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之奇境》贝比仲

9、宿命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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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很愉快。她认为自己记得昨晚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只有杰书恩的大笑让人难以确定。她本该努力多花些时间想它，不过姐姐们的来信让她兴奋得完全忘掉其他事了。
　　这里说的其他事也包括为碧雅安排女仆的事，杰书恩似乎一直关心这件事，但事情进展不大，一方面因为人手确实不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没有恰当的女官人选。皇太子宫总管趁送信给她的机会来报告这件事，他虽然努力，但实在太老太老，她怀疑他真能管理什么，最后他几乎哭泣着跟她描绘宫内一副壮烈的缺人画面。
　　据总管说，自从发生有仆人因为只顾注意皇妃和尤安大公夫人而将饮料倒在客人身上的事件之后，皇帝陛下就变得对仆人的表现非常挑剔，他甚至考虑恢复鞭打失职者的做法，不过这只给他和皇太子增加烦恼，宫内的年轻女仆多起来，不少人都怀着一步登天的奇怪想法，她们确实不会因为流连皇妃的美而犯错，但是会利用一切机会接近皇族男性，尤其是尚未结婚的皇太子，他被当作是一座超级大金矿，每个女人都想从中获利。然后老人大哭着补充说，现在一切都好了，殿下终于结婚。
　　碧雅觉得有点对不起老总管，她对杰书恩的看法和那些女人没什么不同。这想法让她难以面对老人，感觉必须自姐姐们的鼓励中获得足够力量坚定信念。
　　刚好这时候杰书恩派人来传唤老总管。
　　“殿下一定是担心您的事，没有女官带领女仆服侍您，这太不方便了。”老总管满怀抱歉地退下。“仆人很快为您准备早膳，这之前您要先沐浴更衣吗？”
　　“谢谢。”碧雅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脸上可怕的化妆也还保留着，她一边庆幸杰书恩没有多事帮她料理进而发现她的秘密，一边又怪他怎能如此无情地对她。“殿下呢？”她忍不住问起他，几天来他们时常一起吃饭呢。
　　“殿下……殿下应该还在休息。”老总管说完立刻就走了，像是刻意逃避她继续提问，实在有些古怪。
　　碧雅仍只怀疑了一下下，她走向浴室，一边打开手中的信，姐姐们的来信和她们的性格一样鲜明动人，立刻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她坐在浴池台阶上看这封信，最开始是森季王子的问候，他慎重端正的态度几乎能公开代表官方，唯一奇怪的是他在自己部分的最后教她以一种陌生的语言说“神圣的意志”这几个字，她本不想照做，随即发现若不这样，以后的十六页就是白纸。
　　这是她所见过最奇妙的加密信件方式，但也可能是最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尝试总是有益的，她反复尝试了八次，终于看到信纸上渐渐浮出文字，最初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但褐色文字越来越清晰，她忍不住为这奇妙的一幕欢呼出声。
　　姐姐们的文字和这魔法般的一幕简直妙得不相上下，她们显然又为她聚会了一次，并且轮流执笔写足十六页，她们最关心的仍然是碧雅的婚姻，对于皇太子其人，简直可说充满扭曲的好奇。她们问了大概２００个问题，其中１８０个和皇太子有关，她们问到他真实的容貌、性格、优点、缺点，当然还有实际收入，如果不是她很清楚她们的目的在于如何让她获得最大收益离婚，她几乎要把这个当作是相亲前的亲友咨询目录了。
　　不知是否故意，她们这时才对她详细提到皇室家庭的成员。古兰夫皇帝陛下是她们一致认为最不用费心料理的人，因为他用虔诚但极度违背男性真实道德的方式爱自己的妻子，别的女人在他看来，可能根本不具备任何女性魅力，女人在他眼里既无美丑好坏之分，也无任何必要或不必要存在的意义。
　　至于双胞胎公主，姐姐们也觉得不需太在乎，两位帝国公主确实对恶作剧很有一套，但是那都是孩子的把戏，正如她们的身份，在离婚这种只有大人才被允许参与的活动中，根本毫无影响力可言。
　　倒是尤安大公夫人，姐姐们觉得她不容轻视，反复叮嘱碧雅要小心她。作为皇帝的母亲，她在自己儿子心中的重要性或许已经不比从前了，但是作为先帝的宠姬，已故谢尼尔大公的妻子，以及皇太子殿下和维提克公爵的祖母，她在阴暗处拥有的对宫廷的影响力绝对还是很强大的。
　　碧雅看到这里，觉得心情不免有点坏起来，她还记得自己昨晚对尤安的提醒，她发誓那些话出自一片真心，但也许、确实、实在……真的有点冒犯。不过她很快原谅自己，她觉得自己起码让其他人感到快乐了。
　　姐姐们接着吵闹起来，她们在信里很诚实地把这个情景也记下来，她们因究竟是先说岚雅皇妃还是先说维提克公爵分成两派，不，其实是三派，负责记录的十二姐很狡猾地保持中立。最后她们决定遵从血缘法，先说了岚雅皇妃。皇妃是整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人，虽然看来她的一切，权力、财富、尊荣都来自她的皇帝丈夫，但是姐姐们肯定她本身也有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她们得到这个结论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实在，皇妃来自帝国疆域之外，虽然人们知道她出自彼岸的大若帝国，但是三十几年过去了，对她在故乡情况的了解也仅止于此。在两国保持正常外交的情况下，这情形简直不可思议，姐姐们大大渲染了一番海岳王国国民对拥有一位皇太子妃表现出的极大热情，相比之下，皇妃故乡的波澜不惊，确实太异常了。
　　碧雅并不特别好奇岚雅皇妃的身世，她灵魂里有种纯唯美的东西，那是作为狄家人古老意大利血统的特质，她崇拜一切美的事物，并且认为在那种美之前，一切罪孽都是可以被净化的，或者说都是不存在的。
　　显然姐姐们也有类似看法，不过她们的倾向性太强，并且一开始就不打算适用于女性身上，她们用了几近泛滥的赞美之词来描述维提克公爵，一个完全继承了尤安大公夫人美貌与智慧以及德行的男人。若不是她们特别强调，某些品德出现在女人身上是被唾弃的，而在男子身上该被赞扬，或许碧雅还不至于那么快决定厌恶这个人。实际上她不认为自己有可能喜欢这个人，她确实是宽容的人，然而这个维提克公爵的所作所为实在太混账了。不过因为他的母亲是皇帝陛下的亲妹妹，而这位远嫁的公主早死在丈夫族内的叛乱中，公爵十四岁就继承了家业，同时也获得了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权。换言之，若杰书恩不幸早死，又没有留下子嗣，那么公爵将代替他继承皇位。
　　最后一点尤其让人火大，碧雅看完这段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她下意识地将之看作杰书恩的敌人，当然也就是她的敌人了。她还清楚记得尤安的邀请，今晚将有为他举行的招待会，她顿时觉得这简直太过分了。尤安怎么可以这样做？！把一个名声很坏的男人引进别人家，即便她是家族里辈分最高的祖母，也实在太不体谅杰书恩的立场了。
　　碧雅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愤慨也是有偏向性的。大概是比较有时间思考，她这次真是生气了，甚至连确定自己是否在做一场大梦也忘了，更别说维持自己旁观的立场，她决定为杰书恩做点什么，不为别人，只为了他，因为这个家里只有他需要她帮助。她反复告诉自己。皇帝陛下很厉害，可以把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清理掉，岚雅皇妃太有魅力，即使她不要求，只要她懂得用微笑的眼神，她完全可以没有一个敌人，至于双胞胎，她们还是小孩子，所以只要善于利用这一点，她们可以放手毒死所有敌人，或者直接逃入父母的庇护之下。
　　结果，只有杰书恩暴露在危险之下，他温和、优雅而且善良，一直被禁锢在宫殿中，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世间险恶，即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面对利益，也会做出可怕的事。
　　碧雅激愤得又开始咬手帕，她觉得正义的热血在体内燃烧，如此一来，简直不可以不去参加今晚的聚会了。姐姐们的教导被暂且放在一边，她无意取悦任何人，只有为维护杰书恩而战斗到底的决心，因此连丑陋的装扮也成为盛战必须的铠甲，若能够在直接面对的第一时间吓退敌人，该是多么有趣的情景啊！
　　决心固然坚定，却敌不过现实，接下去的时间碧雅无所事事，无聊得要命，她本来是要上课的，但杰书恩却按照她的意思撤销了，他未免对她好得过分，偏偏又能一整天都不在她面前出现。她心里说不出的怨恨，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延长午睡时间，这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欠缺的，可是此刻她又觉得它可能不那么重要，直到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她都无法在梦中厘清关于午睡是否重要的问题。
　　在房间里轻声说话的是两个年轻的女仆，但碧雅只仔细看一眼，就忍不住大大吃惊，确切地说，在她房间里的是穿着女仆装的双胞胎公主。她不知道公主为何要到自己房间里来，她们看来一点不亲切，而身上可爱的伪装似乎只说明一种不良动机。
　　碧雅努力忍耐惊讶，继续躺在床上装睡。
　　“我还是不喜欢她。”美槿公主的声音更像皇帝陛下些，显得权威而严厉，但此刻听来，只象带着哭声，“怎么办？美泉，我不喜欢她，可是也不敢动她。”
　　“对，我也不敢。”美泉根本就是在哭，“杰斯哥哥说到做到，不，说不定他会让我们嫁不出去，留下来受折磨。”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她。尤其是杰斯和母亲都偏袒她。”美槿边说边走近些，“她那么丑，又没有胸部，杰斯不该喜欢她。”
　　“没错，她根本不象是杰斯哥哥的新娘。从来没有人说过皇太子的新娘该是她那德行。”美泉真的跟自己的姐姐亦步亦趋。
　　碧雅模糊地偷看到双胞胎手里拿着的颜色笔，这种把戏是狄家双胞胎三岁前的最爱，因此虽然公主们拿的笔比较大，她心里的担忧却变得很淡了。其实她们的话没错，至少她自己有同感，不过她不打算对她们承认，因为她们是对她的离婚大计毫无影响力的存在。
　　突然间，走在前面的美槿发出一声大叫，“啊！天哪！！”美泉几乎本能地也随着姐姐大叫，“啊！！”
　　她们一起跳着躲到两公尺之外，仿佛碧雅变成了某种不得了的东西。
　　真正被吓到的可能是碧雅，过了好久，她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双胞胎也因为太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好在她们没逃走，直到碧雅忍不住坐起来，美槿终于能指着她提问，“你、你、你究竟是谁？什么人？”
　　“我？”碧雅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好好洗过脸了，双胞胎的恶作剧没给她留下任何不良影响，她的脸在镜子里看来十分正常—就像在海岳王国的每一天一样正常。“我是碧雅，你们可以叫我姐姐。”
　　“不！”两个公主一起摇头、大叫、否定，“你不是！”
　　“不然你们偷偷潜进皇太子妃的房间是为了看到谁呢？”碧雅微笑，她有点喜欢双胞胎了，她们害怕的时候居然会颤抖呢！
　　美槿一幅要和她决斗的样子，“你把她怎么了？说啊！那个女人呢？你把她怎么了？”
　　“为何你们坚信我不是她？”她确实卸过妆洗过脸，也换过衣服了，但是记忆中，公主们昨晚根本没拿正眼看过她啊，“如果我不是她，我又该是谁呢？绿宫里怎么还会有其他女人，你们该知道，皇太子妃甚至没有女仆。”
　　双胞胎还是不信眼前这个长相和声音乃至说话方式都甜美无比的可爱少女，竟然会是昨晚那个鬼一样的女人，“你，你，你如果是她，应该长疹子的……”
　　“疹子？”碧雅皱眉，她过敏的时候也从来不长那个，“大概因为我喜欢鱼吧？所以醉鱼草，不会产生很大作用。”
　　她说对了用药，这一点很关键，双胞胎终于开始尝试接受现实。她们长久、反复地打量她，她有帝国女性不具备的某种气质，如果说帝国习惯用自然界的日月星辰比喻女性的魅力，那么她就像海上朦胧的雾气，既无法确定那梦幻的颜色，也无法确定变幻的形状。
　　碧雅任她们打量，心里却不免烦恼，竟然这么快就被丈夫的家人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她怀疑若说浓妆是故国风俗能取信两个公主，更别说要求她们保守这秘密了。
　　然而双胞胎的聪明超过其行为的恶劣，她们突然间开始微笑，眼神中写得满满的都是“我知道你的秘密”那句话。碧雅觉得自己不可被吓倒，至少不要流露出一丁点类似的情绪，但是要在两双伶俐明亮的眼睛注视下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
　　“你！”美槿大胆地走近床，她摸摸碧雅的长发，然后是干净真实的脸，“你也很想要离婚吧？”
　　碧雅差点没吓昏过去，她想张嘴辩解，但声音却发不出来。
　　“看来就是这样！”美槿一副我很了解的得意模样，她快乐地握住碧雅的手，表现得既热情又亲切，“好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我们来帮你想办法离婚吧！”
　　美泉，性格温柔的美泉，也来握住碧雅的手，“让我们帮你好吗？我们虽然对离婚没有经验，但是我们会很努力的，而且人人都说，我们有天赋。”
　　“你、你们……”碧雅发誓决不认输，但是在这个扭曲的世界，她对人类和看来很似人类的生物的一切认知都被颠覆了，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对双胞胎不会是最后出现的来惊吓她的生物。
　　“我们一定会努力的！”她们异口同声地宣布，然后给了她两张最漂亮灿烂的笑容。
　　双胞胎根本不给人时间拒绝，甚至不让她有机会有反应，她们放开她，兴奋地在房间里团团转，象两只土拨鼠一样打开每个有盖子的物件，翻出所有没有直接暴露在她们目光中的东西。她们不停对话，或者只是胡乱说话，她们不断保证要努力，似乎离婚这件事牵涉的就是她们的幸福。
　　碧雅觉得头很晕，她又宁可一切都是梦了，她很清楚自己的逃避态度对解决问题毫无作用，但对方可是两个完全没有常识的公主。
　　公主？离婚？目的何在？
　　两个凶猛、无聊、没有价值而且毫无兄妹爱的家伙，如果逃避她们，那么想也知道，在今晚的聚会中，她们决不会想要维护杰书恩。
　　她们决不会想要维护杰书恩……
　　不会有人想要维护杰书恩……
　　“不！”碧雅终于振作起来，她大叫着跳下床，用一种悍然的姿态面对公主们。“住手！立刻住手！”
　　双胞胎一动不动，她们大概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吼过。
　　碧雅尽量不管自己的头痛，“谁告诉你们这些荒诞可笑的事？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知道，我和殿下的婚姻代表着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国家的荣誉吗？”
　　这是她到现在为止对她们说过的最严肃、正义、符合身份的话，连她自己都不免有些感动，但最感动的是，这一套说教的把戏用在公主们身上也很奏效，她们已经开始张嘴换气了。
　　“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些异常的举动，我相信，殿下会很愿意代替你们做解释。”她很得意地看着双胞胎拼命吞口水，“不，殿下一定对你们现在的装束更感兴趣，我记得，昨晚他曾要求你们绝对不要走出自己的宫殿一步。”
　　双胞胎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向外移动身体，碧雅这才注意到，她们竟然是从相连房间的门进来的，她自己还不曾好奇那扇门后的隔壁有什么呢。
　　“我在等待二位的回答，可以吗？”她压低声音，自觉专注地凝视很似尤安大公夫人，却不知道这样子只让她娇美的脸看来更可爱。
　　“你、你……”美槿不甘心被一张会变化的洋娃娃脸威胁，而且她竟然还看来很自若地走去堵在她们逃遁的门口。
　　“是啊，没有足够仆人，但是若有人持续大叫，我想应该还是会有人……”
　　“啊……呜呜……”美泉被她吓哭了。“是应征……呜呜……我们去应征女仆的工作……呜呜……很顺利……”
　　“很好。”碧雅忍不住大笑，双胞胎实在是可爱的女孩子，她们被保护得太好，因此也只有在这方面象公主。“请继续说下去。”
　　美槿不甘心地瞪她，美泉继续哭，然而已经于事无补，只能投降。
　　不可思议的是，她们真是通过正常应征获得女仆工作，但给她们指点的则是一位热心的人，这个人还告诉了她们有关海岳王国公主的能力，那就是让自己的第一任丈夫的人生变得不幸，或许离婚还是比较幸运的结局。这也是她们讨厌她的主要理由。
　　碧雅快气死了，虽然有关姐姐们的说法不算胡说八道，但是实在太可恶了，她发誓这简直就是明确地诋毁，她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教训这个公主口中的“热心的人”。
　　“我们可以走了吗？”公主们小心地问。
　　“记得，彼此保守秘密。”碧雅很认真地叮嘱道，她完全不笑，而双胞胎为这句话幸福微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公主们的脸色又变了。
　　“那个人是谁？那个热心人的名字。”
　　奇妙的一阵沉默，差点让碧雅以为自己之前的胜利都是假的，然而公主们终于还是回答了。
　　一个让人烦恼的答案。
　　“源星若。”
　　“那是谁？”
　　“维提克公爵。”
　　于是她非常确定，宿命的敌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