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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秋风寄意 ...

  •   沈绾把最后一卷竹简归位时,窗台上的秋海棠落了第一片叶子。
      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她摊开的素笺上,墨迹还未干,上面是她刚抄录的句子:“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是《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抄着抄着,指尖就凉了。
      已经是秋末了。
      霍去病出征祁连山,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长安城从溽暑走到凉秋,梧桐叶落了满街,护城河的水结了薄冰,可前线的消息,却像被大漠的风沙吞噬了一样,时断时续。
      起初还有零星的捷报传来---“骠骑将军过居延泽,大败匈奴左贤王”“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匈奴小王三人”,每一次都能让骠骑校尉府的下人奔走相告,让沈绾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可从上个月开始,消息就断了。
      张管家去宫里打听了几次,回来时总是眉头紧锁,只说“陛下也在等消息”,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府里的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连平日里最爱说笑的春桃,都常常对着窗外发呆。
      沈绾把那片海棠叶夹进《古诗十九首》里,指尖划过“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忽然想起霍去病出征前,她偷偷塞进他行囊里的那包薰衣草。
      不知那包干燥的紫色花束,是否还在?不知他在大漠的寒夜里,是否会闻到那缕浅淡的香气?
      “绾绾,该用晚膳了。”春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厨房炖了羊肉汤,说是驱寒的。”
      沈绾回过神,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少女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这几日没睡好的缘故,她点点头:“知道了。”
      走到外间,却见张管家正站在廊下,对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亲兵说话,那亲兵穿着染了尘土的铠甲,脸上带着疲惫,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像是握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绾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是前线来的人?
      她放慢脚步,听见张管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说...你说侯爷他...”
      “管家放心!”亲兵的声音洪亮,却掩不住沙哑,“侯爷没事!我们在祁连山打了大胜仗!斩杀匈奴三万余人,俘虏了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只是.....只是末将回来报信时,侯爷还在追击残敌,让末将先把捷报送回长安!”
      轰---
      沈绾感觉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样。
      三万余人。
      五十九个王子贵族。
      六十三名官员。
      这战绩,比皋兰山之战还要辉煌!
      史书上那句“捕首虏甚多”,原来背后是这样惊心动魄的数字!
      “好!好啊!”张管家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拍着亲兵的肩膀,“快!快随我进宫报信!陛下要是知道了,定要龙颜大悦!”
      亲兵点点头,转身要走时,目光忽然扫过廊下的沈绾,愣了一下,随即对着张管家道:“对了管家,侯爷还有一样东西,让末将务必亲手交给沈姑娘。”
      沈绾的心猛地一跳。
      他...给她带了东西?
      亲兵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着的小包,递过来:“侯爷说,沈姑娘看了就知道。”
      沈绾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油布的粗糙纹理,还有里面硬物的棱角,她的手有些抖,拆开油布的动作慢得像在拆一封来自千年的信。
      里面是一支箭镞。
      青铜质地,长约三寸,箭头磨得锃亮,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血色--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透着凛冽的杀气,箭杆的末端刻着一个小小的“霍”字,是霍去病的私印。
      沈绾的指尖抚过那个“霍”字,忽然想起他出征前,她曾在笔记本里写过“匈奴善用毒箭,需备解毒草药”。
      这支箭镞...是他用过的?还是.....
      “侯爷说,”亲兵看着她怔忡的样子,补充道,“那日在祁连山峡谷,果然如姑娘先前提醒的那样,匈奴在箭上淬了毒,多亏姑娘的法子,将士们早有防备,才没中了埋伏,这是侯爷亲手射穿匈奴王帐的箭,让末将带给姑娘,说是...谢礼。”
      沈绾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谢礼。
      他竟把这样一支立下赫赫战功的箭镞,当成谢礼送给了她。
      这支箭,曾穿透敌人的营帐,曾沾染敌人的鲜血,曾见证他在祁连山的辉煌胜利,而现在,它被送到了她的手里,带着大漠的风沙,带着战场的硝烟,带着他未曾言说的心意。
      “替我...谢过侯爷。”沈绾的声音有些哽咽,把箭镞小心翼翼地裹好,放进袖中。
      亲兵行了个礼,跟着张管家匆匆离去,庭院里只剩下沈绾和春桃,还有满院簌簌落下的梧桐叶。
      “绾绾...”春桃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叹,“侯爷心里,是有你的。”
      沈绾没说话,只是把那包箭镞攥得更紧,掌心能感受到金属的凉意,却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指尖一直淌到心底。
      她知道,这支箭镞,不是普通的谢礼。
      他是在告诉她,他记得她的提醒,记得她的担忧,记得她这个人。
      捷报传回长安的那一夜,整个都城都沸腾了。
      宫灯从朱雀大街一路绵延到未央宫,百姓们举着灯笼走上街头,欢呼声响彻夜空,骠骑校尉府的门槛几乎被贺喜的人踏平,张管家忙着迎客,笑得合不拢嘴,连带着府里的下人都挺直了腰杆。
      沈绾却躲在书房里,对着那支箭镞发呆。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箭镞上,反射出冷冽的光,她想起史书里的记载:“元狩二年秋,霍去病遂至祁连山,大克获。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
      原来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这样惊心动魄的厮杀,是这样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她,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参与了其中。
      她把箭镞放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藏在书架最深处,和那个被霍去病收起来的笔记本做了邻居,这两样东西,一个来自未来,一个来自战场,却都成了她和他之间,最隐秘的连接。
      接下来的日子,好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陛下下旨,加封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食邑五千户,赏赐无数,接着,又传来消息,匈奴浑邪王因兵败恐被单于诛杀,已决定率部归降大汉,霍去病奉命前往受降。
      “归降?”沈绾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窗台上的秋海棠浇水,手猛地一顿,“浑邪王会真心归降吗?”
      历史上,浑邪王的归降并非一帆风顺,他的部众中有人不愿降汉,中途哗变,是霍去病当机立断,率军斩杀了八千叛乱者,才稳住了局面。
      春桃正拿着新做的棉衣给她看,闻言笑道:“管他真心假意,反正人是要归降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以后边关就太平了,侯爷也能少些征战之苦了。”
      沈绾点点头,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安。
      受降之事,看似风光,实则凶险万分,两军对垒,人心叵测,稍有不慎,便是刀光剑影。
      她又开始失眠,夜里常常梦见霍去病站在浑邪王的帐前,周围是虎视眈眈的匈奴士兵,杀机四伏。
      她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不能再像上次那样递上“梦中所见”,那样的巧合一次是侥幸,两次便会引人怀疑,她只能像个普通的等待者,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守着这间寂静的书房,等待着他的消息。
      这一等,又是一个月。
      长安的梧桐叶落尽了,寒风卷着雪籽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沈绾把书房里的炭火盆烧得旺了些,却依旧觉得指尖发凉。
      张管家从宫里带回消息,说受降仪式很顺利,霍去病不仅成功接收了浑邪王的部众,还从中挑选了一批精壮之士编入汉军,陛下龙颜大悦,又赏了他一座府邸。
      “侯爷不日就要凯旋了!”张管家笑得满脸褶子,“听说陛下要亲自到渭桥迎接,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府里的下人都忙碌起来,洒扫庭院,张灯结彩,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喜庆的味道,春桃拉着沈绾,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说是“等侯爷回来,见你穿得精神些”。
      沈绾任由她量着尺寸,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既期待,又紧张。
      他要回来了。
      那个在皋兰山北麓让她“当心埋伏”的将军,那个在祁连山大胜后送她箭镞的将军,那个出征前对她说“书房的书替我看好了”的将军,就要回来了。
      他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又清瘦了些?是不是又添了新的伤疤?是不是...还会记得那个在书房里给他讲观星之法的女子?
      出发前那句没说完的话,他还会再说吗?
      这些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她开始频繁地去书房,把每一卷竹简都擦得锃亮,把每一张舆图都铺得平平整整,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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