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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乐师与江户 ...

  •   东京都千代田区。
      那是德川幕府的开设地,是历经百年岁月后存留下来的江户。日本曾经的皇城,“特别史迹”江户城坐落在这里。而在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里播撒了无数畏惧的众多怪异传奇也诞生在这里。

      深夜。奇异的两人组正在这渐渐黯淡了灯火的江户城边悠闲地散着步。
      走在前方的青年怎么看都不过是刚成年的年纪。他身上是仿佛随手从衣柜中捡出来、只为了出门买罐咖啡才穿上的那样随意单薄的衣裳。修长的手脚和清瘦却不羸弱的身子板无一不彰显着这个年龄的男子特有的魅力。青年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周围的风景,宛如从未目睹过一般对身边每一件理所应当存在着的事物表示着自己的兴趣。走在青年身后的则是一名年长的男子。那完全能称得上大叔的外观配上男子慵懒的动作和谨慎的步伐却意外凸显出了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气息——无论取哪个方面而言,这都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组合。
      而奇怪的却也是这里。逆着稀疏的人流向前的两人身边,竟没有任何一人抬起双眼,也没有任何一人在与他们擦肩而过后回头。而这,对于习惯性追求着美丽事物的人类这种生物而言,也实在是少见了。
      “——江户城吗……”
      青年自言自语一般地开了口,略显低沉却又清亮的嗓音在被极端划定的范围内悠悠响起。
      “——自我离开之后,还真是多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呢,日本这个国家。”
      不期望任何人的倾听,将周身都卷入一片沉寂的墨色青年在低语。
      “——今天若是能够不落空,就太好了呐。”
      将比黑夜更黑的视线投向维护得完好的江户城,青年的声音被卷入晚间阵阵涌起的凉风里,从人们的耳边溜过去。
      随后,墨色的青年将视线慢悠悠地定在正前方某个明显与现代社会不相和谐却同样引不起任何人注目的身影上去。对方身着一袭略近于僧侣装束的深色和服,头上像是为了遮掩面目表情一般,戴了一支陈旧的斗笠。这明显与时代无法咬合的男人怀抱三味线,瘦削的手指漂亮地握在琴拨上——就连昭示着自身乐龄长久的老茧都不用露出来,光看男人对待手中乐器那小心翼翼的态度便能猜出他的职业了。男人的左手则松松地托着乐器的上部,与小心翼翼截然不同的谨慎仿佛琴中满心期待着出鞘瞬间的武器,锋芒毕露。
      “哦,真是抱歉。”
      漫不经心踱着步的青年不经意便与正对而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他接住对方不小心脱手的琴杆,然后又还了回去。
      “——差点毁了您的生财道具呢,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对方也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便跨着同样的步子离去了。

      “……哈哈,这下有戏了。”
      停下脚步望向转身面向自己身后那渐渐淹没在人群中的无名氏的青年,方才还优哉游哉保持着沉默的大叔皱起了眉头。
      “看到了吗,星熊。”用那涣散了焦点的暗色眸子,青年对着无人的虚空喃喃细语。
      “是,酒天童子大人。”
      倾听着耳边若即若离却又毕恭毕敬的回音,那个席卷了一切恐怖之词的存在得逞了一般倏地拉开一个邪气却又绝对称得上妖艳这个形容词的微笑。
      “给我追。”

      数百年对于曾是人类的他而言实在太久,久到他甚至将忘记自己的身世当做每日的进食一样将之作为仅仅的知识来纳入自己的记忆之中。
      ——但他却没有道理能忘却把自己变成这样一种存在的契机。因为他始终都这么认为而这也的确是事实——
      他本是不会死的。

      “实在是不小心啊……”无视了身边另一名同行者的存在本身,青年用只适于自言自语的低音量愉快地诉说着,“左手可是支撑琴身的柱子啊——一个乐师怎会用那样懒散的托琴方法?还有那双眼睛……”顿了顿,不变的音高中明确地凸显出提问的音色,“——盲眼的乐师,这个日本里有过这样的妖怪吗?”
      “……您说的,可是手之目么?”金熊取下唇间叼着的烟,思索一会儿后用疑问句表达了他从未错过的结论。

      从自己曾经的同伴口中——那些被称为万物之灵长的傲慢又复杂的人类口中,他得知自己的名字是手之目。
      在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的瞬间,他愤怒了。
      ——你们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名字?!
      那是他活过的、数十载岁月的唯一的证明。是他之所以为他的无二的绝对定义。
      ——不要给我乱取那种像妖怪一样的名字!我不是妖怪,我是人!
      他愤怒地冲到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行人面前,想要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然后理论上一番——如果必要的话他也愿意为此跟对方干上一架,他认为这件即便当成笑话来听也会让人分外火大的事绝对值得他大动肝火。
      ——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是——

      刹那间,他像四肢都被冻僵了一般定住了自己的身子。仲夏的烈日如坟场上肃穆的鸦群,无机质的黑色瞳孔透过衣物从头到脚把他全身的皮肤都逆着刮了一遍。
      ——……我的名字……是什么……?

      ——手之目。
      ——你难道,不是手之目么?

      除了手之目,你还能是什么呢?

      “手之目?”
      “嗯。是过去的一名盲人乐师……”习惯性的抖了抖手中的烟蒂,金熊童子不慌不忙地从脑海中抽取出相关的记忆,“生前在菜馆里弹琴赚点小钱,可是某天拿了施舍后的回家路上,走霉运碰上了强盗,就这样——”轻轻地一摊手,像是不过在拉家常一般,金熊又抽了一口他那所剩无几的烟头,“——不光是钱,连命也一起赔上了。
      “乐师死后就成了怨灵……为了复仇,四处徘徊的他的双手上都长出了眼睛——一‘看到’跟杀死自己的强盗相似的人就上前去将对方掐死……”不带任何嘲笑意义的叹息从金熊口中泄露出来,“——真是傻呢,他明明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寓(愚)言……吗。”顺着星熊童子指出的道路,酒天童子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将眼睑落下少许,额前的碎发便如帘幕一般在他的脸上拓出了一片阴影,“——那么,这回可就不只是‘有戏’,而是‘中标’了呢。”
      “何以见得……?”
      “——那个乐师的左手掌心,没有眼睛。”

      ——啡啡啡~弱小的妖怪啊~~~是叫“手之目”来着?啡啡啡~~我正缺个身体呢……来做我的容器吧~~~~你这丧家犬……!
      眼前变幻无常的妖怪口中突然吐出了与之前显现的一切截然不同的言语。没有定型的妖怪从那不断模糊着长短、式样以及花色的和服中掏出了与其自身相比几乎可称得上是亘古不变的某个物体。
      ——一只手。
      丧失了反抗能力的他卧倒在地面。疲劳与伤痛让他的神经逐渐陷入危险的空白与麻木之中。视线逐渐模糊,他想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然后,恍惚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左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找到你了。”
      向着人烟稀少处走去的无名氏身后突然响起了某个存在的愉快的声线。当带着斗笠的男人准备顺着对方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去时,却突然听到了来自前方的声音——
      “——不用转了,我知道你看不见。”
      男人愣住了,他本能地向后跳了一步——
      “——对于盲人来说,有了眼睛可不一定是件好事哦?”
      男人落脚地的正后方不远处传来比方才的声线明显要低了一个八度的,年长者的声音。对方好像刚刚吐出了一个烟圈,声音狡猾而惬意,“——本来就不习惯去相信那些看到的东西——喏,这下不是连其他的感官都衰退了吗……?”
      “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来找你干架的。”措辞中专横地无视了另一位友方的存在,有着一抹清亮声线的存在故意踏出了些脚步声朝着男人逼近过来,“——只要你能给我一个东西,我保证马上放你走——绝对不拦。”
      “……什么东西?”或许是想着听听也无妨吧,陷入两面夹击的男人低低地开了口。
      “——你的左手。”看到眼前男人那不经意间僵直了的身躯,酒天童子裂开一个无法为这只捧着琴的妖怪所见的毫无顾忌的笑容,怕是对方没听清一般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留下,你的左手。”

      没道理。
      任性而无礼的要求毫无修饰地便被酒天童子摆了出来。金熊童子默默地颔首,自家大将那种宛如在研究到底该如何将脚下这只蚂蚁弄死的眼神至今为止已无数次出现在他的百鬼夜行面前——酒天童子或许并没有在愤怒,但最起码,他现在的心情十分糟糕。
      但显然,没有在酒天童子旗下效力过的妖怪无法接收到他模糊的眼睛里见到的那张笑脸携带的真正信息。像被操纵了手脚一般,应该被称作手之目的妖怪将怀中的三味线直接脱手朝前方砸了出去,酒天童子单手接下本就没有多少质量的琴身,却诡异地发现手感不对头。于是琴身瞬间在酒天童子手下化成了一阵无形的黑云,透过迅速散去的烟雾,酒天童子明晰地看到本应以奏乐为生的妖怪左手紧握的一把如针一般纤细的凶器。
      ——不是吧,还真的藏在里面了呢。
      酒天童子抱着想吹声口哨那样的心情微微眯起了眼睛,然后他开口给本想动起来的金熊童子下了死命令,“给我呆在原地别乱动哦,金熊,”说着便又聚起一簇黑烟,重塑出了长针那样短小尖细的几枚刀刃,“——很快就会结束了。”
      手之目不带任何迟疑地向前倾身右脚蹬地直线冲了过来,只有一截短短的木制把手的细长剑尖光一样刺向酒天童子望不见高光的眼球——瞄准大脑的,企图致命的一击。
      但当手之目发现自己那尚有成功可能的“企图”已经变成了标志着完全失败的“妄图”时,那个鬼魅的存在已经绕到他的身后,仿佛安慰一位长久以来的老朋友一般不带任何恶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难以置信地,伴随着左肩上一阵微弱得可以忽视的刺痛与霎时侵袭了四肢百骸的麻木感,手之目——挥舞着破坏了自己乐器的长剑的乐师,轰然倒地。

      ——在清醒之前,他曾固执地认为那是第二次死亡。
      ——在从地面爬起之前,他费力地张开双手想要确认昏迷之前的那模糊不清的想法是否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但不论如何扯动那几乎僵硬了的肌肉,他的“左眼”里都映不出任何东西。
      ——于是他确定,自己已失去了“左眼”。

      ——被弃置在永恒的洪流之中,丧失了一切主动权的他恍惚地这么想着,下次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存在,将注定是自己的敌人。

      “——哦,醒来了呢。”
      清亮却又低沉得毫无违和感的声线在他的身边响起。那听不出丝毫防备心的声音彻底将他几乎被拉长至了永远的孤独与愤怒以及本不该贯彻的决意从心底翻搅了出来。手之目——无辜的盲眼乐师——遵从了他百年之间都无法实施的本能,抬起仅剩的右手箭一样向面前无辜的存在的咽喉压去——
      ——随后,又被完全凌驾于那黑暗混沌的百年之上的某种教人畏惧的存在,给全盘翻了回来。

      很好笑地撇开了嘴角,像在看着被锁在庭院里朝着陌生人狂吠的小哈巴狗那对于人类而言实在过于渺小的狠劲一般,酒天童子开了口——
      “——暂且跟着我吧,手之目。”
      以彰显着百分之百的绝对的自信,酒天童子将没有眼睛的那只断手递到手之目面前,这么说道——
      “——在你离开我之前,一起揪出那个混账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乐师与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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