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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丹凤新衔出世来 ...

  •   淳于坚就在这时惊醒。
      他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悸,目光死死锁住她,像濒临溺亡的人抓住浮木。黎梦腕骨被他攥得生疼,却见一滴汗正顺着他突跳的太阳穴滑落,没入微微泛白的鬓角。
      “阿梦……”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许久许久,每个字都像从砂石里磨出来,“如今山河已定,羲和也已经长成,如果你想……回家去……”

      殿外秋风扫过梁白玉栏,卷起枯叶刮擦地面的碎响。更漏滴答声里,黎梦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铁甲保养的獾油味,女儿们常用的甘松香,还有独属于他的、如同烈日曝晒过的戎装的味道。
      这些气息织成一张网,将前世的消毒水、人间烟火的油烟,牢牢隔在时空彼岸。

      她抽出手腕,在淳于坚骤然灰败的眼神里,却捧住了他的脸。指尖抚过他眉骨那道曾为她挡箭的深疤,抚过新生的白发,最后停在他颤抖的唇上。
      “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她轻声说。
      淳于坚的脊背猛地弓起,像被无形的箭矢射穿。他额头重重抵上她的,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鼻尖,混杂着哽咽的喘息。黎梦的指尖陷进他紧绷的后颈,摸到一片冰凉的汗湿。

      熏炉残灰簌簌崩落,他忽然野蛮地吻下来,也许是咬破了舌尖,还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这个吻毫无章法,像绝望的确认,又像庄严的封印。
      黎梦还在窒息中尝到咸涩,不知是谁的泪。

      虽然黎梦还答应女儿再扶着她走十年,但从那夜之后,她还是把事情渐渐撒手,清闲度日,也算提早过上现代一直期盼的退休日子,和淳于坚在辋川别院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竹里馆的秋晨总是被鸟喙啄破的,雾霭还缠着半山翠竹,黎梦还已披衣坐在轩窗前。

      铜铫子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水汽顶得盖子轻轻跳动,像只不安分的活物。
      她指尖捻着几片君山银针,看卷曲的叶尖在青瓷盏中缓缓舒展,浮沉间漾开一泓淡,恍惚还是当年雍州军帐里,对着粗陶碗中劣茶皱眉的谋士黎先生。

      檐角铁马被风撞响。山道上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不急不缓,三轻一重。
      黎梦还唇角微弯,是钱敏。
      这蹄音节奏是她当年在冀州为骑兵团设计的传讯暗码,意为“平安至”。

      来人未着官袍。天青襦裙外罩着件半旧的栗壳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枚素银簪子。若非腰间悬着天官尚书的玄铁矩尺符,昭示她已经是百官之首,倒像是寻常访友的士人女娘。
      “陛下万安。”钱敏叉手行礼,目光扫过窗下摊开的《水经注》。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舆图,墨线勾勒梁州山水,边缘有朱砂批注。
      黎梦还推过一盏茶,氤氲里,她打量着对方眼下的青黑,“又熬大夜了?”
      钱敏从袖中掏出卷轴。素绢上密密麻麻列着新制:水轮纺机传动齿轮的改良尺寸,洛河新桥的悬索铁链锻法,最末一行朱批尤为醒目,“许女子投考格物科”。

      “格物院那帮老学究,说女子生来就不如男子健壮、聪明,主管理科实在不妥,应当让他们来执掌。”钱敏冷笑时,眼下细纹如刀锋出鞘,“臣把您批的《匠籍令》摔在他们脸上,当年棉纺局三千织娘,救活多少流民孤儿!”
      黎梦还指尖抚过“格物科”三字,微微一笑:“小子顽劣,又怎么比得上你们女娘坐得住。说起来,百里融的儿子,还常去格物院捣乱?”
      钱敏冷肃的眉眼倏然化开春水:“也还真是他爹的种。前些日子,带羽林卫改制连弩,把试射场砖墙凿穿三处,被罚俸半年。”

      茶盏见底时,钱敏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剥开三层荷叶,露出金黄油亮的炙獐子肉,油脂渗进荷叶脉络,勾出山林草木的清气。“苏无疾猎的,”她耳根微红,“您也尝尝。”
      这三字像钥匙,旋开了黎梦眼底深藏的匣。
      她捻起獐肉,油脂沾在指尖,温润滑腻如当年拓跋野渡给她的参汤。

      黎梦还望向窗外。
      竹涛声里,恍惚见青衫少年跪在云海翻涌的崖边,怀中抱着乌木琴匣,正是拓跋野早云游前托付的“九霄环佩”。
      原来宿命如河床,看似改道,细辨仍是旧时波纹。

      日影西斜时,山道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淳于坚肩扛竹耙归来,耙齿上沾着湿泥与竹叶。
      钱敏起身告退,淳于坚舀起泉水净手,随意问了一句, “留饭?”一边说着,一边已利落剖开新挖的冬笋。黎梦还看着他指节上沾的泥,想起前世他握剑的手如今执锄,杀伐气化作烟火味,倒比天王的九龙冠冕或秦王大将军的玄甲更衬他。

      暮色漫进窗棂时,灶膛跃动的火光舔着淳于坚的侧脸。黎梦还蹲在一旁添柴。
      “聊了有一会了,可饿了?一会先醋溜个土豆丝给你垫一垫。”淳于坚盖上锅盖,蒸汽顶得噗噗作响。
      黎梦还将柴禾推进灶膛:“还好。想起钱敏说,工部要用宇文家废堡的砖石修水渠。” 火光映亮他眸中笑意:“这倒也是废物利用的好例子了。”

      夜雨敲竹时,黎梦在灯下给羲和写信。
      狼毫扫过雪浪笺,写至“格物科取士当重实务”,窗外忽传来清越的箫声。
      雨幕中,苏无忌的《幽谷引》穿林渡水而来,比拓跋野的骨笛多了几分疏朗。

      “拓跋当年……”淳于坚喉结滚动,“若我不……”
      黎梦将湿漉漉的窗扇合拢,雨声顿成闷响。她拉过他手腕,指尖抹去雨水。
      “没有假如。”她蘸着未干的墨,在信笺余白处画了株雨竹。
      墨色在纸上泅开,像化入水中的前尘。

      箫声穿透雨幕,后又转为轻快的乡野小调,大约是钱敏爱听的俚曲。
      渐渐的,檐外雨声渐小,苏无忌的箫声也歇在某个未完成的音符,似有低语随风飘来,又似钱敏的笑。

      他们就这样,伴着轻盈的雨声,沉沉睡去。
      这许多年,再也没有梦魇过了。

      竹里馆的晨光是被鸟鸣啄破的。薄雾还缠着半山腰的毛竹林,青石阶已覆上露痕。
      淳于坚推开门时,黎梦正蹲在檐下小药圃里。褪了凤袍的女帝只系件葛布围裙,指尖捻着片紫苏叶嗅闻,晨曦穿过竹叶隙缝,在她鬓角上跳成碎金。
      “昨儿暴雨,笋该冒尖了。”他将粗陶碗搁在石阶上,新熬的小米粥腾着热气。
      黎梦还不答话,只把沾泥的手在他递来的布巾上蹭了蹭。

      后山竹林里,腐叶下果然顶出褐色的笋尖。淳于坚挥锄的姿势还带着劈砍陌刀的影子,锄刃却小心地避开发白的嫩根。黎梦则挎着竹篮跟在后面,什么力气活也不必做。
      “笋片汤?”黎梦接过沾着泥的竹笋。
      “炒个辣口的,再做个焖肉。”他扛起锄头,裤脚卷到膝上,倒真像个农夫。

      灶屋窗棂糊的是桑皮纸,透进的光晕染着竹青色。
      黎梦执刀切笋,刀锋划过笋肉发出脆响。淳于坚蹲在灶口添柴,火舌舔着陶釜底。前世运筹帷幄的谋士与横扫千军的统帅,此刻被炊烟熏得眯起眼。
      “火大了。”黎梦头也不抬。
      他忙抽出两根柴,火星噼啪爆开几点。热油下锅的滋啦声里,辣香混着笋鲜窜满小屋。

      竹案上只两菜一汤,没有玉箸金碗,粗陶碟沿还磕了个小缺口。
      黎梦咬下一口鸡肉,混着竹叶与黄泥的清气,烫得舌尖发麻。

      恍惚回到大排档的夏夜,姐妹举着啤酒瓶笑嚷:“你撸串的样子也太豪迈了吧!”
      而今油渍在唇角漫开,像朵不合时宜的花。

      淳于坚用竹刀料理鸡肉,忽然问:“香菇煨肉里,盐放得够不够?”
      黎梦望着他映在墙上的剪影。那曾指挥千军万马的臂膀,如今正为她片一块肉。
      她笑着说,“足矣。”

      这也许就是——
      苔阶量眉温旧墨,漱月呵手试春酲,
      夜舟并枕听松老,两世风烟作絮轻。

      十年后女帝禅位大典,黎梦还褪下九龙冠冕时,发间已见银丝。
      新朝开元三年春,司稼监在洛水畔试种“区田法”。老农蹲在田埂,看官家发放的曲辕犁深翻土地,忽然对孙儿念叨:“早些年黎圣人在时,给过咱村一袋麦种……”
      孙子仰头,看见田垄尽头新筑的碑亭,石刻着《农桑辑要》,落款是前朝年号。

      碑阴刻着蝇头小楷,记载着当年事:女帝密令三十六州设立劝农社,社长由老农公推,可直奏天听。
      麦浪在春风里翻涌,淹没碑上最后一行小字:“百五十年后,农社当执牛耳。”

      一百六十个春秋流过,洛阳宫已成博物院。
      穿校服的少年们挤在玻璃展柜前,看里面陈列的羊皮卷,《永平工会例则》。
      泛黄的条文间,朱批圈出“瓦作行会月捐半钱,以济伤病”的字样。导游的扩音器响着:“这是封建时代最早的劳工保障制度……”

      窗外长安街车流如织,议会大厦穹顶在雨中闪着光。
      穿米色风衣的女议长步出大门,记者镜头追着她问及农业补贴和工会法案。
      她驻足回望雨雾中的旧宫飞檐,忽然微笑。
      雨丝斜织,百年前埋下的种子,终在无声处破土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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