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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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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从虚浮的黑暗中,直直地摔下来,一激灵,居然醒了过来。
环视四周后,眸子便空洞起来,没了焦距。
一个,两个,四个,八个.....三十六个......
数完,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惑,为什么会少一个呢?
府上明明有三十七口人,为什么睡在这里只有三十六个???
还有一个人去哪里了?为什么找不到了?
愈加沉厚的迷惑终是冲开了眸子的封印,泪珠子瓢泼下来。
“还没数对么?”一个脆脆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耳边响起。说话的,是一袭黑衣的男子。在这五月的午后,提着剑硬是把这碎碎亮亮的阳光凝冻成了满身的寒气。而涨满他全身的杀气此刻亦是蓄势待发。
她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即使她这仅十载的性命已是到头,她也不要外来者入侵她的世界。
“娃儿,你这是骑着羊数羊。”男子的声音却有着异常的温和。
对了,她怎么没想到,她把自己数漏了。泪珠子霎时停住,她昂起头,看着说话的男人,眸子恢复空洞。
男子眼角扫了扫脚边的花,白色的花瓣上已是一片不败的残红,“这是什么花?”
她愣愣回道,“杨妃出浴----将离的一个品种。”
男子环顾四周,终于发现唯一的一朵纯白的离草,唯一一朵没有染上鲜血的杨妃出浴。他弯腰轻摘,踏着看似轻快的步伐冲她走过来,明晃晃的剑身掠过地面。她,一动也不动。直到男子的气息低了下来,从她脸上拂过,一朵杨妃出浴便懒懒地横卧在了她的鬓角。
她低下头,盯着地面,目光被那道银光吸引过去,“剑柄挂的是?”
男子淡淡道,“自然是剑穗,亦可称之为流苏。”
她轻轻“噢”一声,没有抬头,亦不再言语。她家中无人习武,曾经有位高人看她的骨骼奇佳想要收她为徒,被她爹爹一口回绝。所以她看到剑的机会很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剑柄有饰物的剑。
这剑穗很是简单。六片洁白的羽毛围成圈,中间是一颗相思豆。下方则是丝丝缠缠的彩线。这个叫流苏啊。
男子忽然一把抓过她软软的小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的手掌似着了火,炙热。他把手中的剑塞进那只小手,目光却落在这满园的花丛,似是喃喃自语,“将离,将离,好名字......”
她回神抬眼的时候,男子已经消失了。这剑只有剑尖处有血色。余下的剑身如同没有沾过血腥一般,那流苏坠儿亦是。那男子一身黑衣,似乎什么都看不出。她用力地扯下剑穗,上面的羽毛模糊间竟成了雪花的模样。这灿灿的夏日,她却冷得喊不出口。
她把剑埋在了后花园这片花海中,把这剑穗贴身收藏着。缓缓地踱步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些细软。随后,搜遍了家里所有的火折子,在踏出府门的时候,把它们抛向身后。
即使是午后,在这熊熊大火面前,这广陵城依旧是死去一般,长长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人。
她一路向着金陵而去。一个月后,终于达到目的地。她背着一个小包裹,跪在石头山上一个竹屋前,三天三夜,不肯离去,直到屋里传来了苍老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拖离昏迷。
“既然你爹爹回绝了我收你为徒的提议,你来此地所谓何来?”
“此一时彼一时。”
“哦?有何不同?”
“现如今,我,只是我。”
她不再是那个屋子里的大小姐,她无父无母,她只是她,她,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
屋里没了声音,近近地,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老人步出屋子,看着她,那倔强的眸子,坚定的深情,没有丝毫的迷惘。他点头答应了。
夜间,她挣脱噩梦醒来,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直喘气。梦断广陵无归路,无眠,无眠,窗外夜风卷孤月。她捏着那流苏,慢慢气息平稳下来。闭眼掐诀,重温白天所习的心法。
(二)
“徒儿,今年,你及笄了。”老人从袖子里掏出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来,仔细打量着,是一支步摇,一只蝶儿张着翅膀扑闪着。翅膀下面还有流苏坠儿。
“谢谢师父。”
老人捋捋胡须,从这娃儿平时穿着的衣裳来看,这娃儿很是喜欢有流苏装饰的物什。五年前她刚来的时候,就跟小豆芽般,先如今已是倾城美人。“想下山去见识见识吗?”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这么问她。
她摇摇头,面上毫无表情,道,“时候未到。”
她来后不久,他才知道她府上惨遭灭门之祸。她那小包裹里居然应有尽有,自上山后,她就从未下去。有时候,缺了什么,还是他这个当师父的下山购置的。关于仇人之事,她始终只字不提。刚上山那会儿,夜里会惊恐着叫着醒来,现在已是一片平静无波。
她会笑,会蹙眉,会.......而这些只是她的面部表情,与她的情绪无关。即使她在笑,她全身上下仍是笼着萧索。她蹙眉,他就更不知她心中所想了。他这个师父完全看不透她。
转眼之间,又是春去秋来,冬天腊梅开。终是在来年,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提及下山的事情,“师傅,徒儿想下山了。”
老人目光转沉,低问道,“时候到了?”
她摇摇头,嘴角有了浅显的无奈,“是我等不下去了。”
突然,老人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拂尘,蹙眉,“那,跟为师过两招如何?”当初就是看中她是个习武的好苗子,才想要收她为徒,不料吃了闭门羹。悟性高,资质好,看看这六年,她能到什么地步。
两百招之后,她方才露出败势。老人颇是欣慰,眉间的忧色顿时消散了不少,“虽然不能说独步武林,至少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放眼江湖,能胜过她的,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下山后,她依旧是来时的那个小包裹,慢慢在老人眼前消失。再回到广陵,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包括眼前这幢房屋。建在她家旧址上的屋子。这房子,没有匾额,看来是寻常百姓家。她轻轻飞身入内,取出六年前,埋下的那人的剑。
而后,进了一家布行,购置了套新衣。换下旧的衣物,走进了这广陵城最大的勾栏院【春满园】。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老鸨看得傻了眼,极品。此时她那被铜臭熏得乌烟瘴气的脑袋里只浮现出这两个字。而这两字,足矣。再者比青楼女子多了份淡漠,矜持;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丝入股的妩媚。
一时间,广陵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位神秘的绝色花魁。据说,她的花名是自己起的,虽然很怪异,又不吉利,但是老鸨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说,“花名,我自己取;见什么样的客人由我决定;牟利,分文不取。”
对自己如此有利的条件,老鸨自是忙不迭答应下来。当一切安定下来,又是一年的五月时节。桃花已凋,柳絮已谢,正是将离盛放的好时节,尤其是杨妃出浴。
五月过去三天,夜幕笼罩广陵。她倚在二楼,纤手微微掀起帘子,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恩客。
“水公子,您来啦,今年晚了三日呢。”老鸨笨重的身子贴上门口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个水公子每年都会在五月第一天准时来到春满园,包下雅间。问他要哪位姑娘作陪,他只是淡淡道,“我是来这里赏花的。”
老鸨一听,笑的更欢了,“我们春满园什么花儿都有,不知公子您偏好哪一种?”
他总会盯着自己的一袭白衣,皱着眉,低低道,“杨妃出浴。”
老鸨听的一头雾水,最后干脆不再理会,反正她的银子到手了。她会在每年的四月底把他的雅间留着,等着他来。其余一切随他,只要他的银两照付就好。
楼上的人掀开帘子,慢慢地走下楼来,顿时大堂里安静的都听到众人嘈杂混乱的心跳声。只见那人,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众人心里皆一阵狂喜,她可算上是全广陵城最美的女子了。平日里不管咋地,即使成堆的金山银山捧来也是见不着的。而且一般她接见客人时,总会蒙着面纱。
“妈妈,这位公子是常客?”她看见老鸨热情过头的模样,揣测道。
老鸨点点头,随即打量她一番,眼珠子滴溜直转,“将离啊,你可知杨妃出浴是何花?”
她笑笑,跨步走在水公子身边,胳膊挽了上去,“我自然知道的,是吗,水公子?”
水公子淡漠的神情有了一丝的松动,却没有看她,道,“嗯。”
老鸨这厢又是不解了,男人在听到她唤将离的时候,明明流露出一种欣喜之情的,原以为他会臣服在将离的美貌下,可是他却从头到尾没有正视过将离。哎,这男人,真难懂。算了,反正有将离在,也罢。
将离挽着男人上了楼,关上房门,她招呼侍女斟茶,自己亲自把杯子递到他手边,“公子的眼睛可是伤了?”
男人置若罔闻,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反问道,“姑娘叫将离?”
她轻笑出声,“我叫流苏,公子,可唤我苏苏。至于将离的名儿,我只是存心找妈妈的晦气罢了。”
男人不能视物的眸子里,隐约有陌生的情绪流转,“可是姑娘确实知道将离,清楚杨妃出浴。”
她不以为意,冰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家父是花匠。再说,这园子里什么花儿都有,独缺这将离。”
(三)
男人反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抿唇道,“苏苏姑娘,这手冰的厉害,添件衣裳吧。”
她静静地任他握着,很久后,开口,“公子这冷峻的气质,更适合着黑衣。”
男人慢慢松开手,自己摸索着茶壶,眼角垂了下去,“我,很多年都不着黑衣了。”
她似乎很感兴趣,声音里都隐约有莫名的雀跃,“公子以往着黑衣,不知何故改变?”
男人又是一杯茶饮尽,低着头,好像在盯着自己身上的白袍一般,“太多的东西被黑色所掩盖,残忍,血腥,甚至是良知。这黑衣,染再多的血,也看不出,皆以为那只是污渍罢了。”
她有了片刻的愣神,随即抽手,却是扶着他走到床榻边,“今夜,你就在我这会儿将就一晚,明儿我陪你去赏将离花。”
男人脱了外衫,顺从地躺在床上,指尖描绘着眼眶,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眼睛中了毒烟,虽然不严重,但是快则也要一年才能恢复。”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而后,翻出一些公子哥给她的饰物,明珠之类的,贴身收藏。看到侍女进来后,才拿起她随身携带的一本医经看了起来。渐渐地,嘴角有了笑意,老头子果真是给了一件宝物给她。
夜沉如水,刚过四更,她起身,把书收了起来,站在床边,沉默着,直到床上的人,睫毛轻颤,才开口,“走吧。”
她又一次轰动了广陵城。春满园的头牌,跟一个男子私奔了。她的出现像是只在夜里开放的昙花,匆匆在人间经过,徒留一片叹息,只恨抓不住芳踪。而城郊的竹林内,则多了一幢木屋。每日清晨,竹林里,一人抚琴,一人练剑。
“若寒,今天的药喝了吗?”
“苏苏,你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她转身,剑搁在他肩上,“你要是不吃药,我便现在就了结了你。
水若寒悠闲地呷了一口茶,丝毫不在意,“苏苏,我只是眼盲,武功还在。”
她手腕一转,剑锋轻吻着皮肤,剑身上便有了落红,笑道,“哦?我并未听你提及你有武艺一事。”
水若寒双指夹着剑锋,侧身躲开,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却多了几丝促狭,“苏苏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她冷哼一声,转身进屋。
水若寒只是用指尖沾取了一滴血珠,轻抹在唇边,伸出舌尖细细地舔舐着,“苏苏,我的血,味道还不错。”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入秋后,水若寒的眼睛终于对光有了反应。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脸,痴痴笑不停。半晌,猛然起身,抄起铜镜狠狠地砸了下去。
夜里,床上的男人轻轻叹息一声,随即起身,点了烛火,坐回床上,弯着嘴角,“苏苏,你是不是忘记带剑了?光是这般瞪着我,么用的。”
房间里另一个人,铁青着脸,踢门而出。不时,又回来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一脸的嫌恶,哭笑不得,“苏苏,你今□□我服药这是第五次了。”
她焦躁得直跺脚,不管脸摆的多臭,他看不到,白搭。反而,倒像是,她在跟自己过不去。
“我不管,你给我喝下去。”依旧气呼呼地喝斥。
这次,男人没有再拒绝,接过碗,一口气喝完,未来得及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便道,“苏苏,家里的蜜饯吃完了吗?”
她脸上闪过一阵尴尬,夺回药碗,一个气不过,又往地上摔去。碗,碎了一地。房间里,满是药味。
水若寒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缩回床上,合目睡觉。
她愤愤离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放亮,才睡去。只有这朦胧的光亮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她床边,温热的唇落在她的眼眸,声音中似有压抑,又好似自嘲道,“我也想早日恢复啊。我也好想早日见到这双我惦记了六年的眸子。”
一觉睡到晌午,她才从被窝里爬起来,照例乔装后,出门。快要入冬了,要添置些什么呢,她一路上都在想。
直到有人拉回她的注意力,“姑娘,这是你要的蜜饯,共计一两银子。”
蜜饯?她的脸瞬间乌云压顶,吓得伙计以为她不想给钱了。
水若寒那个混蛋。她一直低咒着回到竹林。她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以前那个自制,沉静的自己仿佛只是幻象。她每日阴着脸熬药,沉着脸逼他吃药。
她的剑在林间飞速地穿越着,杀气愈来愈浓烈。等到他的眼睛重见光明,他们之间就要来个了断。势必,只有一人能从这竹林里走出去。
“不要胡思乱想,收回心神。”
直到男人醇厚的嗓音穿入她的脑袋,她手中的剑才停歇下来,嗓子口腥热的液体在翻腾。
水若寒有些慌乱,直接用衣袖就抹上了她的嘴角,训斥道,“差点就走火入魔了,你在到底想些什么?!”
看着他难得的笨拙,她的心情终于转晴,她不再试图压制那股翻腾,而是张嘴,痛快地吐了出来。
水若寒不待她反应,拦腰抱起她,声音已是发颤,“我房里有玉凝丹。”
她很配合地依着他,极尽虚弱之姿,看着他递过来的药,“这药可是千金难求啊,给我吃有些浪费了,再说,我要是服了此药有什么后果,你清楚吧。”听师父说,此药是疗伤圣品,整个江湖中,也只有三粒而已。服下去后,她会增长三十年的功力。
水若寒渐渐恢复他那终日冷静得像是戴了面具的嘴脸,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直接把药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她倚在他肩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下他们之间要怎样才能算得清?!抑或是,这一世,怕已是再也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