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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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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拖着疲惫不堪的小身子回到居住的东苑时,已是二更天。
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满庭湿冷的空气和檐角落水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惨白的月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云层,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却更映衬出一种荒凉的死寂。
父母生前居住的正屋门窗紧闭,黑洞洞的,沈巍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心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轻轻推开西厢房自己和弟弟居处的门扉,一股带着药味和淡淡米香的暖意扑面而来,让他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
屋里点着几盏并不明亮的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润。
徐老嬷嬷坐在外间一张小杌子上,一边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煨着药罐,一边用针线小心地缝补着一件素色的小褂。
看到沈巍进来,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忧色:“大少爷回来了!外头寒气重,快些喝碗姜汤驱驱寒,老奴一直温着呢。”
说着便去倒桌上暖套里温着的姜汤。
内间传来轻微翻身的响动。
沈巍低声道:“嬷嬷轻些,面面可睡下了?”
“先前喝过半碗阿桥煮的稀粥,又服了安神汤,才睡着不久。”
徐嬷嬷将一碗热气腾腾、辛辣味浓郁的姜汤递到沈巍手中,看着他冻得发白的小脸,心疼地叹了口气,“大少爷也要保重身子才是,这操持事务费神费力,可不敢熬坏了。”
沈巍捧着微烫的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一点,他点了点头,慢慢啜饮着辛辣的汤汁。
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才觉得僵冷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放下碗,脚步放得极轻,掀开内室与暖阁之间隔着的软帘,走了进去。
内室里点着一盏更小的油灯,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床头。
沈面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锦被里,只露出半张小脸。
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在灯下显得更加苍白,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因着什么惊扰而紧紧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小嘴微微翕动,像是在无意识地呓语着什么。
沈巍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弟弟濡湿冰凉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的心揪得更紧。
他脱了外袍,只着中衣,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里,躺在了弟弟身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依旧在微微发抖的小身体。
他伸出小小的臂膀,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环住沈面单薄的身体。
或许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和暖意,沈面无意识地向哥哥怀里拱了拱,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
就在沈巍也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准备入睡时,怀里的沈面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梦呓:“……娘……别走……”随即,像被什么惊到似的猛地一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沈巍瞬间惊醒,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更紧地抱住弟弟,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着:“面面,不怕,不怕,哥哥在,哥哥在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试图驱散弟弟梦中的恐惧。
沈面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双和沈巍一模一样的、如墨玉般漂亮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泪水和无边的恐惧。“哥哥……”他看清了身边的人,小嘴一瘪,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声音哽咽破碎,“我…我梦到好大的黑雾…追着我们跑…爹娘不见了…我叫他们也听不见…我好怕……”
“别怕,哥哥在这儿呢。梦都是假的,哥哥会保护面面的,谁都伤害不了我们。”沈巍的声音温柔却坚定,他用手帕小心地擦拭着弟弟脸上的泪痕,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沈面冰凉的额头,“你看,哥哥不是在这里吗?圭伯、徐嬷嬷、阿桥都在外面守着呢。没有人能闯进来。”
沈面感受着哥哥怀抱的温暖和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但依旧有些不安地小声问:“哥哥,爹娘…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他们…是不是像徐嬷嬷故事里讲的那样,变成星星了?”
他仰着小脸,眼神里带着祈求真相的渴望,又带着害怕知道答案的恐惧。
沈巍的心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沉默了几息,紧紧咬住牙关,不让眼中的酸涩涌出。
他该如何回答?
对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解释死亡的意义?
看着弟弟那双纯净却布满惊惶的眼睛,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更温暖、更让他自己和弟弟都能接受的答案。
他抬起头,指着窗外难得清晰起来的一颗星辰,轻声道:“看,面面,那颗最亮的星星。徐嬷嬷讲的故事不全对。爹娘不是变成了星星,是他们住到那颗星星上去了。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坏人,只有温暖和快乐。他们能看到面面,一直在看着你呢。”
沈面顺着哥哥的手指望向窗外那颗寂寥的寒星,眼泪又无声地滑落:“那…那他们会不会冷?会不会想面面?”
“不会的。”沈巍用力摇头,将弟弟的小脑袋按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头,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笃定,“那颗星星很高很远,太阳晒得到,月亮陪得着,一点都不冷。他们很想面面,所以我们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这样…他们在上面看了才会开心。”
过了好一会儿,沈面才又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委屈的疑惑:“哥哥……那为什么…为什么坏人不让我见到爹娘了?是他们把爹娘抢走了吗?”
孩童的思维总是跳跃而直接的,他将巨大的痛苦简单归结于某种具象的“坏人”。
沈巍的身体瞬间绷紧。
这个问题,尖锐得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他心中最不愿触碰的谜团和恐惧。
是啊,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谁?是那“遇匪”之说?
还是别的?父母出行路线隐秘,护卫精悍,怎么就…他深呼吸,压下心底翻涌的仇恨和无力感,只是将弟弟搂得更紧,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面面,爹娘不是被坏人抢走的,是遇到了意外。但是,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意外,哥哥向你保证,总有一天,哥哥会找出所有原因,让做错了事的人……付出代价。”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十岁少年不该有的凛冽寒意。
沈面似懂非懂,但他感觉到了哥哥语气中的坚决和一种他不熟悉的冷硬。这种冷硬并不指向他,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有哥哥在,坏人再厉害也不怕。
他伸出小手,回抱住沈巍,小脸埋在哥哥胸前,闷闷地说:“那哥哥也要好好的……面面不要哥哥也走。”
沈巍心头一软,声音重新变得温柔:“哥哥答应你,会一直陪着面面,看着面面长大。”
他低头看着弟弟浓密的发顶,承诺着,也像是给自己一个支撑下去的信念。
屋内一时寂静,只剩下兄弟俩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风拂过庭院枯枝的呜咽。
又过了片刻,仿佛是为了驱散这沉重的气氛,沈面忽然想起一个重要人物,小声问道:“哥哥……南翔哥哥……他病好了没有呀?他什么时候能来找我们玩?”
谢南翔比他们兄弟年长一两岁,性子跳脱明朗,像个发光的小太阳,很会照顾弟弟妹妹,是他们最要好的玩伴。
出事前,谢南翔刚送了他们两把极其精巧的小木剑。
沈巍的心再次往下一沉。
面面还惦记着他的玩伴……可是,谢南翔的病情,从沈圭的描述来看,只怕是凶险。
谢家闭门谢客,连消息都封锁得如此严密,情形绝对不容乐观。
“南翔哥哥……”沈巍沉吟了一下,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甚至带着一点点希望,“谢伯母医术很高明的,一定会治好南翔哥哥的。只是他病得重了些,需要好好休息,所以谢家才不让我们去看他。等他好些了,一定能来找面面的。”
他选择了最温柔的说法,却无法抑制心中那份同病相怜的忧虑。
谢南翔是他们兄弟在孤城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链接,如果他再有个万一……沈巍不敢想下去。
沈面得到这个答案,似乎安心了些,点了点头,小小的身体因为疲累和情绪的巨大波动,此刻依偎在哥哥温暖的怀里,终于被浓浓的困意彻底淹没,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平稳。
确认弟弟再次熟睡,沈巍才轻轻松开了手臂,却没有立刻躺下。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头顶是雕花的床帐顶棚,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阴影。
耳中是弟弟细弱平稳的呼吸声,窗外是风声和更漏单调的滴答。
他脑中思绪纷杂如麻:圭伯整理的账本,明早要看。
主家接应的人,三天后能否准时到达?若中途又生变故呢?
谢伯伯那边,城主府的风雨飘摇是否与父母的离奇有关?
南翔哥哥的病……还有那个盘踞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最黑暗的疑问——爹娘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巍儿,记住,你是沈家长子。”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保护好弟弟,守住这个家。”母亲的温柔叮咛化作无形的重担。
沈巍在黑暗中无声地、狠狠地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稚嫩的骨骼咯咯作响。
不管前路多么凶险,不管背负多么沉重,他不能倒下去。
为了面面,为了爹娘,为了沈家分家这一脉微弱的灯火,他必须像父亲那样,撑起这片天,哪怕这天此刻已是支离破碎,阴云密布。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单薄的身躯,唯有怀中弟弟平稳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是这无尽寒夜里唯一的、滚烫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