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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手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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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命地跑,直到天际发白,大雨止歇。和昨天一样,追兵不知何时消失,队伍缓过气来。
队里最健壮的黑熊都累趴在马上:“原来这帮东西……怕太阳。”
下令休整,他充当起治疗师,剩下二十三个人,身上带伤,没他不行。轮到阿克斯,黑熊激赏地一拍他肩膀:“好样的!刚才那一下真来劲。”
阿克斯一身是血,看不出伤到哪里。下马后用草坑里的积水洗净头面,换下沾了血迹的外衣。卡迦靠在马边打量他:“那些蟾蜍好像怕蟾蜍王的血。”
足足一天半,紧张、彷徨、死里逃生,众人心弦紧绷。到这时,想绷也绷不起来了。打了两次交道,多少摸清对手秉性,知道它们不会在白天出现。于是,帐篷以最快的速度搭建起来,热食呈到众人面前,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疲惫的身心需要得到休息。但损失一半人马,沮丧难免弥漫。
哈莱讨来一囊鹿袋子酒,给阿克斯暖身体。
阿克斯要他先喝,才微笑着接过灌了两口,眼睛在少年身上搜寻一遍,确保伤口得到照应,又将目光移到哈莱脸上:“这里,怎么不治好?”
高纯度的酒哈莱喝不惯,一口下去,火辣的炙感从喉咙烧到心底,闷着咳了半天,无法言语。
阿克斯忙把人捞过来,拍着背脊,帮忙顺气。
酒也奇怪,冲撞过去,有暖流融通四肢百骸。但哈莱宁愿被呛着,一夜霪雨让人冰冷、纵马狂奔浑身酸软,唯有他的心,既不冰冷也不疲乏,借助酒精得到安定。
哈莱在阿克斯怀里痛苦地低下头。
下过决心,一定努力把自己缩回去。可太困难了!伪装坚定的心总在不经意间被拨动被撩起……不想否认,昨晚看到跳上蟾蜍王背脊的身影,那一刻简直胆战心惊。哈莱很清楚,他可以豁出去挡在卡迦面前,尽己所能去保护,可一看到阿克斯孤身犯险,他就变得胆小无比。如今那道矫健的身影被刻进脑海里,钦羡与崇拜在不断回放中喷涌而出,沸水般烧灼着他。
凯米尔是贵族,不会为自己的囚犯动心!但哈莱·奥尔比呢?
作为普通人的哈莱可不可以喜欢面前的男人,喜欢到无以复加呢?
阿克斯见哈莱似乎被酒呛得不轻,急了,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了?酒太厉害,还是伤口疼?”
凝视他,面前的在乎和焦急骗不了人,全是给自己的吗?哪怕一点不是,嫉妒心都油然而升,哈莱摸了摸脸上的刮伤,低喃道:“啊,是有点疼,可没什么大不了……没这张脸,不是更好!”
阿克斯气笑了:“说什么蠢话?”
哈莱定定看着他,眼睛晶亮亮的。蠢话?陷在爱情里的人才说蠢话呢!
阿克斯被少年看得不自在,心里有情思轻快飞扬,稳定下心神,以一种不算太热络,也不至于太冰冷的语气开着玩笑:“你眼里闪烁的是什么?崇拜吗?千万不要,否则我又忍不住想吻你。”
哈莱收回视线,躺下来拉高尚算干燥的绒毯,心中大吼,谁能忍得住!可他知道,必须尽快摆脱这种蠢蠢欲动。借酒伤感是懦夫的行径。辣劲过去,心情就不该借着酒精澎湃。个人情绪在大事件面前总显得渺小,想想自己变成凯米尔·布拉班特的原因吧,还不足以让人冷静?哈莱咬着牙,尽量让不受控制激烈跳动的心沉下去,不久后,身边有人悄悄躺下。平静和疲倦很快将哈莱拉入梦乡。
很累,阿克斯却睡不着。
背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把头枕在掌上,侧眼看着背影的主人。静静躺在触手可及之地,聆听对方轻微平缓的吐息,有一种满足堪堪在心底升起。视线移到少年垂下的柔软金发,金发半盖着白皙的脖颈,滋润诱人,让他移不开眼睛。
伸手,手指在离少年颈间寸许处停留,像牵绊住,收了回来。
渴望很多,但不敢下手,因为一个问题他始终在问自己——这片世间最珍贵的金色琉璃,自己能像这样看上多久?
对凯米尔有过承诺,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黄金城。这个少年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而自己,不过是个雇佣兵。许下的诺言必须兑现。他不怕兑现。问题是之后呢?
阿克斯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干干净净,污泥早已洗清,可这双手的主人,从没当过善男信女。神龙不会庇佑像他这种刀口舔血的人,能庇佑他的只有自己。目光再次调向身边的凯米尔,一股强硬的意志自滔滔柔情中崛起,有什么好犹豫?之前能够做到,之后必定可以!何况这次想要的,穷毕生之力,他都不会放弃!
睡吧,必须尽快恢复体力。休息时间如此短暂,不利用好,怎么保护心爱的人度过今晚难关?
摸了摸手腕,上面的咬伤早已治愈。那些蟾蜍怕蟾蜍王的血?或许吧。被甩到地上时,下面蟾蜍拼命跳开,他能感觉出它们的惧怕。可之前,自己摆脱包围向蟾蜍王冲去,又是否太过顺利?阿克斯睡着前,疑虑地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累惨了,这一觉睡得特别沉。哈莱醒过来时,发觉帐篷里阴沉沉,没有阳光渗进来,唯一的暖意来自身边。他悄悄翻过身,痴痴看着面前的睡颜。
哈兰曾说,英俊的男人不好找,因为他必须具备这么几样东西:浓密整齐的眉,浓眉往往昭示性格中必不可少的坚强和担当;英挺率直的鼻梁,鼻梁挺的人骨子里蕴含不显山露水的执着和主见;还有方正饱满的下巴,为人处事的隐忍和沉稳都能在下巴上体现。
记得当时哈莱问,那眼睛呢?嘴巴呢?
哈兰笑道,前三样,是英俊男人的合格线;后两样,不说了,那是极品男人的标准。
哈莱在姐姐肩头蹭来蹭去,嘟囔着问,难道我不是?
哈兰头痛地拍拍他的脑袋,宠溺道,你还是个孩子呢。言下之意,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男人长什么样。
哈莱心想,姐姐是对的,没看到眼前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他十岁离开母亲和家乡,八年平静无波的学院生活有哈兰陪伴,过得安稳;而面前的男人十岁成为雇佣兵。哈莱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能猜想雇佣兵的身份,本身就代表一条腥风血雨艰辛坎坷的路。可他凶残吗?高傲吗?卑微吗?不!在哈莱心中,他聪明、热情、犀利又善解人意,怎样的过往刻画在生命的足印里,能磨砺出这种浑然天成的气质?
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对同性感兴趣,现在居然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这种强烈的吸引远胜往日对薇薇安照顾的心情,哈莱苦笑,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否则真会忍不住偷偷亲上去。
以最轻巧的动作起身,离开帐篷。阿克斯一直在身边守护看顾,能让他多睡一刻,是哈莱此时最大的愿望。
下午了,营地里静悄悄,轮岗站哨的骑士外,黑熊一人坐在火堆边烤衣服。
哈莱从火上煲热的瓦罐里舀一碗水喝,看看天色:“又要下了,干不干都一样。”
“不一样。”黑熊一手拿下卷烟,吐出□□的烟圈,烟圈绕几绕融在空气里,他带着一种久经大战后的轻松和悠闲问:“后面的路怎么走,殿下舒服睡了一觉,现在知道了?”
“再说吧。”哈莱板起脸,拨了拨火。火快熄了,剩几簇火苗不情不愿地窜着,像他的态度一样,总不愿意太配合。
过一会儿哈莱抬头,打量黑熊。他脱下外衣后,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紧身皮衣,线脚粗放,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
“灰狼皮。”黑熊见哈莱打量他,咧嘴一笑,露出下颚两颗土黄色的犬牙和残忍嗜血的表情:“九头,都是肚子上最柔软的毛。”
哈莱讨厌这种表情,正想别开眼,瞥见黑熊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把玩,微光折射下,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脸色大变:“这是什么?”
“嘿,眼尖。”黑熊索性把手里的金属环扔过来。
哈莱接过,摩挲着来回确认几遍,环内侧一个被磨损得异常模糊的小写签名,让他浑身一震,再无怀疑的理由。
这是姐姐哈兰的手镯啊!
怎么会在黑熊手上?!
这对金属环哈兰从小带到大,一只离开学院时送给了他;另一只在她手腕上,从未被取下。
一把纠住黑熊胸口皮衣,哈莱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轻松把人推开,黑熊好整以暇吸着卷烟:“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派我来的。”
“什么意思?”
“他说这一路上遇见意外,骑士团人数折损到二十以下,就拿出来给你看。”
“……还有呢?”
“殿下脾气急,想法多,他都知道的……也说这一路凶险,时刻都有生命危险。”
哈莱捧着手环,像捧着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平复下激动,试探地问:“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黑熊冷笑着瞥一眼哈莱的手腕,上面一只同样的金属环闪闪发光:“我不用知道,但猜也猜得出,看你一见抖得像个筛子,这玩意儿肯定对殿下很重要,或者……来自对殿下而言很重要的人。”
如果在以前,哈莱会转身就走,与生俱来的聪颖让他看到手镯的瞬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涉世未深的硬伤却逼他急于寻觅无人之地,释放也或安抚焦躁的心,像受伤的小崽需要躲到温暖的怀抱舔舐伤口一样。但经历了那么多,现在的他却能让自己坚定地站在原地,迎面而上。攻击和被攻击,从来都发生在旗鼓相当间:“看来你不笨,可为什么要做那么不聪明的事?他告诉你这一路凶险,时刻都有生命危险,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走这一趟?真是不敢违抗皇帝的旨意,还是你也有把柄,落在他的手里?”
黑熊一愣。
哈莱继续道:“还有,每个人都知道费鲁兹帝国只有神职人员才能使用魔法,你凭什么会?可笑你除了治愈魔法,别的又不会。请问你如何解释这种蹊跷?”
两问击中黑熊痛处。他向来以暴制暴,忤逆的,一眼看穿他的,拳头压制上去,他又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可这次,挺直站在面前的少年,冰蓝色的眼睛闪着沉肃之光,小小个头气势十足,名正言顺的质问显露出帝国大神官继承人的气魄,任何蛮横伎俩在这种气势面前都流于猥琐,使不出来。
黑熊从火堆边起身,刷得披上烘干的衣服,巨大的身形压迫着面前的少年,他没动拳头,也没动肝火,直视着哈莱道:“殿下能猜到这些,我们就好好合作,走完这一趟回帝都交差,大家各取所需,谁也别为难谁。”
说完,转身离开火堆。
哈莱握紧手环,在背后叫住他,顿了顿才冷静道:“……找红枫,一路往西找到两棵红枫,就能离开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