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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对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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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踩着月光走过石板路的时候遇到了三日月宗近。
他穿着内番服,手上捧着装着浴巾的木盆,一副刚刚洗完澡回来的架势,悠闲得像是今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也贯彻了这样的人设向你打招呼:
“真是稀客,主人。您最近爱上夜游了吗?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荣幸,能有一天收到您的邀请陪同您一起?月亮还是得和人一起欣赏,才能算得上真正感悟到月色之美啊。”
这番话完全忽视了你身后的大俱利伽罗,也无视了你手上一文字则宗的本体,女式和服没有悬挂太刀的设计,你只能笨拙地将它两只手提在手上。
你因为他的出现而不可抑制地恐惧,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上的刀,你本以为自己在现世万无一失的布置被他识破了吗?他怎么还能悠哉地去洗个澡,还一副准备回去睡觉的架势。
“……改天吧。”
“嗯,”他宽容地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主人应该已经要休息了,还请早点歇下吧。”
他恭敬地为你让出路来,道路的两旁,低矮的路灯引出一条路来,可那到底通向什么?你如果就这样顺着他的意,走向那条路,在道路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现世有趣吗?”于是你几乎是怀着恶意问。
身后的大俱利伽罗因为这句话而错过了一拍呼吸,他的本体和衣饰上摩擦发出无法忽视的声响,在你当下本就被术式强化过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原来如此,今天的你是幸运的,如果三日月宗近胆敢在这里对你不敬,他也会拔刀的吧。
你尚且不知道这种选择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你想,这种选择——这份爱,也影响了你,让你有机会能站在这里和三日月宗近对话。
他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他看看你,又看看大俱利伽罗,他向你提出了一个请求:“今晚的月色是极美的,能陪我走一走吗?”
“很晚了,”没有等你回答,大俱利伽罗冷冷地在你身后开口:“她该回去休息。”
“是吗?”他也并不恼,依旧宽容地微笑着看向你:“您会拒绝我吗?”
“您会拒绝我吗?”约莫一小时之前,你也是这样问一文字则宗的。
“哈哈哈,忠心大考验?试探?”他摆出一副可怜的神色来:“主人的命令,我怎么敢拒绝?”
你听到心里那个声音在嗤笑,果然是刀,是不可一世的御物,在认可自己的是刀的同时,也不忘记蔑视、同时又不可抑制地爱着羸弱的主人。他那份爱来得毫无道理,他们也一样。
你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都归位,恢复到初始的状态。他也宽容又富有耐心地看着你的动作,直到那盘棋重新回到原位。
“我会在明晚零点之前离开。”
他并不惊讶,也不生气,只是像问孙女去哪里玩一样问你:“到哪去?”
“我会回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曾把这里视为我的下一个家。”
一文字则宗将视线从你刚刚将死他的王的位置移开,他重新看向面前的主人。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和一盘旧旧的国际象棋,面前的女人——她现在可以称之为一个女人了——面色平静地告诉他,自己要回家去。如果忽略当下的语境,这似乎只是她平常地告诉他,自己在现世有事,要回去一趟。
他打量着她,她今天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叶纹和服,剪短的头发发尾不甚齐整,像是一只毛色不太鲜亮也不太齐整的鸟。她的容颜依旧是美丽的,甚至因为褪去了一点婴儿肥而美得更加有锋芒,和她几个月前刚来时变化很大了。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一个不留神,岁月就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或许又一个不留神,他们就死掉了。
她在这里向他宣告这样一个未来,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用意?
乖顺的主人固然省心,但这样的走样也不失为一种美,一文字则宗宽容地接纳了她堪称冒犯的发言,他有一个预感,她会走向一个他们没有为她设计过的未来,而她现在,向他递来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不喜欢吗?”他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御前,您要成为我的刀吗?”
“原来如此,”他惬意地眯起自己露在外面那只眼睛,为自己猜中了当前的走向而得意,“你要利用我吗?那我——能获得什么呢?”
“一文字则宗”,本身就是那位刀匠所做之刀的集合体,这振刀没有明确的来处,也不具备自己的故事。他也和这座本丸的其他刀不同,他是时之政府最初的那振试验品,他是没有自己锚点的、真正的“一文字则宗”。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那个傲慢家伙的嘴脸在你眼前重新清晰起来,他以上位者的姿态慷慨地向你分享一个知识,也蛊惑你走向他为你设定好的那个未来:“那意味着他在时之政府那里是特殊的,和你本丸里这些可以批量复制的家伙不一样。”
那些声音重新远去,回到当下,安静的院落里只有你和三日月宗近,那些身影在不远处的房间里,隔着薄薄的木门,他们没有现身,但他们都在看着你。这种被窥伺、被凝视的感觉你并不陌生,曾经他们也是透过这座百余年的建筑困住你,但现在,这里是你的领域,你允许了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私心看向你。
将注意力拉回眼前三寸的地方,你刻意与他并肩而行,而他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你的礼待。
“现世有趣吗?”你像稀松平常地和朋友聊天一般问。
“嗯,尽是些我没见过的东西,很有意思。”忽略了你手上的一文字则宗,他也像是和朋友闲聊一样,说起了自己在现世的奇遇,飞驰过去差点撞到他的汽车、好心为他指路的路人、一定要收走他本体的执着式神、还有,那里似乎没有刀剑,也没有枪炮,是个和平的地方。
“是,现世现在没有战争,而这份和平,”你心情复杂地看向了他:“是你们带来的。”
如果任由时间溯行军肆虐,那个遥远过去的蝴蝶扇动翅膀,现在,你享受过的一切都将不再存在,而你在来到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这份奢侈的安稳是谁带来的。何等的傲慢,人类无知无觉地享受着和平与安泰,躺在这些刀奋力厮杀而来的成果上,没有一点感激之心。
“我还见到了我自己。”他看着你,想象那样一个画面,你是不是也曾经站在那振刀、站在他面前呢?只是可惜,那时的你,眼中倒映的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振刀。
你没有言语,等待他说下去。
“我去了东京国立博物馆——我现在住的地方,”这样的表述怎么想怎么古怪,可他笑盈盈地说出来,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你因为这个地点而收紧了手指,他假装没有看到你正握紧另外一振刀,他继续说了下去:“真是奇怪的体验,我居然见到了我自己。”
他没有用问句,但他倒出了一个疑问,这一刻的三日月宗近是脆弱的,在茶室里向你递出半截虎符的他、诘问你是否设想过一个和他们共度的未来的他、站在廊下唤你过去的他都成为了脆弱的泡影,天下五剑的美名、平安刀的资历、属于将军的尊贵,在这一刻却什么都不是了。
他迷茫地向你抛来一个疑问,想要得到一个安慰。
“那是不一样的,”你如他所愿:“你存在于此,是我的刀,和那振躺在博物馆里的刀不一样。你在这座本丸经历的一切都是特殊的、独属于你的,这些……才是塑造了你的东西。”
你们在一株柳树下停下来,这里已经远离了居住区,小径两旁的灯影稀疏,你们的影子交叠着,落在树上,这里只有两个呼吸、两个心跳。你于这些寂静和轰鸣中听到树叶抽芽的声音,你在恍惚中想,你在这座本丸的第一个春天要来了。
“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你因为这个问句而嗓子发紧,你不知道他在向你发出哪个疑问。
“你不知道吗?”他轻轻地向你露出一个略带悲伤的笑:“我做出这一切的理由。”
“不是已经讲过了吗?”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不是讲过他选择你的理由了吗?
他摇了摇头,眼中的弯月因为他闭眼的动作而沉入那片蓝,他看向你,也仅看向你——
“那振躺在灯光下的三日月宗近是‘三日月宗近’,我是‘三日月宗近’,坐标相近的本丸,也会有一振‘三日月宗近’,时之政府可以复制出一百振、一千振、一万振‘三日月宗近’,我脑中的‘记忆’是我自己的经历,还是有人告诉我‘这是你的经历’?和人不同,我不过是一振随时可以被丢进刀解池、被替换的三日月宗近罢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这样对你,”你微微抬高了声音:“我不关心这些东西,我只知道,我来到这座本丸,成为这里的审神者,你就是我的三日月宗近。”
“可是……”你因为一阵阵发紧的喉咙而无法顺利地说出话来,“为什么不肯尊重我的意愿,为什么要剥夺我的未来?”
“抛开一切包装精美的言语,主人,”他一向是温柔地笑着的,但现在,他的眼中倒映出月光,那些光影让你想起记忆里那振躺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展台上的三日月宗近,它的身上同样倒映出光泽,那冰冷的反光一如当前你眼前这振三日月宗近眼里闪烁着的东西,那是属于刀的部分,他露出人为加诸于其身的美丽外皮下刀的本相,他说:“因为我是一振刀,一振爱着您,也期待着您的爱的刀,除却这份爱和您之外,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锚点。”
无解的死局。
“……对不起。”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你并不欠他任何,你对此坚信不疑,可你为什么会落泪呢?
“无需道歉,”他笑着张开了双手,那里没有握着任何东西,而你手上现在拎着一振太刀,你才是掌握着力量的一方,他蛊惑般问:“您现在有一个机会,让我作为您的‘三日月宗近’折断,要这样做吗?”
他没有等来你是与否的答案,他只是看着你握紧了手上那振一文字则宗,直到皮肉泛白,为什么明明恨他们剥夺了自己的未来,也会在这个场景下哭呢?他看过太多眼泪了,可他依旧不能理解人为什么要落泪,也看不懂你为什么会落泪。拔出刀很容易,捅进身体也很容易,即使是他们,如果精准地刺入要害,折断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主人本应当有处置自己家臣的权力,可你不会。
这份灵魂的重量也是吸引了他的东西。
“明日,”他依旧保持着微笑,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他说的这个明日是至今起的第二个日出,他温柔地向你预告了未来:
“应该会是一场美丽的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