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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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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七年四月。
江南已是暮春时节,而大兴安岭的北麓才刚摆脱漫长的冬季,春意初萌。清晨,阳光穿过林梢与氤氲的薄雾。整个边陲小镇笼罩在一层轻纱般的春寒中。
过了早读的时间,依宁高中门口的路上只有零星几个快迟到的学生。
迟栀下了车,在警卫室填了来访登记后顺利进入校园。
这是她自六年前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这里。路两旁的白桦和青杨那样熟悉,旁边的户外体育场被翻修过。虽然很新,却依然能看出之前的影子。
一切都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却又好像早已不同。
迟栀走进教学楼,走廊两侧的教室内正不时传出学生们的读书声。
她没有停留,顺着楼梯找到高三教师办公室。才刚到门口,迟栀就一眼看到了自己那时的班主任黄丽。
“黄老师。”她轻敲了敲门。
“诶,迟栀来了啊,进来进来。”因为已提前打过招呼,黄丽知道迟栀上午会来,很热情的叫她进去。
迟栀走近,顺手将带来的礼物递了过去。
“你们能回来看老师就很好了,真不用带什么礼物。”话虽这么说,但对方接过礼物时的神情还是难免欣喜。
迟栀看了一眼旁边的办公桌。黄老师果然还是像以前那样,放满了教材跟各式各样的教学参考书和卷子。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有些看着眼熟,有些却已经面生了。
早晨的学校往往最忙碌。学生忙着上早课、收发作业。老师们也忙着准备开始一天的琐事和工作。办公室里的人来来去去。
黄丽放好东西转过身看着迟栀,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止不住流露出欣慰。
“怎么样,工作了?”黄丽问。
迟栀摇了摇头,“没有,还在读研。”
“读研好,出来再找工作更容易些。”黄丽点了点头,随后又好奇地问:“还是在H大么?”
“在A大,读新闻。”迟栀回。
“A大??”对方眼睛明显亮了起来,“那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了吧?诶呦,咱们学校毕业生里好像还没听说有A大的研究生,你应该是第一个。”
“也对,你本科就好,起点高。”黄丽点点头,看着她不由得感慨说:“你说谁能想到?后从普通班转过来的小孩最后反而考得最好。”
“怎么样?学历好,人长得又漂亮,有对象没?”黄丽打趣的问。
迟栀摇了摇头。自从上了大学,好像到哪儿都逃不过这个问题。
“也是,咱不着急。”
“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丫头,眼光还是高点儿好。不过遇到合适的也可以试试。”黄丽挑挑眉,眼神暗示了一下。
迟栀沉默着,没再接话。
黄丽见她尴尬,倒也不再劝了,转而说:“对了,你专门回学校一次不容易。正好我第一节没课,能带你逛逛校园。”
“你们毕业的这五六年,学校变化还是挺大的。”黄丽说。
“好。”迟栀笑了笑,礼貌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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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黄老师从教学楼出来时,已经响过了第一节课的上课铃。
教室里正时不时传来老师讲课声和桌椅板凳拖拽地面的声响。而教学楼外的路上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紧了紧风衣,有些茫然地看着偌大的校园。
她曾经在这里学习和生活过四年,熟悉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教学楼,每一处食堂,甚至是常走的那几条路旁的每一棵树。
可时隔六年再回来,一切已不再属于她。关于这里纷繁而碎片的回忆,仿佛只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应该是你们毕业后第二年,学校操场又重翻新了。”黄丽说。
“现在的跑道图层比那时候更好,草皮也是新进的,花了不少钱呢。”两个人走在校园的主路上,对方指着一边的操场给迟栀看。
“之前的三食堂拆了,准备给学生盖新的实验楼。之前的实验楼改成档案室……”
一路上,黄丽介绍着迟栀毕业后这几年学校的变化。
此时校园内空荡荡的,只有不远处的教学楼传来学生老师上课的声音,外面的水泥路上就只有她们两个。
道路两旁的樟子松依然灰绿灰绿的。旁边的地上没有雪,但好像也没看见新长出的草地。
“雪化了。”迟栀喃喃说了句。
“嗯,早没了。前半个月还有点,这一周温度上来就没了。听说后面山上冰凌花都开了。”黄丽说。
两人一路走着,直到教学楼东侧路旁的玻璃展示栏时,迟栀不由停下脚步。
这里的荣誉展板还是迟栀上高一那年学校才开始设的。如今这里换了更新的展板,玻璃展示窗内有了更好看的贴纸和设计,但大致内容与那时相差无几。
左上角是几排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简介。她仍然记得第一的那个位置,曾经挂过的某个名字。可如今已经换成了她不认识的学弟。
迟栀看着看着,不自觉走了过去。
黄丽也跟了过来,见她盯着看,手便直接指向第二排的某处:“你在这儿。”
对方手指的那里有迟栀的一寸照。下面写着高考分数和最后被录取的学校和一句座右铭。
迟栀却只是扫了一眼自己的照片,伸手指向第一排最左边的那个位置。
“我记得这里之前是……”她顿了顿,没再继续说。
“噢,你是说路呈啊。”黄丽先是愣了一下,半秒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副恍然的表情。
“哎,那小伙子确实不错。”
“虽然我不教他。人长得帅学习也好。”黄丽摇了摇头,又重重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谁也没想到会出那事。”
“但毕竟人都走了,咱们学校也不好再挂着当范例不是?”
黄丽说,“所以前两年就换下来了。”
“其实也就是你们那几届。老师也拼,学生也拼,学校也想快点拿出成绩。现在这几届都不行咯,除了有个学美术的上了清大,其他也没特别拿得出来的。”
说到成绩相关,黄丽明显话多了起来,言语间透露出惋惜:“你也知道,咱们这边东北小县城本来就偏。教育资源各方面都落后。”
“最主要还是生源问题。隔壁几个市的高中现在从中考成绩刚下来就开始掐尖抢好学生了……”
“之前各个村镇前十都能来咱们学校,现在可能就一两个过来。越来越难出好成绩……”
黄丽在旁边说着这些年的变化,迟栀却几乎没听进去。
她站在那里看着展板,眼前浮现起曾在展板上第一排那张照片上的那张脸。
当年高考出分后,那人登荣誉墙的一寸照是她陪他去照相店拍的。平日里那个桀骜隽冷,眼尾总是透着几分张扬和疏离的少年,在那张照片里的眉目却格外温和。
迟栀还记得,那时对方写这张卡片时的场景。少年修长干净的指尖夹着碳素笔,写下一手漂亮的字——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
“为什么是这句?”她凑过去,目光落在墨色字迹上,半晌才想起来问。
“没有为什么。”
那人嗓音淡淡地,将写完的纸卡拿起来,“只是一种愿望。”
“所以迟栀,你的愿望是什么?”他话锋一转,忽然问她,微微侧脸看过来。
多年后,她仍记得他问她时的那双眼睛,干净明亮。也记得放学后无人的教室,外面鸣鸟啁啾,杨树叶簌簌作响,将尽的霞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书桌上。
少年背光而站,眉目清冽,视线掠过她。
迟栀第一个念头是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但她当时没有这样说。
“考上H校吧。”
她耳尖莫名灼热,蜷缩起指尖,眼神游离向一旁:“就这样考到南方去,再也不回来,离这里越远越好。”
彼时这位高考全校第一看了她很久。最后眼帘微敛,轻声说:“你会的。”
“我相信。”
两年后,轮到迟栀在座右铭那栏写下:“愿我梦想成真。”
后来,她的确考到了南方,离这里很远很远,甚至又去了比H校更好的大学,却也再未能见到他一面。
“等哪天我跟教务处说说。你刚刚不是说在A大读研嘛,我让他们把这信息再加上去,好看。”
黄丽的声音将迟栀拉回神来。她只点了点头,淡淡说了声好。
两人移开脚步,黄丽又带着她去看了如今的运动场和宿舍楼。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对方在讲最近学校的变化,迟栀听着,偶尔回复几句。直到第一节下课铃响起。黄老师第二节还有课,两人才在靠近校北门的路口告别。
最终剩下迟栀一个人。
她沉默地走着,在临近校门口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下。
树林间传来麻雀吱吱啾啾的叫声。雾气随时间不知不觉已渐渐消散。阳光就这么直直地照下来。
她惊异的发现,身旁花坛里栽种的杜鹃竟已有了花苞,花坛中不起眼的泥土里也有了几株嫩绿的新芽。
路旁的白桦和梧桐的树枝近看仍光秃秃的。可阳光越明朗,远远看去,视线里的绿意也就越浓。
——的确,是春天了。
大兴安岭的一年四季,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雪。
尽管春天无比短暂,也总好过严冬。
迟栀天生不喜欢冬天,尽管她出生于一个落雪的隆冬。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个冬天。冬天也总会过去。就像某个人曾对她说的:“迟栀,不要总活在过去。”
可不知为何,迟栀看着此时春日的校园,却总觉得陌生。似乎记忆中,自己对这里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多年前的某个寒冬。
一望无际的白雪、挂着雾凇的樟子松,永远灰蒙蒙的天空,零下二十几度的冷,以及自己青春里暗不见光的十七岁。
可也是在那时,她遇到了路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