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之奇境》贝比仲

10、有大山和海滨的偏远地方

　　１０
　　碧雅在那天晚上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维提克公爵源星若。她在之前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言，然而见面之后，坚定的态度却被眼见的一切所动摇，传言似乎只有一点是真实的，公爵确实很像尤安大公夫人，但他的魅力却是不同的，不过都让人无法讨厌。
　　欢迎会是以尤安大公妃的名义召开，所以皇室家庭的其他成员都是客人，但在背后料理一切的人似乎是杰书恩，这一次碧雅故意不穿他送来的礼服，努力把自己弄得像只熟透得几乎糜烂的香蕉，但他来接她的时候也只是沉默片刻而已，她以为他会命令她更衣，结果他只是命令仆人通知宴会部门立刻换掉黄色装饰花而已。
　　在前来赴宴的路上杰书恩就已经恢复开朗，他用柔和而略带倦意的声音告诉她，维提克公爵的封号始自星若这一代，在帝国语中维提克是“有大山和海滨的偏远地方”的意思，他显然对星若毫无恶意，因为他又告诉她，这个单词来自庶民的语言，在他看来，能够安然接受这封号的星若有多么宽厚的心胸啊。
　　碧雅觉得这不如说是受封者的奸诈，没有人会冒然同皇帝对立，尤其处在那样一个微妙的地位。然而她并没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沉默着静静观察杰书恩最大的假想敌。
　　年轻公爵的表现后来证明了她的看法，他很俊美，容貌的优势胜过皇帝的三个孩子，他完全继承尤安大公夫人的美貌，但有双和杰书恩近似的蓝紫色眼睛，让人觉得亲切，他还有这个家族其他人没有的深绿色长发以及显得世故的成熟，那种成熟表现为亲切柔和甚至圆滑的待人接物，这很难说是一种令人欣悦的发现。
　　碧雅随后发现尤安大公夫人非常在乎这个外孙，她对他的关爱，恰好同皇室家庭家长的态度形成对比。岚雅皇妃和双胞胎公主都没参加欢迎会，皇帝陛下也只来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同样的，她很难在此刻判定发现这种对立的态度究竟是好还是坏。
　　不过杰书恩和星若看来倒是关系不错，在这样的宴会上，他们面临相同的麻烦，尤其是单身的公爵，他似乎没办法不保持亲切温和的态度，因此女人们暂且转移了目标，这一点来说，碧雅尤其感谢他，虽然杰书恩擅长处理无聊的纠缠，但是遇到自己新婚的丈夫被女人们簇拥而自己被恶意推到最外的场面多少还是有点伤害到她纤细的心灵。
　　他们过了很久才终于找到机会私下相处，杰书恩已经开始有点苍白，这一夜他几乎都在努力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但这样只能更让她处在尴尬的地位。
　　“很抱歉没能赶上殿下的婚礼。”星若谦恭地态度足够真诚，他对杰书恩低头的样子正像是忠诚的代言人，“但是我可以想象，一定是非常幸福、激动并且让人欢欣的场面。”
　　“是的，我很快乐。”杰书恩不动声色，他简直缺少惊讶的神经。然后他转向碧雅甜蜜微笑，“也很幸福。”
　　“那么……”这是星若第一次仔细看碧雅，他并不奇怪杰书恩的顺从和快乐，这个身份高贵但体弱多病的表弟，似乎很容易得到满足，无论是被安排婚姻还是被安排职业，然而这一次他还是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女人不是有着超人的勇气就是有惊人的胸怀，居然敢这么坦然地以如此可怕的脸来面对众人，“妃、妃殿下呢？”
　　杰书恩好笑地看自己女性经验丰富的表哥突然间舌头打结，和之前一样，他又忍不住幻想当碧雅恢复本来面目，会再次惊骇这些人到怎样的程度。他毫无困难地凝视她涂满黄粉并且点缀黑色斑点的脸，“你快乐吗，亲爱的？”
　　意外的是，碧雅被星若惊讶到一瞬间无言的举动打动，她很高兴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老成世故，因为他至少还不能完全掩饰内心的惊讶。但她并没有因此有所放松，她只是淡淡地对杰书恩回以微笑，然后点点头。
　　这个状似深情的场面完全吓住了星若，他没有料到杰书恩的顺从会到达这种地步，此刻他只能挤出一丝笑容，“那、那真是、真是恭喜二位了。”
　　这是杰书恩第一次看到星若惊慌到这模样，他看着碧雅，觉得真奇妙，他以前从未想到过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带来这么多快乐，他很想大笑出声，又很想亲吻她一下，让星若吓得更厉害，可惜他找不到合适吻她的部位，而且这时候尤安大公夫人走过来了。
　　“如果你结婚，也会感到相同的快乐。”杰书恩很婉转地提醒到，此刻他看清跟随尤安的几个年轻女子了，那几位都曾是皇太子妃候选名单上的成员。他甚至能看到她们在压抑骄傲的笑容，如此尤安的目的可谓一目了然。
　　星若难得迟钝，他还在来回打量着古怪的皇太子夫妇，“不，不可能比殿下快乐，而且我并没有结婚的计划。”
　　“如果是父皇的意思呢？”这话几乎是说给尤安大公夫人听的，杰书恩又抓住碧雅的手，他知道她对这里还不熟悉，因此提前做好逃走的准备，“令妹灰砂小姐已经按照父皇的意思出嫁了，她不是很幸福吗？下一个就该轮到……”
　　“不。”星若终于清醒了，对于结婚这件事表现出的敏锐，他绝对超过其他人，他甚至不惜冒犯殿下，然而这次他上当了，“我绝不结婚。”
　　尤安大公夫人在他身后发出冷酷宣告，“收回你的这句话，源星若。”
　　碧雅很愉快地看到星若的脸上出现三条黑线，他是年轻热情野性的男子，却也敌不过身后那位数十年屹立不倒的奇妙美人。尽管很想继续看戏，杰书恩拉她的时候，她还是随他一起离开。
　　杰书恩牵着她一直跑到外面的露台上，有一堆人想向他行礼，但他只是保持微笑牵着她快走，他甚至吩咐仆人关好门，不要让其他人来打扰他们，这话实在有些暧昧，不仅是立刻转身离开的仆人，连迟钝如她也觉得有些心跳加快。
　　结果他只是坐下来，很辛苦地喘息了一阵，然后开始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很快乐，不过碧雅注意到连他的笑声也充满了辛劳。她不明白究竟什么事令他看来那么劳累，也不明白是什么事令他那么快乐。她凝视他，希望他能自动给她答案，但他只是笑得更快乐，直到不得不停下来慢慢调整呼吸。
　　碧雅觉得他无视自己疑问真可恶，她气恼地甩开他的手，然而他那么柔弱辛苦的样子又很可怜，于是走回宴会场去为他拿一杯温热的茶来。
　　“殿下。”她尽量毫无表情地把茶递给他，她告诉自己端杯茶的举动一点都不奇怪，更不值得不安，可是他凝视她的眼神让她心慌，觉得自己又愚蠢又别扭，“您今晚辛苦了。”
　　杰书恩慢慢喝了几口茶，他很感谢她的心意，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表现得那么不自然，他不奢求她爱他，但在他看来，他们是夫妻，这一关系已经足够他们为彼此考虑很多了，“你忘了自己，辛苦了一夜，你也该喝点茶。”
　　“我不需要。”如果可以选择，碧雅宁可自己能回去看尤安教训星若，现在她对星若的敌意没那么深刻了，因为想必尤安的逼婚已经大让人头痛。
　　“你需要。”杰书恩固执地将茶杯递给她，“来，好好喝一口。”
　　她讨厌他表现得强硬，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屈服于强权的人，何况她清楚他绝不会伤害自己，这种自信简直没道理，但她就是知道，“我不要。”
　　杰书恩低下头去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的时候，他不微笑了，连眼睛都不笑了，“喝一口吧，你也辛苦了一夜，喝一口就好，碧雅。”
　　碧雅从没见过一个成年男性表现得如此软弱，而且用这么卑微的态度哀求她，连她的父亲都没有过，然而她的尊严还是不允许她在此刻投降，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但她还能摇头。
　　“你不喜欢茶，是啊，我该去给你拿一杯水果汁，对不对？”杰书恩没有坚持，他把茶杯放在一边，摇晃着站起身子，边说边朝宴会场走去。
　　结果碧雅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软倒下来，幸亏她动作够快，他们才不至于一起跌倒地板上去。
　　“茶就好。”她找不到丝毫他在耍手段的迹象。
　　然而他分明就是，“可这杯是我喝过的，我再去给你……”
　　“我说这杯茶就好！”她抓起茶杯狠狠喝下一口，好在茶水的味道还算不错，但她确实不渴，而且不累，根本没有必须喝水的理由。她不禁怀疑杰书恩坚持要她喝水的理由，尤其现在他又开始微笑了。
　　“这样子就好多了。”杰书恩看着她，轻声说，“声音不再干瘪平板……而且，真的感觉好多了。”
　　碧雅如同被下药般不能动弹，只能看着他抚摸上自己的嘴唇，茶水溶掉那里的黄粉，露出她本来淡红色的粉嫩唇色，她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也来不及问，因为他已经过来，用一种她不曾料想的方式封住了她的唇。
　　他们都很惊讶对方喝的茶比自己喝到的要甜。尤其是碧雅，她从未被人这样吻过，因此想不到男人的嘴唇也能如此柔软温暖，还有一点很不可思议，杰书恩的双手冰冷，但嘴唇却充满热情。
　　不知是否幻觉，她听到拨弦琴曼妙的琴声和一个男人明亮的歌声，然后是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掌声。女性的尖叫声让人清醒，她以为是自己在叫，但立刻发现不是，杰书恩还在继续调教她的舌头，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就是不自然的重重喘息。
　　那疯狂的叫声持续了一阵，直到琴声和歌声再次成为唯一的旋律，碧雅仍然被拘禁在杰书恩的深吻之中，几近窒息。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软倒下去和他刚才一样张嘴努力呼吸。
　　“太、太……太……太……”她想说杰书恩可恶，不，其实是可怕，他此刻很安逸，就像吸光她精气的妖怪一样，舒服自在地看着她微笑。
　　“太美。”他一刻也不曾移开视线，似乎认定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很正确。“太美好，我很高兴，你也喜欢。”
　　“我……我才不……”
　　杰书恩眼睛的颜色比任何时候都深，就像笼罩雾气般深沉，他仍然握住她的手，其实是抓住，因为他怕她会突然跑掉，这时候她觉得他一贯冰冷的双手也温热起来了，他又伸手摸她被吻过的唇，现在那里是鲜红色的，“可以骗我，但不要骗自己，不过我或许比你自己还难被说服喔……”
　　碧雅无法抽他微笑的脸，实际上就算他不微笑，她也不能抽他，因为她确实不讨厌之前的吻，而且她还晓得当两个人成为夫妻，亲吻就不算是坏事，她完全没意识到夫妻之间还有更多更亲密的行为，或许她根本不知道，然而这一点杰书恩比她自己还清楚，他很高兴她足够无知所以不会被吓跑。
　　然后她呼吸逐渐顺畅，却又被他凝视得无端脸红，她低头不肯面对他，结果他又得意大笑起来。
　　“放开啊。”碧雅被这笑声弄得很窘，她不想表现得生涩笨拙，因此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在乎，但那笑声一再刺激她，令她此刻只想抽回自己的手。
　　杰书恩喜欢她的手，那是唯一不受她古怪装扮影响的部位，“不要。”
　　“我说放开啊！”她提高声音，却不敢面对杰书恩的眼睛。
　　他虽然看似恢复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比刚才更深的疲倦，兴奋不过是瞬间的东西，他留恋这夜晚美好的感觉，心里却知道自己已不能坚持更久，然而越是如此，越不肯放手，越想要多沉迷其中一点时间。他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你想要去听维提克公爵的歌，更胜过和我在一起吗？”
　　夜风中隐约传来的旋律正是年轻公爵的表演，他有吟游诗人的才华，也有足够成就这个职业的美貌和传奇背景。
　　想到星若每次公开表演制造的骚动，杰书恩忍不住苦笑，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嫉妒，但事实是他从没经历过此刻的心境。这大概是结婚的坏处吧，他讨厌强迫的心情，对自己或者别人都是，但结婚似乎就是要给人限制，要求一个人必须变得很在乎另一个人。他尽量不要影响她的决定，虽然他知道这很难，因为无论她怎样回答，都不能安抚他嫉妒的心情。
　　“不用在乎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他别扭、冲动地说道，“不用因为我们是夫妻而有所顾忌，你是自由的。”但他猜测她一定会留下来，虽然这正是他渴望的，心里却感到深深地不满足。
　　然而碧雅的表现总是出乎意料，她很努力地在想，随后是一片烦恼的迷茫，终于她放弃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充满真诚的无知，“维提克公爵是谁？”
　　杰书恩大为震惊而后是错愕，最后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得弯下腰。
　　“你不要因为不想回答我，用这种方法啊。”碧雅抗议，她受不了这男人用随时会昏倒的脸色笑得这么开心，“你光是笑，我还是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维提克公爵源星若。”他实在很想笑，是得意也是快慰，从没有一个女人将星若无视到这种地步，就算是他的两个妹妹也不能，然而他的妻子做到了，“尤安希望他尽快结婚，因为他的妹妹已在去年出嫁了。”
　　碧雅又努力想了一下，才慢慢点头，“他在唱歌？为何是他在唱歌？好奇怪，他不用为了不答应尤安而选择卖艺啊，这根本没效果。”
　　她完全认真在说这件事，杰书恩很清楚，因此越发觉得有趣，然而他突然不笑了，“是啊，我也觉得没效果，尤安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不过，如果你不想去看他表演，我们现在就回家，好吗？”
　　其实碧雅想看，但她丢不下杰书恩，脸色苍白的杰书恩正在不断冒冷汗，虽然他看来只是疲劳，但她还是很怕他会在自己不留意的时候昏厥过去，“好的，我们现在就回家。”
　　他们很想悄然离开，但星若却坚持中断表演，恭敬地送他们到门口，结果当然是让他们变成众矢之的，甚至尤安大公夫人都怨恨他们打断星若的故事，这一点让碧雅好恨，她知道吟游诗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故事都是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她气恼杰书恩竟然比不上一堆编造的故事，不过她是个性开朗的人，很快被车窗外的景色转移视线。
　　那夜中的月色很明亮，她可以清楚看到皇家庭院中携手走进树荫的男女，虽然其中没有一个她认识的面孔，她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本来她想要提问，然而杰书恩的状况实在不怎么样，虽然他一直温和平静地和她说话，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她就担心得要命。
　　回到绿宫之后，碧雅担忧的心情有增无减，杰书恩连自己下车的力气都没有，需要仆人们来抬他，他们很熟练地使用移动式软榻抬他回房，而在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三位医生在等待了。到这时候，她再不能欺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之前她或许可以不过问他的病，甚至该为他的病窃喜，但是现在她做不到，她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越来越虚弱，又冲击又难过，痛苦得连眼泪都流不下来。
　　医生并没有为杰书恩做太多事，他们甚至不怎么紧张，只是叮嘱他好好休息，那模样似是处理小感冒，而非莫名的疾病。碧雅痛苦地看他们请求告退，突然有种按捺不住地冲动想要打他们。然而一直合眼休息的杰书恩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用点儿力气握住她的手，成功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随后杰书恩指示其他人退下，房间里只留下一盏小灯和碧雅。
　　这间卧室不是之前那间设计独特的阳光室，此刻碧雅才注意到这一点，然而对她来说什么都不能吸引她了，她又再度专注地看着杰书恩，觉得他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就像暗淡的灯盏，随时都有可能被黑暗吞没。然而，他的神情那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看来并不像是沉睡，而像是进入到某种神圣的境界，但是这样，好像是到了不能触摸的地方，让她的心又再度惶恐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因为她想到了分离和死亡，她记得婚约中有提到这两件事，但是比起被死亡强迫分离，她更恐惧要在分离的痛苦中孤独地等待死亡。
　　“不要哭……”杰书恩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却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或许并非天性温和，而是被限制于病弱的身体，才让人有了这样的错觉。
　　然而当他看着她，那温柔的眼神却丝毫不假，但让她更快乐地却是那眼神是活生生的，虽然被疲劳折磨，却还是活生生的！
　　“不要哭……碧雅……”他说得很慢很慢，在寂静而黑暗的夜里，格外真诚动人，也格外悲凉凄婉，“我的身体，从来都是这样，我不会死，所以不要哭。”
　　“不要死……”她真心地握住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脸，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他的手像冰那么冷，却是活生生的冰冷，为这一点，她就要感谢神灵，“别丢下我，求求你，杰书恩，不要死。”
　　“可怜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吗？在这之前，谁也没告诉你真相，可怜的……”杰书恩凝视着她，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让他更像是安详的神像而非活人，但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不要他死，这种心意是他难以承担的啊。
　　“不！”碧雅大哭，她什么也不要听，她要紧紧抓住他，用她微薄的力量，“不听！不管！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杰书恩缓慢而深长地叹息，终于他承诺，“我不会死，现在不会死，碧雅，我答应你，不会丢下你，只要你不丢下我，我绝不先丢下你，好吗？”
　　碧雅大哭，她无法回答他，这和之前的所有构想都不一样，伊莲阿姨和比恰果然都骗了她，就在她感到幸福的短暂片刻后，立刻把她推到了不幸深渊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