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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求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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蹿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整棵树形成了巨大的火球,裴婉依旧往火球中丢着蜡烛。
隐隐的,她听到了树的哀嚎、惨叫,它在恐惧、痛苦,无数的树杈拼命往火外伸展,他们想要脱离欲望的火海。
阮鹤青捂着脖子,失魂落魄的曲起双膝跪倒在地,跃动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他越来越愤怒。
他恨不得立刻除掉这个凡人!
他望向裴婉,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瞬间慌了神,明明她刚刚还一边狞笑一边往火里扔蜡烛。
陡然,一只脚大力的将他踢进了火海。
裴婉看到他融入火海,黑色的身形在烈火中支离破碎。
她掸了掸身上沾染的灰尘。
骤然,从火海里伸出一只手,一具烧焦的尸骸从翻滚的火浪中爬了出来。
她嗓子灌了沙砾般粗糙沙哑,“长生……”
“是翠瑶吗?”裴婉问。
翠瑶没有回答她,渐渐没了声息。
裴婉默默阖眼,毫不犹豫的往山下走。
还没走几步,白色的光芒将她包裹,再次眨眼后,眼前的场景急剧发生变化。
天阴沉沉的。
她站在破败茅屋的门口。
屋子晦暗阴沉,靠着屋顶的墙壁上开了一道小窗,隐隐的有微光射了进来,细细的光柱游荡着数不清的灰尘。
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都规规矩矩的摆放整齐,墙角搭靠着几件残破的农具。
靠着墙边置着一张简单的旧竹席,有个女人躺在上面。
裴婉细看女人的样貌,却是心中惊得发寒。
她的身体仿佛融化一般,皮肤像液体滩在竹席上,上面裂开大大小小的黑色窟窿,长满了各种密密麻麻的脓包。
这是裴婉也从未见过的病症。
是什么怪病吗?
从阴影走出一个人,他端着破掉的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草药。
裴婉看清他的面貌,是游舟。
游舟跪在竹席前,将手里的草药敷在女人的皮肤上。
女人微微侧脸,瞧见是游舟,又转过头看着茅屋屋顶。
她气息虚弱,“走吧,跟着仙人走吧……”
游舟摇头,垂着脑袋咬牙道:“我不要,我要留在娘身边,我要照顾娘。”
“你走了我也可以解脱了,我活够了。”女人道。
“娘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说要快快好起来看着我娶妻生子,我不要成仙,一辈子当个普通的凡人就好。”游舟强颜欢笑,继续将药仔细糊在女人皮肤上。
“仙人都治不好我的病,你又在浪费什么……啊啊啊啊……”女人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游舟慌了神,抓起掉了皮的壶在碗里倒了些水,他将碗送到女人嘴边。
女人渐渐恢复平静,她没有喝水,只是淡淡说道:“到村口去找仙树,去祈愿,仙树会治好我的病,只会仙树会实现你的愿望。”
游舟匆匆放下草药,“我马上就找仙树,马上!”
他放下碗,转身就往屋外跑,没料到门口站着人,猛得撞了上去。
“师姐?”游舟对上裴婉亮晶晶的眸子,惊了瞬。
裴婉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与自己拉开距离,“游舟,仙树就是那棵邪树,你别上当。”
游舟闷闷说了句:“你懂什么。”
他推开裴婉就跑了出去,裴婉只得跟了上去,她一直跟着跑到村口的古树下。
古树下立着块碑,上面的字体被风吹雨打得消磨殆尽,游舟见着树就要跪下。
裴婉揪着他的腰带后面,将他扯得东倒西歪的仰倒在地。
“你干什么!”游舟怒道。
裴婉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忘了你师尊被榨成干尸的模样了吗?”
“你懂什么?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救我娘,哪怕是妖是邪祟还是什么东西!”游舟怒吼。
裴婉道:“那不是你娘,那是邪树变得用来迷惑你,你想想你娘会让你拜什么邪祟?”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意你娘是谁,哪怕是个邪祟只要自称你娘,你就可以为了她送死?为了一只邪祟送死你对得起你娘?”
“你到底是为了你娘,还是为了自己的执念?”
游舟咬着下唇,他知道不是这样的!绝不是这样的!
究竟他要怎么开口。
说那就是他的娘亲?说这就是仙树?说自己是在救娘亲?
可他娘早就死了。
他就是在求邪祟,求邪祟抚平他的心结。
他就是痛恨自己抛下娘亲去修仙,痛恨自己的无情无义,痛恨自己卑劣怯懦的逃走。
裴婉拎着从屋子顺来的斧子,曲膝压在他的腹部,单手揪住他的衣领,用力将斧刃插在游舟耳旁。
游舟瞳孔收缩,他侧脸瞧着就在脸颊旁边的斧头。
“谁若是骗我伤我,我定然会讨回来,而不是去乞求。”
“它冒充你娘害你,该死。”她撒开手,缓缓拔出斧子。
“师姐……”
游舟撑起上半身,他看见裴婉拎着斧子一下又一下的劈着树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没有心吗?
游舟半张着嘴,久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散了力气躺在地上,怔怔的瞧着灰沉沉的天空。
轰——
古树倒塌。
裴婉拉着躺在地上的游舟,拖着他往村外走去,“跟我走,去砍下一棵树。”
游舟:“……”
裴婉还没走几步,听见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他说话时好似有几十几百个人在低语。
“你没有愿望?”他道。
裴婉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
大雾弥漫,尽头生着一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光秃秃的,在最斜最歪的树杈上吊着个女子。
裴婉走近女子,仰着头看女子。
女子眼珠子向下看,瞧着站在树下的裴婉。
“原以为没有愿望的人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定是愿望都被满足才会什么都不期盼啊……”女子感慨。
裴婉左右看了看,“这就是你的本体?”
“是啊。”她道:“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裴婉没有接话茬。
她自顾自说道:“我是在粕山村长大的,和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成了亲,刚成亲没几天,我的丈夫上了战场,我就等啊等,一直等到他的噩耗,说他死了,村子里瘸腿的王麻子还有一些人便动了歪心思。”
女子似在呜咽,似在控诉,又似在发泄,“他们因我丈夫死了便要强占我,我不从,从村子里逃出来,他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没有办法,我就吊死在这棵树上。”
裴婉没有说话,静静的等待她的下文。
“后来来了一个人,他对我说,我真可怜,他告诉我,我的丈夫如今被重用,成了将军,马上要娶公主了。”
“也是他告诉我,我的丈夫曾经悄悄回来过,因我将婆婆公公伺候到离世,我与他又没有孩子,于是他可以毫无顾虑的将我抛下。”
“整整八年!我等了他整整八年,凭什么他说丢就可以随意的将我丢下!”
她激动得流下浑浊的泪水,“这世道多么的不公,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偏偏一切都要依靠男人,靠男人生存,哪怕男人只是人们口中的两个字,他们都会小心忌惮。若男人有心尚可勉强生存,若男人像我的丈夫,薄情寡义,狠心绝情,那便会像我一样被这不公的世道吃干抹净!”
她的眼睛睁得像铜铃,黑漆漆的,“你能懂我吧,你不是也被抛下了吗!你不恨他吗?”
裴婉抿了抿唇。
“你挖开我脚下的土地看看。”她突然没头脑的说道。
裴婉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丢下游舟,用斧子在她脚下的泥土里挖了两下。
很快就挖到了硬梆梆的东西,裴婉用斧子把东西周围的土清了清。
是一颗脑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哈哈哈哈哈,脑袋就在这底下。”女人高兴的大笑。
裴婉移开视线不再去看,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怎么死的?谁帮你杀的,大祭司?神使?”
“他们算什么东西,是那个男人帮我杀的,是他把男人带到这里让他和我道歉,把他吊在树上,我不想让他在我身边,我请求把他埋在我的脚下,这等卑劣的家伙只配被我踩在脚下。”
“那个男人?他是谁?”裴婉问。
“他自称是最接近神的人。”她道,“就是他把我变成这样的!变成这样后,我可以感受到神的气息,这是多么美妙。”
“所以,你杀了这么多的人。”裴婉蹙眉道:“你没有没有想过,有多少曾是和你一般无辜的人,你自己怨憎世道不公,却要将更多的人吃干抹净?”
女人愣了下,随即她凄厉的喊道:“你懂什么?若我不这样,我就没有办法复仇,这是我复仇唯一的办法!”
裴婉道:“为了复仇,就可以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为了复仇你已经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你被邪魔利用了。”裴婉笃定。
“你闭嘴闭嘴闭嘴!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办法了!我一定要他死!我该怎么办呢?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要帮你,没有人会拒绝的,我祈求过,我祈求着神来帮我,他就出来了,他不是什么……”忽然的,她顿住了。
她想到了什么。
——求求了,求求神来救救我。
——神啊,听见我说话了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好,求求了,听见我的声音吧,帮我杀了那个负我的男人,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有人停下脚步。
男人站在枯树下,山风拂过,远处层层叠叠的苍翠树叶沙沙作响。
他抬起苍白的脸,灰白色的眸子望着吊在树上的女人。
男人黑色的兜帽被风吹开,黑色的斗篷下伸出纤长清瘦的手,那只手也惨白的吓人,手指微微蜷起,压住了晃动的兜帽边缘。
他说:“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