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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捉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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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沉玉一路跑一路问,最终停在一座栽着石榴树的宅院外。
高大的板门涂了黑漆,门楣上挂着块匾额,写了两个大字——“裘宅”。宅子里的榴花开得正盛,大半的枝枒越过墙垣,向行人炫耀一树蓬勃的烈焰。
江沉玉抓着铁钹,焦急地大力叩门。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
小童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呀?”
江沉玉见是个孩子,露出和善的笑容,问:“这位小娘子见着个穿红袍的郎君么?大概这么高,眼睛很漂亮。”
扎着蒲桃髻的小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反问道:“郎君考了第几名?”
“啊?”江沉玉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问科考的事情,不禁略带惭色,讷讷道,“我、我在最、最后一名。”
话音刚落,小童就变了脸色,喜笑颜开地拉开门,道:“哎呀!那就是中了,郎君快请进!我家主人正在款待那位红袍进士郎呢!”
纵使江沉玉心中有些疑惑,可一听她说“红袍进士”,赶忙跟着小童进了宅子。
三进的院落,偶尔传来一声犬吠。
经过粉白的影壁,远远便瞧见正堂,里头坐着的两人。其中一个穿了身大红的袍子,倚着凭几,姿态悠然,不禁令人联想到袒腹东床的王右军。
“文惠!”
江沉玉着急地大喊一声,就见那少年转过头来,绮丽的芙蓉面上满是笑意。
“是士衡啊!”
萧祈云直起身,得意地朝他挥手。朱红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节藕似的雪白手臂。江沉玉见状,步履如飞,跑着进了堂内。
引路的小童跟不上他,累得气喘吁吁,抱着廊道边的竹子吐舌头。
待客的主人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头上戴着顶镶金的玳瑁小冠,披了件金棕的绸衫,里头是鸦青的兽纹长袍。两只手各戴了枚宝石戒指,成色虽不大好,个头却很大。手边放着一根涂了金漆的铜拐杖,把手处雕了一只凶神恶煞的猛虎。
老人家气色极好,见了江沉玉,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吃茶。
江沉玉向主人家见了礼,坐在萧祈云身边,小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殿下朝他做口型:“一会儿说。”
那老者适时地开口,问江沉玉:“这位小郎君今年也中了?考了第几名?”
萧祈云也好奇他的名次,歪着脑袋瞧他。
江沉玉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很是犹豫要不要说自己是最后一名。
那老人家“嗖”地一下起身,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太好了!太好了!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解其意。
老者拍拍手,只见厅堂的屏风后走出两位盛装华服的女郎。
她们手持团扇,遮住面容。扇子和衣裙皆装饰着各色宝石,色彩绚丽、光辉夺目。其中一个年纪小些,从宝扇后探出半张脸,朝他二人娇怯一笑。
“这是小女,”老人上前介绍,“这是我家大郎的长女。不是老夫自夸,我家的女郎,那可都是貌美如花、温良贤淑!今日天朗气清,是成亲的好日子。两位郎君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何不喜上加喜?”
“啊?”
“啥?”
萧祈云一时愕然,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沉玉抓着他的胳膊,本打算溜之大吉。
不料,两名套着柿色袍子的壮汉不知何时窜了出来,拦在堂前,犹如两尊门神。他们是裘家的管事,也是把萧祈云抬回来的人。
左门神面露凶光,低吼道:“小郎君要去哪儿?”
右门神伸出两只大掌,用力拍他二人的背,“哈哈”笑道:“我家娘子长得可美了!便宜你们两个小子了!”
江沉玉忙道:“婚姻大事须得父母做主,这、这实在是不大妥当。”
他这厢正想办法推脱,萧祈云忽生急智,不顾后背生疼,赶紧道:“不就是成亲嘛,这个无妨。”
江沉玉难以置信地瞧着萧祈云,不解之余,更有一股涩然涌上心头。
裘家老头听他这么说,嘴都快咧到耳后了。
谁知,萧祈云又慢吞吞道:“只是,还要问问我家夫人,同不同意。”
裘老头一颗心被他两句话折腾得七上八下,无奈道:“想不到郎君这样年少,竟已有妻室。既如此,唉,请恕家仆唐突。”说完,他把目光转向江沉玉,殷切地问道:“我听这位郎君方才的话,想必没有定亲吧?”
四根柿色大柱也朝他挪来,把人团团围住。
“呃,其实——”
江沉玉正要现编一个未婚妻,话还说出口,就被人抢白了。
“他没定亲!你们抓他就是了!我跟他一处长大,我最知道了!”萧祈云甩下这句话,就趁着管事们去抓江沉玉的功夫,逃之夭夭了。
江沉玉没想到,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裘宅,居然有那么多机关。
随手一碰的摆件会喷出辛辣的酒水。不小心踩中凸起的砖块,会飞来一张巨大的渔网。转角的石阶旁,通往库房的路上,间或横着几根蛛丝一样细的长线。
江沉玉左躲右闪,不知不觉间,已是四面楚歌。
长廊的一边是墙,另一边则是一簇又一簇的青竹。翠色中藏着几个灰扑扑的仆役。身后是四个分不清长相的高壮大汉,往前则是六只皮毛水滑的大黄狗。
江沉玉一路躲闪,跑得气喘吁吁,追他的人也不逞多让。
柿袍门神没料想他这么会跑,两手撑膝,喘了会儿气,劝道:“郎君就答应了吧。您也瞧见了,这儿的主人家资何止万贯!只因世代都是商户,才发誓要找个官家女婿。”
“就是就是!再说,我家娘子生得也不丑啊,有人想娶还娶不到呢!”
“而且,您放心,等您选官的时候,主人家会帮您打点的。哪有当官的不爱财的。”
“嗳嗳!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江沉玉听他们越说越糊涂,急了眼,话不经过脑子地直冲出来,“我有心上人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呆了。
一缕晚春的柔风轻轻拂过,廊檐下坠着的碎玉片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郎君您别胡诌啦!那位萧六郎都说了您没定亲......”
“就是!您有心上人怎么不求娶?”
裘家的管事还在胡言乱语,江沉玉却已经没在听了。
不远处,庭院里那株石榴树的火红色,炽热得仿佛能灼伤他的眼。
江沉玉沉默地挽起袖子,一个箭步,踩上廊柱,抓着竹枝一路往上,直翻到廊顶去了。
“嗐!”
“怎、怎么上去了?”
地面的管事仆役乱作一团,黄狗齐齐叫了起来。
江沉玉怕他们爬上来追,赶紧朝榴花所在的墙垣方向走。那儿的墙垣较矮,有花枝可攀,出去比较容易。
萧祈云也是这么想的。
他跑去贡院牵了马,骑回来时,就瞧见房梁上那个无助的白影。六殿下放缓马步,见他往矮墙的位置走,遂驾马过去接他。
不多时,就见鲜妍的榴花堆里闪烁着明晃晃的银光,是江沉玉束发用的簪子。
“士衡!”萧祈云下了马,仰起脸唤道,“是你吗?”
一阵籁籁声过后,江沉玉在花堆里冒了头,旋即抓着枝条,翻了出来。火红的花瓣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就连两颊的红晕都像是榴花染的。
萧祈云没心没肺地笑道:“士衡这样,倒真像新郎官呢!”
江沉玉拍了拍脑袋上的花瓣,闻言,幽怨地望着他。
萧祈云干笑两声,上前替他拈下一朵,柔声哄道:“别生气嘛。我这不是牵马去了,没有马,咱们怎么走,是不是?”
江沉玉仍不说话,垂眸盯着他手上的榴花,专心致志的,像要把花烧出个洞来。
萧祈云把花往后一甩,伸手拂去他衣襟上的花蕊碎屑:“真生气啦?哎呀,我知道你一定跑得掉嘛。咱们回去吧?”说着,去拉他的手。
萧祈云牵着江沉玉,往马儿的方向走。捏过榴花的手指沾上了花汁,洇染出一小团澄红色。
“干嘛一直不说话?别生气啦!”
江沉玉瞧着他二人交握的手,粉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热度融开了那团澄红,在手掌心摁下一枚无名的印章。莫名的,他有些脸热。
萧祈云见他一直不回答,闷闷地想:他怎么今天气性这么大?
“好啦,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这时,墙垣那头传来大汉唯唯诺诺的声音。
“家主恕罪,那小子跑得太快了。”
“就是就是,那小子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这么能跑!”
“家主,他突然一下就窜上房顶了!”
萧祈云听到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赶紧捂住嘴。
“对对对!还踩碎了咱们的瓦,要不要报官抓他?”
他二人蓦地噤声,蹑手蹑脚地上马,一溜烟跑了。
一个苍老但格外雄劲的大嗓门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群人拦不住一个半大小子!我花大价钱养你们有什么用?!”
几个壮汉缩着肩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
老头见他们站着不动,气得拿拐杖锤了锤地面,咆哮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再捉两个来!”
“是!”
“是!小人这就去!”
老头朝往外跑的汉子叮嘱道:“蠢货,这回记得问清楚,定了亲的不要!”
“是是是!”
眼见着管事跑的没了影,裘老头长叹口气,随手拿铜拐杖敲了敲石榴树,震落一地的榴花。
他转身往屋里走,一面摇头,一面捋着胡须叹道:“唉,老头子就想要个配得上我女儿的进士女婿,怎么这么难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