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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簪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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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初冬的凛冽,刀子般刮过魏国王宫高耸的朱红宫墙,檐角垂挂的青铜风铃发出喑哑低沉的呜咽,像无数幽魂在呜咽。承平殿内,巨大的青铜兽首香炉吞吐着沉水香的氤氲白雾,却压不住弥漫在空气里的铁锈味和绝望。
魏明璃立在巨大的沙盘前,一身素锦宫装,如霜雪堆砌。鸦羽般的长发仅以一支素净的银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一张脸愈发冷白如玉。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琥珀色,清澈得能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暗影,此刻却凝着千年寒潭般的冷冽,仿佛殿外肆虐的风雪都凝在了她的眼底。她微微垂眸,注视着沙盘上那代表魏国北境三座重镇,云中、雁回、朔风关的精致木雕城池,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沙盘边缘划过。
“报!!!”凄厉的嘶喊划破殿内死寂,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几乎是滚爬进来,甲叶上凝结着暗红的冰渣,“云中城…破了!赵将军…战死!北狄狼骑…已越过苍鹰涧!”最后一个字带着血沫喷出,斥候力竭倒地。
“轰!”似有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开。老迈的魏帝身形一晃,被身侧侍监死死扶住才未栽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浑浊的眼中只剩灭顶的灰败。殿内重臣们瞬间炸开了锅,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苍鹰涧一失,雁回城孤悬,如何能守?”
“快!调集王畿卫戍军北上驰援!”
“驰援?王畿之兵一动,国都空虚,万一……”
“议和!唯有议和!纳贡称臣,或可保宗庙……”兵部尚书曹平的声音尖利而绝望。
“议和?”一个清泠如碎冰相击的声音蓦然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满殿嘈杂。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沙盘前的素白身影上。
魏明璃缓缓抬眸,那琥珀色的眼瞳扫过一张张或惊惶、或绝望、或犹疑的面孔,最终落在父亲,魏帝的脸上。她的眼神没有波澜,只有一片近乎残酷的清明。
“割地、纳贡、称臣,换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饮鸩止渴。”她声音平静,每一个字却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清晰冷硬,
“北狄贪欲如狼,今日割三城,明日便要十城,后日便是这承平殿的御座!议和,是自掘坟墓。”
“放肆!”曹平怒斥,“公主殿下深居宫闱,岂知兵凶战危?难道要坐等亡国灭种不成?”
“亡国灭种?”魏明璃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非笑,倒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尚书大人莫非以为,摇尾乞怜,就能避开此劫?”她不再看曹平,目光重新落回沙盘,那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穿透了木石沙砾,直视着千里之外血火纷飞的战场。
“那依璃儿之见?”魏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魏明璃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尖纤长而稳定,轻轻拂过沙盘上代表魏国疆域的山川河流。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抚摸一本无形的巨大书卷。殿内死寂,只有她指尖划过细沙的沙沙轻响,和众人粗重的呼吸。所有目光都胶着在她那只手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北狄之胜,胜在出其不意,胜在铁骑冲阵之利。”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云中城破,看似门户洞开,实则是他们一头扎进了死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动了。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那只素白的手猛地抓起沙盘上代表云中城的木雕,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下!
“砰!”一声闷响,云中城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啊!”几声压抑的惊呼同时响起,几个老臣惊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曹平更是目眦欲裂:“公主!你…你这是做什么?!”
魏明璃恍若未闻。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左手闪电般探出,抓起代表雁回城的木雕,同样毫不留情地狠狠砸落!“砰!”又一声碎裂的闷响。
紧接着是朔风关!“砰!”
三声闷响,如同三记丧钟,重重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象征着魏国北境最后屏障的三座雄城,在她手下转瞬化为碎屑!沙盘上只留下三个刺目的深坑,像大地上被剜出的血淋淋伤口。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连魏帝都惊得忘记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沙盘。
“置之死地,而后生!”魏明璃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激越,带着金石之音,穿透了弥漫的绝望,“北狄孤军深入,连下三城,其势如烈火烹油,看似不可阻挡,实则已成强弩之末!其战线过长,粮草转运艰难,后方空虚!而我军……”
她的指尖猛地戳向沙盘上代表王畿后方的几处不起眼的隘口和河流。“精锐尚存,哀兵可用!命王畿卫戍军一部,无需北上硬撼其锋锐,而是化整为零,日夜不停,袭扰其漫长的粮道!断其根本!同时,放弃已成焦土的雁回、朔风关空城,将北境残存主力,全部秘密后撤,屯兵于,落鹰谷!”她的指尖重重落在沙盘上一道狭窄险峻的峡谷标记上。
“落鹰谷?”一个将领失声,“那是绝地!三面环山,入口狭窄,一旦被堵住……”
“就是要它绝!”魏明璃斩钉截铁,眼中寒光爆射,“我军主力在谷内深沟高垒,坚壁不出,示敌以弱,做困兽犹斗之态!北狄连胜,骄兵必躁!见我军龟缩‘死地’,必以为我军主力尽丧,士气崩溃,定会倾尽全力猛攻落鹰谷,妄图毕其功于一役,一口吞下我魏国最后的主力!”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指尖划过沙粒,精准得如同早已丈量过千百遍。“待其主力尽数投入谷口鏖战,阵型密集拥挤,难以展开之际……”她的指尖猛地一勾,点在落鹰谷两侧险峻的山峰之上,“我军预先埋伏于两侧山巅的奇兵,以滚木礌石、火油强弩,居高临下,倾泻而下!同时,袭扰粮道的各部精锐,立即掉头,自北狄大军后方□□一刀,断其归路!落鹰谷,便是北狄二十万铁骑的葬身之地!”
整个推演过程行云流水,对山川地理、兵力部署、敌军心理的把握精妙入微,甚至具体到粮道袭扰的频率、谷内坚守的时间、反击的时机!每一个步骤都环环相扣,将一场看似必败的绝境,硬生生扭转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反杀大阵!
殿内一片倒抽冷气之声,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几个将领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条绝地反击的路线,眼中爆发出狂热的火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北狄大军在狭窄谷口哀嚎溃散的场景!曹平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魏帝浑浊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光芒。他身体前倾,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此计…此计甚险!落鹰谷若守不住,便是…便是万劫不复!”
“置之死地,唯有一搏!”魏明璃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父王,这是目前唯一能扭转乾坤、重创北狄主力的机会!否则,三城已失,北境糜烂,王畿门户大开,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她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沉重的痛楚,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被更深沉的冰寒覆盖。“然而,此计虽险,亦需时间。落鹰谷布防,调集精锐,伏兵就位,袭扰粮道…环环相扣,非旬日之功。而北狄铁骑,挟大胜之威,兵锋正锐,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雁回、朔风关残军,最多只能拖延五日。”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柔软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为家国背负一切的决绝。“五日…远远不够。我们需要外力,需要时间!”
“外力?哪里还有外力?”魏帝颓然跌坐回御座,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列国皆畏北狄如虎狼,谁肯在此时伸出援手?”
殿内刚刚燃起的热血瞬间又冷却下来,沉重的现实像冰水浇头。
魏明璃挺直了脊背,那纤细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绝,仿佛一株迎向暴风雪的寒梅。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沙
盘的南方,那里代表着强邻周国的疆域。
“周国。”两个字,清晰地从她唇齿间吐出,带着千钧重负。
“周国?”曹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公主莫不是急糊涂了?周国与我魏国,世代龃龉,边境摩擦不断!他们巴不得我们被北狄吞并,好坐收渔利!怎会出兵相助?简直是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才更要一试!”魏明璃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动摇,“周国新君登基不过三年,根基未稳。北狄若吞并我魏国,疆土、人口、资源尽入其手,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唇亡齿寒的道理,周国新君不会不懂!此其一。”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视群臣:“其二,周国与我魏国虽有旧怨,但并非不死不休。只要筹码足够重,重到让他们无法拒绝,足以撬动这看似不可能的局面!”
“筹码?”魏帝声音干涩,“国库空虚,北境糜烂,我们还有什么筹码?”
魏明璃的目光,最终落回御座之上,落在那张苍老而疲惫的脸上。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有决绝,更有一种近乎献祭的平静。
“和亲。”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再次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以魏国嫡长公主之尊,入周和亲。此其一,足显诚意。”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冰棱,刺穿着空气,也刺穿着她自己。“其二,以魏国北境三城——云中、雁回、朔风关,作为公主嫁妆,请周国即刻发兵十万,火速北上,协助我军,在落鹰谷完成合围!”
“什么?!”这一次,连魏帝都惊得霍然站起,身体剧烈摇晃,“割让三城?!璃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是祖宗基业!是万千将士血染之地!”他的声音充满了痛心和难以置信。
“父王!”魏明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眼中那压抑的痛楚终于无法掩饰地汹涌而出,却又被她死死压下,化为更坚硬的冰壳,“是基业重要,还是存续重要?是土地重要,还是这满城、满国的生灵重要?!没有国,何来土?没有人,何来基业?!三城已破,化为焦土!用这三座暂时落入敌手、生灵涂炭的空城,换取周国十万雄兵,换取落鹰谷全歼北狄主力的战机,换取我魏国喘息、重整、乃至日后收复失地的可能!这笔交易,值!”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和不容置疑的凛冽。群臣哑然,连曹平都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却又无法反驳的冷酷计算震住了。
魏帝死死盯着女儿,老泪在浑浊的眼中打转。他看着那双酷似亡妻的、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琥珀色眼瞳,看着她挺得笔直却微微颤抖的肩背。割土之痛,和亲之辱,这些本不该由她一个女子来承担!可他…别无选择。魏国,已到了悬崖边缘。
“和亲…对象是谁?”魏帝的声音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魏明璃身上。
魏明璃深吸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底深处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对未来的渺茫希冀。再抬眼时,只剩下彻底的冰封与决断。
“周国六皇子,周承弈。”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地宣布着自己的命运。
“周承弈?!”这个名字一出,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和低低的议论,夹杂着难以掩饰的轻蔑与惋惜。
“那个…那个有名的纨绔?”
“整日流连勾栏瓦舍,斗鸡走狗,烂泥扶不上墙…”
“听说前几日还在赌坊豪掷千金,输得差点当裤子…”
“让公主嫁给这等人物…这…这简直是…”
议论声不大,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魏明璃的心上。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些惋惜、怜悯,甚至是幸灾乐祸。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废物皇子,作为换取援军的筹码。这其中的屈辱,比单纯的割地求和,更甚百倍!
一丝极淡、极冷的自嘲,终于无法抑制地浮现在魏明璃的唇角。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冰冷刺骨。她微微挺直了本已笔直的脊背,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都扛在那副看似单薄的肩头。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幽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纵是污泥满身,她亦要在这泥沼中,踏出一条生路!
“璃儿…”魏帝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巨大的痛楚和无力,“苦了你了…”
“儿臣,为魏国,万死不辞。”魏明璃敛衽,深深一礼。姿态恭谨,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提出割地、决定自己和亲的人不是她。只有那微微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泄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魏帝看着女儿低垂的头顶,看着她发间那支唯一的、朴素得近乎寒酸的银簪,心中剧痛。他颤抖着手,从御案上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一支金簪。
这簪子形制古朴庄重,通体由赤金打造,分量极沉。簪首并非寻常的珠翠花鸟,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首高昂,凤目以极小的红宝石镶嵌,在殿内烛火下流转着幽深的光芒。凤身线条流畅遒劲,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层层叠叠,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整只金凤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威仪与沧桑。
“璃儿…”魏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将金簪递向魏明璃,“此乃你母后…生前最珍爱之物。今日,赐予你。”
魏明璃抬起头,目光触及那支金凤簪时,琥珀色的眼瞳微微一缩。母后…那个在她记忆中只剩下模糊温暖轮廓的女子。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入手冰凉沉重,那凤凰的羽翼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掌心。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簪身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奇异的触感传来,在凤凰高昂的头部下方,靠近颈项的位置,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螺旋状缝隙!若非她五感远超常人,又正全神贯注,根本难以发现!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只是指尖在那道缝隙上极其短暂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将金簪稳稳接过,收入袖中。
“谢父王恩典。”她再次垂首。
“议定国书,遣使周国!以…以三城为聘,请周国六皇子,迎娶我魏国嫡长公主!”魏帝的声音疲惫而苍凉,带着尘埃落定的决绝,也带着无尽的悲哀。
沉重的殿门在魏明璃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怜悯和复杂的目光。殿外,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吹动她素白的衣袂。
她独自一人,立在空旷寂寥的汉白玉广场上。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袖中,那支沉重的金凤簪硌着她的手臂。她缓缓抬起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抚过簪首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最终,停留在那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螺旋缝隙之上。指腹下,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带着难以言喻的温热。
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纷扬的雪沫,冰冷依旧,却悄然燃起一簇幽微的、探寻的火苗。母后的遗物…这冰冷的金凤深处,究竟藏了什么?
风雪更大了,吹散了她的低语,也吹起了她走向未知命运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