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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起散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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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訢端着菜回到餐厅,尤妗正低头看着手机,他轻手轻脚地将碟子放在餐桌边缘,转身时余光瞥见尤妗抬起头,他立刻加快脚步离开餐厅。
洗手间的门轻轻合上,叶訢一把扯下已经有些潮湿的口罩,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微微发黏,他粗暴地将它们全部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冷水从龙头里哗哗涌出,他双手接满,猛地扑在脸上,冰凉的水流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终于抬头看向镜中的少年。
长得干净清俊,眉眼最生得好看,鼻梁高而直,唇形饱满分明,下颌线利落。
可偏偏,在鼻梁右侧至脸颊中央有一片淡红色斑块,轮廓如一片被水洇湿的枫叶,边缘呈羽状渐淡。
没有明显隆起,但颜色对比在冷白皮肤上格外清晰。
整体约三指宽,恰好横亘在面部的视觉中心,不至于狰狞到刺目,但又无法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叶訢睫毛上挂着水珠,眉头压得低,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水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洗手池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从出生起就带着那片印记。
童年时懵懂无知,能坦然站在阳光下,直到某天突然察觉旁人目光中的异样,那些克制的打量,那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日积月累地磨蚀着他的灵魂。
他当然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每次认识新朋友,对方的目光总会在他脸上微妙地停顿半秒,那是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极力克制的惊讶。
最让他难受的不是那些外号,而是那些善意的谎言。比如:“其实挺可爱的”、“像片小枫叶”、“像晚霞”等。其实这些话对他来说更像在提醒他:你确实需要被安慰,你确实不好看。
后来他总是侧着右脸,走路也会走在别人的右侧。
因为这样能让胎记远离他人的视线。
明明右手是惯用的,却硬生生把左手练得灵活起来,写字、拿筷子、甚至打球,都习惯用左手。
帽子口罩是他出门的必需品。
帽子要压得够低,口罩要严实地盖住下半张脸。
他清楚那些安慰的“其实你挺帅的”背后,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可惜。
某次,同班同学无心的一句:“要是你脸上干干净净的,班草说不定是你。”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他们以为这是鼓励,却不知道正是像这样的话让他更痛恨自己的脸。
他永远被那片红色印记捆绑,怎么也逃不过差一点的命运。
盯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了许久,叶訢才从墙上的纸盒里扯出几张纸巾。
他仰起头,天花板的吸顶灯在视线里晕开模糊的光圈,像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外朦胧的灯火。
重新戴好口罩,他把额前的碎发被仔细拨弄到恰到好处的位置,刚好能堪堪遮住那片让他痛恨的印记。
镜中又变回了那个永远低着头的少年。
回到餐厅,李香玲正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出来,叶明跟在后面捧着一盘清蒸鱼。
李香玲瞥见他,立马招呼道:“跑去哪儿了?快坐下准备吃饭。”
“洗手间。”叶訢低声应着,伸手她接过手中的鱼盘。
李香玲盛了满满一碗米饭递给尤妗,“小妗,别客气,尝尝阿姨和叔叔的手艺。”
米饭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尤妗含笑的眉眼。
“好。”
叶訢犹豫了片刻,最终轻轻拉开了尤妗右侧的座椅,落座,他始终保持着左脸朝向她的姿势,右半边脸藏在阴影里。
李香玲和叶明在对面落座,餐桌上顿时热闹起来。
叶訢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又侧了些身子。
李香玲用公筷夹了块鱼肉放在尤妗碗里,“小妗是来旅游的?是哪儿人?”
“北方人。”
“北方哪儿的?”
“白江。”
白江与七泉,北方与南方,两千公里。
一个是脸上带着红色印记的准高三学生,一个是即将步入大学的耀眼存在。
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说喜欢。
这片胎记、这段距离、这场注定无望的仰望。
连其中任何一个坎都迈不过去,又拿什么去赌一个可能?
叶訢握筷子的手收紧,抿了抿唇,低头扒了口饭。
“呀,那还有点远。”李香玲又用公筷夹了块排骨过去,“那小妗今年多大啦?”
尤妗:“今年十八,刚高考完出来旅游的。”
“十八啊,”李香玲眼睛一亮,转向儿子,“那我们小初比你小一岁,今年十七,准高三。”
她笑着用筷子虚点了下叶訢,“你还得叫小妗一声姐姐呢。”
尤妗笑着,“倒也不用那么客气......”
叶訢的耳尖在灯光下红得几乎透明,他盯着自己碗里那片被戳碎的鱼肉,觉得餐厅的吊灯亮得刺眼。
“那小妗有想好考哪所大学吗?”李香玲夹了块鱼丸放到尤妗碗里。
尤妗放下筷子,“还没有。”
饭后尤妗刚要起身帮忙收拾,李香玲就按住她的手腕,“让小初来就行。”
她朝厨房方向使了个眼色,动作利落地收走最后几个盘子。
厨房里,叶訢正低头收拾着。
“行了,趁人家还在就多去和人家待一起吧。”
“去吧,”她不由分说地把抹布抽走,“这儿我和你爸收拾就是。”
叶訢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妈……”
“这个暑假你的工作就是陪好小妗。”李香玲把他往门外推,“前台登记那些有我和你爸,啥事儿都有我和你爸。”
厨房门在身后关上。
叶訢站在走廊里,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墙。
餐厅的灯光从拐角处漫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暖色的光斑。他能听见尤妗手机传来的声音,但他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楼上传来客人下楼的脚步声,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直起身。
叶訢抬手理了理口罩边缘,又将额前碎发拨得更密了些,才走向餐厅。
尤妗摁灭手机站起身,“一起去散步吗?”
叶訢呼吸一滞,胸腔里的心跳声变得震耳欲聋。
他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邀请,手指揪住了衣角,却还是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两人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潮声在不远处起伏。
叶訢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尤妗随风轻扬的发梢上。
路过民宿门口,两个刚回来的女游客与他们擦肩而过。叶訢看见那两个女生毫不掩饰地转头盯着尤妗看,目光里带着纯粹的欣赏。
海风送来断断续续的议论声:
“刚刚那个女生好漂亮哦。”
“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
“啊?不是明星吗?!”
“哎!说不定是呢!”
叶訢的指尖微微发颤,突然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尤妗却像没听见似的,脚步未停地走向沙滩。
尤妗侧过头看他侧脸,“我对这儿不熟悉,有你在就没问题。”
她的声音混在潮声里,显得格外清透,“我想去景色很好的地方。”
“我们该往哪儿走?”
叶訢的脚步顿了顿,“我带你去后面的那片海吧。”
那片曾经只属于自己的海域,此刻分享出来竟也莫名令他感到雀跃。
他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她的膝盖,“膝盖疼吗?”
“只是擦伤,不疼。”尤妗随意地摆摆手。
“去那片海的路可能有点坎坷。”他低声提醒。
尤妗笑出声,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我知道,我拖着行李箱从一条小路下来的。”
她带着咬牙切齿的语气,“走得我一路骂骂咧咧。”
听完,叶訢口罩下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带着眼尾也微微弯起,“我带你走的路应该比你自己走的路好走一点。”
“那还等什么?”尤妗已经迈开步子,声音愉悦,“我们出发吧。”
他快步跟上,又不放心地补充,“你膝盖的伤要是疼了,别逞强,我背你回去。”
“放心吧。”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叶訢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她转向一条隐蔽的小径。
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蓝灰色,远处的海平面与天际交融,分不清界限,小径两侧的野草也被风打得时不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叶訢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确认尤妗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