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荔枝饭团

93、回避

　　郑愔将琉璃罩子盖好，轻轻道：“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况且，江郎君也大了，如今明经及第，不久便会入朝为官，本就不能常伴殿下左右了。”

　　她转过身，温柔地凝望着萧祈云。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起，带着淡淡的黛色愁绪。

　　“殿下好好睡吧。”

　　萧祈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乖乖地缩回了帐子里，躺下了。

　　昏黄的烛光映出纱帐上繁茂的花卉，是永不落幕的春晖丽景。而床榻深处，光找不到的角落里，惆怅的幽影犹如雨后青苔，悄无声息地四处蔓延，直至将他彻底淹没。

　　萧祈云做了个梦。

　　他梦到东都的夏夜，侍女们赞美凝碧池的荷花开得极美。他嫌白天热，决意趁月赏荷，于是偷偷弄来一只小船。

　　艄公自然是江沉玉这个水性好的。

　　因为是偷偷摸摸溜出去的，两人都穿着仆役的粗布衣服。

　　月华如洗，湖水幽深处开满了雪白的荷花，远远望去，仿佛佛经所载的琉璃净土。

　　“快！划近些！”他听到自己这样命令江沉玉。

　　小船渐渐驶入荷池深处，冷玉般的荷花近在咫尺，周身环着一圈浅淡的光晕。凸出水面的茎干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一节节细长的白骨。

　　“士衡，你也过来坐！”

　　萧祈云朝他招呼，可一扭头，就发现江沉玉早就丢下桨，坐在了身侧。

　　大概是撑船撑热了，江沉玉脱掉了外袍，仅穿着素白的里衣。柔和的月光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

　　这让萧祈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紧挨坐着的家伙，不是他的伴读同窗，而是玉质荷花幻化出来，专为引诱人的妖物。

　　萧祈云忽地有些困惑，士衡有在他面前这样过吗？

　　身畔的荷花精趁他不备，凑上来，亲了他一口。

　　“？！！！”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萧祈云猛地吓醒了。

　　梦中凉飕飕的触感如有实质，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良久，摸了把额头，发现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梦里也吓我！”

　　六殿下抓起江沉玉睡过的软枕，气呼呼地狠锤了一顿。

　　还不到子时，烛灯依旧明亮。窗外天幕如漆，高昂的蝉鸣声久久不绝，吵得他再没能入睡。

　　翌日，皇后看着养子的脸，轻车熟路地思索起安神好眠的补品。

　　宝庆公主也注意到了萧祈云脸上大大的黑眼圈，惊呼道：“六哥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六殿下啜了口热茶，反问道。

　　“萧寿他竟然对宁姐姐动了心思！”宝庆公主忧愁又愤懑地道，“父皇、父皇他居然还同意了？！”

　　萧祈云有些愕然：“什么时候的事？”

　　“赐婚的圣旨是昨天下的。听说，是元月的时候提的，父皇起初没答应，也不知怎么给他磨成了。难怪有段日子，他老进宫。真讨厌！他一个病秧子，凭什么祸害——”

　　皇后瞥了眼萧祈云，见他更多的是惊愕，不免轻轻叹了口气：“阿妩，那是你二哥。”

　　宝庆公主撇撇嘴，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圣旨一下，这件事情便再无商量的余地。

　　宝庆公主越想越憋闷，道：“母亲，我想现在就去东都，看看宁姐姐。”

　　“六哥送你去！”不等皇后点头，萧祈云就应允道。他想：或许换个地方，自己就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皇后微微一怔：“阿妩别急，这桩婚事至少也要准备大半年。再过些日子，陆三郎就要远赴北境了，你确定要现在去吗？”

　　“什么？”

　　“北境？”

　　兄妹两同时出声，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皇后抚了抚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近来天气转暖，太液池边的牡丹都开了。今日，母亲邀了陆夫人入宫赏花。”

　　宝庆公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萧祈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

　　“只是，母亲还与你六哥有话要说，就劳烦阿妩替母亲招待一下陆夫人，如何？”

　　皇后话音刚落，宝庆公主就行云流水地起身行礼：“多谢母亲，不好让陆家夫人久等，女儿这就去了！”

　　随后，她像只欢快的黄鹂鸟，雀跃地飞走了。

　　“母亲也太纵着小妹了。”

　　“她还没及笄呢，”皇后慨然道，“女儿家也就出嫁前，能快活自在些。”

　　萧祈云不以为然：“母亲放心，有儿子在，将来，阿妩必是最快活自在的公主。”

　　皇后慈爱地瞧着他，挥挥手，摈退左右。

　　不多时，殿内便仅剩他母子二人。层层叠叠的杏黄幔帐与十二扇的螺钿檀木屏风彻底隔绝了一切话语声。

　　“母亲，朝廷终于要对北境用兵了？”萧祈云肃然道。

　　皇后颔首道：“消息是昨天到的。说是叱列可汗的两个儿子争夺汗位失败，逃到了北境的军府。他们主动请降，并答应带路，请朝廷替他们驱逐伪王。”

　　“他们既自掘坟墓，”萧祈云拊掌而笑，“朝廷当兴兵讨之！”

　　“你舅舅也是这么说的。”

　　萧祈云忽地疑惑道：“可是，母亲，陆怀瑾怎么要去北境？他不是才回来吗？”

　　“朝廷要募兵，陆相便极力举荐了自家儿子。圣上当然高兴，当即就许他做行军管记。”

　　皇后的表情有些冷淡，似乎对陆相此举颇为不满。

　　萧祈云略一细想就明白了。小妹也渐大了，陆家三郎也还没定亲，原本今年就是定下来的好时候。可这个节骨眼，陆相举荐了陆怀瑾去随军。

　　母亲是疑心，陆家不愿意娶公主。

　　依萧祈云看，小妹又不是嫁不出去，这陆家还摆上谱了。可父皇母后，包括小妹自己，都看中了陆三郎。他再不喜欢陆怀瑾也无法。

　　六殿下违心地安慰道：“好事多磨嘛，母亲别太担心了。”

　　“虽心里知道，可还是容易担心。”皇后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阿妩是基本定了，可六郎你呢？”

　　“啊？”

　　萧祈云没料到有此一问，登时呆住了。

　　皇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装什么傻。可有中意的，不拘身份，母亲替你做主就是了。”

　　“......我。”

　　梦境中，冷冰冰的、带着青白月华色的亲吻忽又浮现。当他意识到自己想起谁的时候，心中不禁一阵悚然。

　　萧祈云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个梦摇散。可不久前，更真切的、满怀热意的亲吻像野蔓一样，从他内心深处爬了出来。

　　太可怕了，江士衡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药？他越想越觉得不许江沉玉入宫是最正确的决定。

　　皇后见儿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奇道：“怎么？有中意的了？”

　　“没有！”

　　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却正中痛处。萧祈云斩钉截铁地否认，一抬眼，就对上皇后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没有！”

　　皇后拖长音节，“噢”了一声，笑道：“没有也好。长公主来信，说今年要在东都办一场香会，广邀宾客，想来各家的儿郎女眷都会去。”

　　皇后的话还没说完，萧祈云就听明白了。

　　什么香会，就是相看罢了。他没兴趣，正要回绝，就听到母亲说：“届时，你就同士衡一道去吧。”

　　“我才不和他一起去！”

　　卫王殿下的怒火从暮春烧到深秋，始终没有停歇。

　　江沉玉试过让傅临风带自己进宫，还没走远，就被人察觉，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出去。

　　既然人进不去，那就写封信，向殿下解释一二，也好消解他的怒气。

　　信当然是托傅临风带的，据说，六殿下收到信，什么也没说。

　　“那，那殿下还很生气吗？”江沉玉盯着傅临风问。

　　对方沉默半晌，才皱着眉头道：“好像不是很生气。”

　　江沉玉吊着的一颗心放了一半，喃喃道：“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

　　他等了一阵子，发现自己还是进不了宫。

　　朱漆的宫门仿佛对他一个人彻底紧闭。江沉玉无法，只能再托傅临风帮他传信。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护国公府的仆役也已一一熟络，可六殿下那边始终毫无回音。

　　这期间，六殿下送宝庆公主去了趟东都。

　　傅临风也跟着去了。他日渐长大，东都的繁华已不足为奇，整日陪伴皇子、公主们说话，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唯有香会有些意思，怪热闹的。

　　但萧祈云知道长公主的意图，坐了一小会儿就赶紧溜了。天气一转凉，他惦记着皇后的咳疾，急忙返回了长安。

　　傅临风回家没多久，江沉玉就又上门了。

　　诚然，看到往日备受殿下宠爱的江士衡如此焦急，傅临风的内心总会涌起一股隐秘的快感。但现在，他舟车劳顿这些天，实在是累了，也有些不耐烦了。

　　毕竟，江沉玉怎么也不肯说，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六殿下，不过一味地找他带信。六殿下每回虽收了信，却绝口不提江沉玉，甚至去东都也不带他。

　　这都几个月了，傅临风看着沉甸甸的信，大胆地猜想，江士衡这算不算是失宠了？

　　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的结论很有道理，于是让人把信收了起来。

　　这一年九月，皇帝给几位皇子同时加封：五皇子晋赵王、六皇子晋齐王、七皇子晋吴王。册封的日子定在明年开春，又照例每人赐宅一座。

　　傅临风随母亲入宫道贺，谁曾想，新晋的齐王殿下第一句话就是：“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