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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影悄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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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菊文会之后,龙雨按捺住了心头的焦灼。孟令在诗会上表现得太完美,除了那首暗含情愫、献给柳含烟的诗,以及对那个清秀小丫鬟一掠而过、难以捕捉的眼神外,再无半分逾越之举。此人虚伪谨慎,心机深沉,绝非一朝一夕能轻易撼动。
龙雨深知,对付这样的毒蛇,急不得。强行撕扯,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沉溺情网的柳含烟对自己产生误解和排斥。她必须换个角度,更耐心,也更彻底地编织这张网。当务之急,是巩固与柳含烟的情谊,让她对自己建立起超越对孟令的信任。唯有成为她心中真正可靠的“姐姐”,才能在真相揭露时,让她听得进去。
于是,龙雨将那份冰冷的算计深藏心底,只以一片赤诚与柳含烟相交。她不再刻意引导话题提及孟令,而是真心实意地邀请柳含烟参与自己的生活,分享自己的世界。
城郊龙家庄子,秋高气爽。
“追风”温顺地打着响鼻,龙雨扶着柳含烟,小心翼翼地让她踩着马镫。“别怕,含烟,放松,腰背挺直……对,就这样,抓住鞍桥,感受它的呼吸。”龙雨的声音沉稳而耐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柳含烟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小脸绷得紧紧的,但看着龙雨在旁寸步不离的保护,以及她骑在另一匹温顺母马“云朵”上那飒爽从容的姿态,心中又涌起向往。她依言调整呼吸,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
“追风”在龙雨的牵引下,缓缓迈开步子。起初的颠簸让柳含烟惊呼连连,但很快,一种新奇而开阔的感觉取代了恐惧。风拂过面颊,带来旷野的气息,视野不再局限于闺阁绣楼,远处的田畴、河流尽收眼底。
“龙姐姐!我……我好像真的在骑了!”柳含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颤抖的兴奋,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龙雨策马与她并行,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星辰般的光芒,心中也涌起暖意。这光芒,是挣脱束缚、触碰自由的欣喜,是她前世被彻底磨灭的东西。“感觉如何?”她笑问。
“好……好神奇!好像飞起来一样!”柳含烟的声音带着雀跃,“虽然还是有点怕,但是……好开心!”她转头看向龙雨,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感激和崇拜,“姐姐,谢谢你肯教我!以前爹娘总说我身子弱,碰不得这些,可我现在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而且……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力量不在于外在是否强壮,”龙雨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秋色,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而在于内心是否相信自己能行。骑马如是,其他事……亦如是。”她意有所指,却点到即止。
采秋,是另一番景致。
庄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层林尽染。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叶,深褐的橡木,交织成一片绚烂的海洋。龙雨和柳含烟带着丫鬟,提着精致的小竹篮,漫步其中,采摘成熟的野果和形态各异的美丽秋叶。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果实特有的清甜香气。柳含烟身体确实不算强健,走了一段便有些气喘,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休息。龙雨则利落地攀上一棵低矮的野柿子树,摘了几颗橙红饱满的柿子递给她。
“姐姐身手真好。”柳含烟接过柿子,小口咬着,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驱散了疲惫。她看着龙雨站在高处,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那挺拔的身姿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与自己截然不同,却让她心生向往。
两人并肩坐在石头上,四周静谧,只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气氛温馨而放松,少女间的心事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龙姐姐,”柳含烟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远方绚烂的秋色,“我从小身子就弱,汤药没断过。爹娘怜惜,将我养在深闺,读了许多书,也听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梦幻,“我总想着,若能遇到一个如书中那般,温润如玉、体贴专一、情深不渝的男子,知我懂我,怜我惜我……那该多好。就像……”她脸上飞起红霞,声音更低,“就像孟郎那样。”
龙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看着柳含烟沉浸在美好憧憬中的侧脸,那纯真的期待像一把刀,割在她知晓真相的心上。她沉默片刻,拿起一片形状完美的火红枫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脉,仿佛在汲取力量。
“含烟,”龙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沉静,“你知道吗?我也曾做过一个很长、很可怕的梦。梦里,我识人不清,错付真心,嫁给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和他刻薄的母亲,还有他另娶的女人,一起将我推入深渊。我受尽欺凌,做牛做马,有家不能回,连向父母求救的信都被截下……那日子,暗无天日,生不如死。”
柳含烟听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龙雨的衣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同情:“姐姐……”
龙雨对她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却带着一丝苦涩:“就在我快要绝望溺毙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像一道光,劈开了那片黑暗。他……穿着一身白衣,骑着白马,眉目英挺,正气凛然。他甚至没问我缘由,只看到我的处境,便说‘何必大费周章?’,然后……”龙雨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刻骨的感激和难以磨灭的震撼,“他便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欺辱我的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夺回了我的东西,还了我清白!快得……我连道谢都来不及,他便翩然而去,不留姓名。”
柳含烟听得入了神,仿佛置身于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小手捂着嘴,眼中泪光盈盈:“天啊……那位白衣公子,一定是天神下凡来救姐姐的!”
“或许吧。”龙雨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坚定,“梦醒之后,我便发誓,此生,绝不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要找到他,报答这份再造之恩!更要让自己变得强大,拥有保护自己、保护在意之人的力量!所以,我才不顾旁人眼光,去学骑马,去练剑。”她摊开手掌,露出掌心因长期握剑和托举重物磨出的薄茧,“这些茧,这些力气,或许不够灵巧,不够优雅,但它们让我感到踏实。让我知道,当风雨再来时,我不必只能躲在角落哭泣,或寄望于虚无缥缈的英雄降临。我,可以成为自己的英雄,甚至……成为别人的光。”
她看向柳含烟,眼神清澈而充满力量:“含烟,美好的憧憬没有错。但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多一分自保之力,多一双看清迷雾的眼睛,或许……就能少一分被噩梦吞噬的风险。”她没有直接点破孟令,但话语中的深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柳含烟心中漾开了一圈涟漪。
柳含烟怔怔地看着龙雨掌心那些象征着力量与磨砺的薄茧,又低头看看自己白皙柔嫩、只握过笔和绣花针的手。龙雨的经历,那惊心动魄的“梦”,还有那位神秘的白衣公子,都深深震撼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子除了温婉柔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独立,坚韧,掌握自己的力量。
“姐姐……”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和触动,“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位白衣公子救了你,而你现在……就像我的白衣公子一样。”她忽然露出一个带着泪光的笑容,“姐姐放心,我会……慢慢学着更坚强一点的。”
龙雨心中一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真心换真心,她能感觉到,柳含烟的心门,正在向她敞开更多。
与此同时,云州城一间中等偏上的客栈——“悦来居”。
孟令为了维持他“才子”的体面,并未与寒门学子挤在廉价的合租民房,而是咬牙租了这里一间还算整洁的上房。此刻,他正坐在窗边,装模作样地翻着一卷书,眉头却微锁,似乎在盘算什么。
房门被轻轻叩响。
“谁?”孟令警惕地问。
“公子……是我,小翠。”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刻意压低的女声。
孟令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起身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撷芳园水榭里那个负责斟茶、容貌清秀的小丫鬟!她穿着半旧的粗布衣裳,手里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闪身进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没事别来这里找我吗?”孟令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责备,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手里的篮子。
小翠低着头,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担心公子。听厨房的管事娘子说,公子前几日结房钱时……手头似乎有些紧。我……我攒了些月钱……”她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和一些碎银子,加起来约莫一二两的样子。她将布包双手捧到孟令面前,脸颊微红,带着奉献一切的羞怯,“公子莫要嫌弃……先应应急……”
孟令看着那捧在少女粗糙手掌中的、带着体温的铜钱碎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贪婪,有算计,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伸出手,指尖状似无意地在小翠的手背上轻轻划过,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僵硬和更深的红晕。
“小翠……”孟令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温柔,带着蛊惑,“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这份情意,孟令铭记在心。待我秋闱高中,定不负你!”他一边说着动听的承诺,一边动作自然地将那布包接过,指尖在铜钱上刮过,感受着那点微薄的“价值”。
“公子言重了……小翠不敢奢望……只盼公子一切安好……”小翠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卑微的满足和憧憬。
两人在房中低声细语,孟令温言软语地安抚着,小翠则痴痴地望着他俊朗的侧脸,全然不知窗外不远处,一道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正透过半开的窗棂缝隙,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碧桃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隐藏在客栈对面一处货摊的阴影里。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铜哨——这是龙雨给她的信号。看着孟令接过那包钱时眼中闪过的贪婪,看着小翠那全然信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痴迷模样,碧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悄无声息地退走,脚步匆匆,直奔龙府。小姐说得对,这孟令,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不仅欺骗着柳小姐的感情和家世,连一个卑微的小丫鬟那点可怜的积蓄和真心都不放过!
真相的碎片,正在一点点拼凑。而龙雨,已然握紧了斩向毒蛇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