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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尾声 ...

  •   太平间外的走廊,时间像是凝固的胶质。

      荧光灯依旧嗡嗡作响,只是这里的灯光更冷,更白,像手术刀片的反光,不带一丝温度地切割着视野里的一切。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烈到呛人,几乎盖过了一切,但底下那股冰冷的、属于金属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静止气息,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

      柏朝不再发抖了。她只是坐着,背脊挺得一种不正常的僵直,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柏盛那件带着寒气的外套从她肩上滑落了一半,堆在椅子和她的腰际,她也毫无知觉。她的眼睛依旧睁着,却不再是盯着某个焦点,而是涣散的,空茫的,倒映着对面惨绿墙壁和冰冷地砖的微光,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容的容器。

      柏盛蹲在她面前,双手用力握着她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他仰着头,一遍遍地、声音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和近乎崩溃的焦灼。
      “朝朝……你看看哥……你说句话……朝朝……你哭出来……求你了……你哭出来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出,划过紧绷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深色痕迹。他用力摇晃着她,试图将她从那种可怕的、毫无生气的静止中唤醒。

      但柏朝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晃动而摆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她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干燥的、失去血色的内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最细微的喘息声都几乎听不见。

      叙博城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最终结局的灰蓝色铁门。他的拳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刷着绿漆的墙壁上,用力到整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手背上,之前砸墙留下的伤口只是被简单处理了一下,此刻又因为极度的用力而隐隐渗出血丝,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类似困兽受伤后的沉重喘息,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回荡,比任何哭声都更令人窒息。

      偶尔有穿着白色或绿色衣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匆匆走过,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他们对这一幕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目光不曾有丝毫停留,仿佛走廊里凝固的只是几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填充着柏盛破碎的哀求、叙博城压抑的喘息、荧光灯的嗡鸣,以及那扇门后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灰蓝色的铁门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混合着疲惫和麻木的表情。他手里拿着一张硬板夹,上面夹着几张表格。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柏盛的哀求卡在喉咙里。叙博城的喘息猛地停住,抵着墙的拳头握得更紧,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工作人员的视线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柏盛身上,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说明书:“家属?来确认一下信息,签个字。”

      “签字”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柏盛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恐和抗拒。他张着嘴,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僵坐如同冰雕的柏朝,在这一刻,眼珠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那张硬板夹,和那支别在夹子上的、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黑色水笔上。

      那支笔。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

      然后,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玻璃碎裂般的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不是哭声,不是语言,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生理性的、濒临彻底崩溃的痉挛。

      她看着那支笔。

      看着那扇门。

      看着工作人员那张麻木的脸。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坍缩,最后凝聚成那一个简单的、却代表着终极分离和冰冷的、需要被“确认”和“签字”的动作。

      暴虐从来不是嘶吼和痛哭。

      暴虐是绝对的寂静里,一根针掉落的声音。

      是荧光灯冰冷的嗡鸣。

      是一张需要签字的纸。

      是一支沉重的、黑色的笔。

      是喉咙里发出的、细微的、玻璃碎裂般的咯咯声。

      它不撕心裂肺。

      它只是缓慢地、精确地、彻底地,将灵魂最后一点微光,也无声无息地捻灭。
      连灰烬都不剩。

      太平间内,时间与气味都凝固成冰冷的实体。

      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微声响,像墓穴封土。所有的嘈杂——柏盛几乎崩溃的阻拦、叙博城压抑的嘶吼、工作人员麻木的指引——都被彻底隔绝。世界被压缩成这方寸之地,只剩下一种压倒一切的、冰冷的寂静,和那股浓烈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腻与化学试剂混合的诡异气味,它黏附在舌根,沉入肺叶,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般的冷酷。

      冷气嘶嘶地低语,是这里唯一活物的声响。

      他就在那里。躺在一张泛着金属冷光的推床上,盖着一块惨白的、浆洗得硬挺的布,从下颌盖到脚踝,只露出一张脸。

      柏朝的脚步被钉在门口的水磨石地上,冰冷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她看着他。

      灯光是那种毫无怜悯的、手术室般的惨白,将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照得毫发毕现,也照得……异常陌生。过分平静了。那种她熟悉的、总是带着温和或痛苦生动表情的脸,此刻像一副打磨得过于光滑的蜡像。皮肤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均匀的灰白,透着一种冰冷的瓷质感。眉毛、睫毛,都安静地伏贴着,不再有丝毫颤动。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痛苦、最终只剩下绝望哀求的眼睛,此刻被永久地合上了,眼睑的线条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绝对顺从的弧度。

      他的嘴唇微微闭着,颜色很淡,近乎灰紫,嘴角没有任何上扬或下垂的趋势,是一种彻底的、中性的静止。甚至他额前那几缕总是调皮垂落的黑发,也被仔细地捋顺了,妥帖地贴在过于光洁的额头上。

      一切……都太整齐了,太……完美了。完美地抹去了所有属于“叙春阳”的痕迹,所有挣扎、爱恋、痛苦的活生生的证据。这只是一具被精心处理过的、等待被处理的……物体。

      柏朝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无声,却带来钻心的幻痛。冷气更重了,缠绕着她裸露的脚踝和小臂,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停在他身边。低头,凝视着这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她想起最后一次触碰,是在雨中冰冷潮湿的巷口,他脸上混合着雨水、泪水和血污,滚烫而狼狈。此刻,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种坚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像触碰一块在冰窖里存放了千年的玉石。

      一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她颅腔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视野开始轻微地晃动,扭曲。她看到他平静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像从前那样,扯出一个带着点无奈和温柔的笑,对她说:“朝朝,别怕。”

      幻觉。当然是幻觉。

      那冰冷的、静止的线条没有丝毫改变。
      她的目光下滑,落在那块白布勾勒出的、他身体的轮廓上。平坦的胸膛,不再有任何起伏。曾经在球场上奔跑、在雨中紧紧拥抱过她的手臂,此刻被规矩地放在身体两侧,被白布覆盖,看不出形状。

      她忽然生出一种疯狂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她想掀开那布看看。看看那下面,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真的……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完美的静止。

      她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朝着白布的边缘伸去。指尖在距离那冰冷布料几毫米的地方停住,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布下不是她爱过的少年,而是滚烫的烙铁或是万丈深渊。

      最终,她没有碰。

      她只是看着。贪婪地、绝望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描摹着他冰冷的眉眼、鼻梁、嘴唇。像要把这最后的、被处理过的平静模样,用力刻进即将永恒荒芜的记忆里。

      喉咙里那股被砂纸磨过的剧痛再次袭来。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艰难地抽动着喉咙,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破碎的音节,叫一声他的名字。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干燥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刀割般的疼。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冷气机不知疲倦的嘶嘶声,和她自己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冲撞却无声的轰鸣。

      她就那样站着,站着。仿佛要站到时间尽头,站到自己也化作一尊同样冰冷的雕塑,与这满室的寂静和死亡融为一体。

      暴虐的极致,不是鲜血淋漓,不是哭天抢地。

      是这般的——绝对的静止,绝对的冰冷,绝对的无声。

      是曾经汹涌的爱与痛,被完美地、彻底地封存在这一具冰冷的、平静的躯壳里。

      而你,连触碰的勇气,都已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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