地。不过转瞬之间,那灵动的小鱼便已没了踪迹,水面只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旋即恢复平静。

      灵昭望着水面,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边缘,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又几分了然。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水面的清晰:“和珅行事那般张狂大胆,说到底,是真真正正站到了权柄之巅的人。”

      她顿了顿,视线从池中游鱼移开,仿佛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可李肃呢?他不过是判官手下一把还算趁手的刀,换个人磨一磨,未必就不如他用着顺手。既无不可替代性,又缺了那份足以支撑野心的分量……”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以理解的冷意:“他怎么就敢的?”

      旁边侍立的铃儿听得一头雾水,她年纪尚轻,又久在冥都深处,对人间的典故知之甚少,更别提这其中牵扯的权谋弯弯绕绕。她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和珅……是谁呀?”

      她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胄相撞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值夜的禁军统领掀帘而入,厚重的帘布被他带起的风卷得猎猎作响,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单膝跪地时,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枉死城……枉死城乱了!”

      灵昭心头猛地一跳,方才因池中游鱼而起的闲适瞬间消散无踪。枉死城离冥都足有百里之遥,是轮回司辖下最棘手的去处——那里羁押的鬼魂,个个都带着诉不尽的血海深仇,怨气重得能凝结成霜,平日里全靠铁律森严的律法死死压着,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滔天祸事。

      如此之地,怎么会突然乱了?

      她指尖的动作早已停下,眼神沉了下来,只吐出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详细说。”

      “说是……说是今年的投胎名额被克扣了!”禁军急声道,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好多鬼魂拿着枉死证明排了三个月,最后却被告知名额满了,可有人亲眼看见,几个富商鬼魂没排队就过了奈何桥!不知是谁在里头挑唆,现在群情激愤,已经把轮回司的牌匾砸了,连驻守的阴差都被打伤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判官大人已经带着黑白无常过去了,让属下先来报信,说……说先派兵镇压,杀一儆百!”

      “杀一儆百?”灵昭霍然起身,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糊涂!”

      枉死城的鬼魂本就憋着滔天怨气,李大人那档子事刚过,这时候动杀招,不是逼着他们鱼死网破吗?

      她转身从柜中抱出个陶坛,坛身上还沾着几片干枯的忘忧草——是前几日孟婆送来的新酿,说比寻常孟婆汤多了几分回甘。

      “银铃,你留在这里。”灵昭将陶坛抱稳,身上玄黑衮服的衣摆扫过地面,绣着的冥纹在烛火下泛着暗光,“若赵统领回来,让他带一队亲兵去枉死城外围候着,不必靠近,也别让旁人靠近。”

      “陛下要亲自去?”银铃急得拉住她的衣袖,“那里全是厉鬼,您法术还没练熟……”

      “正因为没练熟,才该去。”灵昭低头看着坛身,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们闹的是轮回司,骂的却是‘女帝不管冤屈’。李大人的事刚了,这时候乱起来,太巧了。”

      她掂了掂陶坛,唇角勾起抹浅淡的弧度:“再说,判官大人既用了‘杀一儆百’,我总得去看看,这‘百’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冤屈。”

      枉死城的城门早已被撞得歪斜,青灰色的城砖上溅着阴火灼烧的黑痕,几个轮回司差役的官帽滚在泥里,被鬼魂们踩得稀烂。

      “三个月!老子排了三个月!凭什么张剥皮那种货色能插队?”

      “前几日刑律司李大人贪赃枉法,女帝处置得倒是快,可我们的冤屈呢?谁管?”

      “反了!反正是投不了胎,不如烧了这破地方,看他们管不管!”

      高台上,判官玄色的官袍在乱风中纹丝不动。他听着下方此起彼伏的嘶吼,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栏杆,声音透过灵力砸下去,带着律法特有的冷硬:“聚众闹事者,按《冥界治安法》第四十二条拘押三日。持枉死证明者,即刻到西侧偏殿登记,逾期不候。”

      “登记?等你们登记完,老子的骨头都化了!”一个缺了条胳膊的厉鬼尖声叫着,猛地将一块带血的石块掷向高台,“我亲眼看见!是你们轮回司的人把名额卖给了张剥皮!女帝处置了李大人,可你们这些大鬼官,哪个干净?”

      这话像火星落进了油锅,原本还犹豫的鬼魂瞬间炸了锅,连带着镇压的阴兵都有些手软——谁不知道轮回司的水有多深?前几日李大人倒了,谁又敢说上面的人就干净?

      黑无常攥着勾魂索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大人,这样下去要失控。”他刚捆住两个带头的,后面又涌上来十几个,眼里的怨气浓得化不开。

      判官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人群外围有个玄黑色的身影。那身影逆着混乱的人潮往里挤,怀里紧紧抱着个陶坛,绣着冥纹的衣摆已经沾了不少污泥,却走得异常稳。

      “女帝?”白无常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时候来?嫌乱得不够吗?

      判官的目光落在那抹玄黑上,敲着栏杆的指尖顿了顿。他倒要看看,这刚处置完刑律司李大人的女帝,打算怎么收场。

      灵昭好不容易挤到高台下方,发髻散了几缕,沾了灰的脸颊却透着股执拗。她仰头看向高台上的判官,声音清亮得盖过了周遭的嘈杂:“判官大人,律法能治得了闹事的鬼,治得了他们心里的冤屈吗?”

      判官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陛下觉得,该怎么治?”

      “用他们听得懂的法子。”灵昭没再看他,转身面对那些怒目而视的鬼魂,将陶坛重重顿在地上,“你们说名额被克扣,说有人徇私枉法——朕信。”

      鬼魂们的嘶吼猛地停了。他们本是想借着混乱逼个说法,没想到女帝会突然出现,还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前几日处置李大人时,这位女帝可是冷着脸,连求情的机会都没给。

      灵昭弯腰从坛边摸出个粗瓷碗,倒了半碗琥珀色的汤,举到眼前:“这里面是孟婆汤。你们谁觉得冤,就过来,对着朕说你的冤屈。说一句,喝一口——不是让你们忘,是先压一压火,咱们慢慢算。”

      她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涩意:“朕自小在冥宫长大,见过太多鬼魂抱着冤屈不肯入轮回。他们不是要闹,是怕这地府也和他们生前一样,没个说理的地方。”

      人群静得落针可闻。

      有个脖子上套着半截麻绳的老鬼颤巍巍地走出来,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老儿……小老儿是被地主逼死的,我儿去告官,反被打了三十大板,打断了腿……”

      灵昭给他舀了碗汤,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那老鬼的脖颈处还在渗着黑血,看着实在骇人。可她还是稳住了手,轻声道:“喝一口,慢慢说,朕记着。”

      不知是谁先挪动了脚步,原本凶神恶煞的鬼魂竟真的排起了队。有的鬼魂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声里带着多少年的委屈;有的气得浑身发抖,攥紧的拳头里还渗着当年的血;灵昭就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炭笔,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记着,偶尔停下来,给他们添一勺汤。

      孟婆不知何时飘到了她身后,看着她裙摆蹭在泥地里也不在意,反倒细心地把汤坛往她身边挪了挪,挑眉道:“丫头,这活儿可不是帝王该干的。”

      “那帝王该干什么?”灵昭头也不抬地问,笔下的字迹却越发稳了,“坐在冥宫里,等着他们把冤屈熬成怨气,最后烧了这冥界?”她顿了顿,抬头冲孟婆笑了笑,“孟婆奶奶,借您的汤用用,再加半勺忘忧草——别多了,得让他们记着冤屈,才有力气等朕给他们一个公道。”

      孟婆愣了愣,看着她被鬼魂围在中间,脸上沾着灰,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突然嗤笑一声:“成,老身就陪你疯一次。”转身调汤时,却忍不住想,这女帝,比她看上去的要厉害得多。

      高台上,判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原以为,灵昭处置李大人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现成的错处,可此刻看着她蹲在泥地里,听着那些最粗鄙的鬼魂诉说冤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真让他有些意外。

      “大人,要不要……”黑无常想问要不要派人护着。

      “不必。”判官淡淡道,“她既然敢来,就该知道怎么护着自己。”

      只是不知,这平静的表象下,藏着的是真性情,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算计。

      城门外,凌越握着长枪的手松了又紧,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

      他和卫桢(凌越发小,陪着来冥都历练)接到的命令是驻守外围,防止骚乱扩散。可当那个玄黑色的身影独自冲进鬼魂堆里时,他几乎要捏碎手里的枪杆。

      “你看她那胆子,”卫桢在旁边磨牙,手里的鞭子被他攥得咯吱响,“刚才那个没腿的厉鬼都快贴到她身上了,她居然还敢给人舀汤!”

      凌越没说话,目光死死锁着人群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从小在军营里长大,见惯了弱肉强食,也学过帝王权术,从来不信什么“以情动人”。可他此刻看着灵昭,看着她明明怕得指尖发颤,却还能对厉鬼说“你冤,我记着”,心里竟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直到看见鬼魂们渐渐平静下来,排着队听她问话,他才缓缓松开手,掌心已被枪杆硌出深深的红痕。

      天擦黑时,混乱终于平息。灵昭被银铃和赶来的赵统领护着往外走,怀里紧紧抱着那块记满了字的石板,上面的炭痕被她的体温焐得有些发暖。

      经过城门时,她看见凌越和卫桢正在指挥亲兵清理现场。卫桢看见她,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喊,就被凌越拽了回去。

      灵昭对着他们的方向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当晚,灵昭正在灯下誊抄那些冤屈,银铃捧着个锦盒进来:“陛下,凌校尉让人送来的,说是防鬼用的。”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把匕首,鞘上刻着“镇魂”二字,寒气森森。

      灵昭拿起匕首,指尖划过冰凉的鞘身,突然想起白日里高台上判官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而此刻的凌越帐中,卫桢正对着他咋舌:“你说她就不怕吗?那么多厉鬼围着,换了我可撑不住。”

      凌越灌了口酒,漫不经心道:“她今日处置那些鬼魂,用的可不是刀枪。”他望着冥都的方向,灯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这匕首,或许真能护她几分。”

      卫桢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想借枉死城的乱子对她下手?”

      凌越没说话,只是将酒坛往他面前推了推。有些事,现在说,还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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