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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终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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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沈半沉一醒,就被请到了警局。
廖景凡站在单向玻璃后,“还是不肯说吗?”
江锦点点头,“不肯讲,坐这半个小时了。”
沈半沉被送走后,他们在韩家鱼店内发现了昏迷的孔同李,通过询问徐智后才知道,是徐智自己打晕的。
孔同李听说沈半沉是要自杀后,把他知道的全招了,并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怪我,我没发现他最后竟然是想自杀……警官,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
孔同李就是十余年前,沈半沉带去县城申冤的孩子——他原名孔樟。他的姐姐孔桃和沈柔升同一年被张翠怜骗走,家里却不管不问。他一心为了找姐姐,和同病相怜的沈半沉去了县城,也去了市里,杳无音信。而后他返回故乡,勤学苦练,考上警察学校。偶然得知张翠怜在H市,就来到H市,分配到城西作片警。
据他所说,沈半沉要求他早上去乌鱼路放置一具尸体。该无名尸体是沈半沉前几日在湖中发现的。经检验,其为自杀,身份已明确,是一位创业失败者。而后沈半沉派他回来看着徐智。另外的孔同李就不晓得了。
沈半沉从来这开始就一言不发,与询问员大眼瞪小眼。询问员问什么,他都不回答。
“廖队,徐智来找你了。”季睿扬打开门,探出脑袋说道。
廖景凡示意江锦和蒋不知照管好局面。他出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警局门口。
“没上课吗。怎么来这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我想……来看看舅舅。”
“整件事情,你知道了吗?”
她闭上眼睛,“我猜到了一些。”
“进来吧。”
季睿扬震惊,“廖队,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徐智脚步一滞。
“我写检讨,你进来吧。你应该有知情权。”他伸出手。
她低头,牵住他的手。
讯问室单向玻璃后。
江锦戴着受令耳机,“廖队,沈半沉他刚刚说,你来问他才回答。“
廖景凡点点头,“那我进去。给她一个耳机吧。”
徐智戴上耳机。
廖景凡走进讯问室,另外一名询问员离开。
“你指定我是为什么?”
“觉得你比较合眼缘。”沈半沉口舌有些干燥,说话沙哑。
“这个故事很长,不知道各位警官有没有耐心听。”他很平静地坐在审讯室的凳子上。
廖景凡抬了一下眼皮,“你说。”
“很久以前。村里有一个高中生,她成绩很好,有望考上市里的大学。”
“但是,她家里人,为了3块钱,一顿饭,就把她嫁给了村东头的一个姓沈的农工家里。”
“农工没读过书,但人很好。她很幸运,遇到了一个朴实、善良的丈夫。她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是没好好读完书。”
“婚后不久,她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对了‘好’字。”
“她给哥哥取名为‘半沉’,希望他是一个有着一半沉稳、一半活泼的人;她给妹妹取名为‘柔升’,希望她是一个虽然柔弱、但是生活蒸蒸日上的人。农工听不懂,可还是念着这两个孩子的名字,说‘要健康快乐’。”
“大家都很羡慕他们一家子。”
“好景不长,农工在外地做工的时候,下矿,矿井塌了,去世了。”
“家里的支柱没了。她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尽管家里再贫苦,她也想让孩子读完书。”
“她白天做浣衣女,晚上打毛线做手工织品。固然多有流言蜚语,在拼拼凑凑中,孩子真的被她在读书的氛围下养大。”
“妹妹不喜欢读书。哥哥看得出来。她知道这是出头的法子,每天‘坑坑洼洼’地读着。”
“村里人总是以为她的名字是‘生’,生养的‘生’。我……哥哥总是告诉她,‘你不是生养的生,而是冉冉升起的升’。”
“她总是一知半解,哥哥也随她去了。”
“哥哥终于考上了大学,要去市里读书。临别前几天,他们在镇里拍了一张照片。送行那天,她在照片背后写了‘哥哥,要好好上大学’,把它给了我。”
“没多久,母亲寄信来,说妹妹不想读书了,要辍学打工,补贴家用。”
“他急了,去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母亲哭着接电话,说之前在村里的张翠怜,去了外省后,回来不知道跟妹妹说了什么,妹妹铁了心要去外地。”
“妹妹说,张翠怜给她找好工作了。”
“哥哥得知是村里人,便也放下戒心,但还是让她别去外地,去市里都行,常常寄信来。他知道妹妹不想读书……”说着,他哽咽了。
“可没人知道,这个张翠怜是个‘中介’,人贩子的中介。妹妹被卖到外省,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叫,三江村。”
“妹妹失联了整整半月,母亲发觉不对,寄信给哥哥。哥哥请了长假,回了家乡。报警了,没用,查不到她在哪。他跑到张翠怜家,张翠怜却不在,张家人说不知道女儿在外地干什么,赚了不少钱。”
“他大概猜到了。”他自嘲一笑。
“张家弟弟此时正风光大办婚礼,他一时冲动,打了张家弟弟,坐了十几天牢。”
“出来之后,学校因为他一直没来,把他开了。”
“他一直在找妹妹,为了养母亲,当过出租车司机,作过工地工人……做了各种不同的工作,什么苦都吃过。”
“没多久,母亲也去世了。他身边的希望开始渺茫了起来。”
“他去了外省,省吃俭用。后来从村里兄弟那里,发现张翠怜后来一直在H市工作,我便去了H市。”他用“我”取代了故事中的“哥哥”。
“妹妹在三江村,那时候,村里有个大学生,叫傅熠。她知道他是个律师,希望他能带她出去。”
“可是,傅熠,本身就是三江村庞大拐卖系统里的一员啊。他往返在城乡之间,拐那些大学生。我不确定,他哪些行为是被强迫的,哪些是故意的。他说带我妹妹走,然后呢?一直,一直,都没带她走过。”
“妹妹日益抑郁,自从生完孩子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蔫蔫的。傅熠给了她希望,却让她绝望。”
“买了妹妹的徐家。徐丰有,是个酒鬼,只听他妈的话。喝完酒,就对我妹妹非打即骂。就在2003年,曙光前夕,明明,还有几个月,三江村就迁到山下,接受城里管辖了,他们一定能查出来的……他喝酒,把妹妹,淹死在了水缸里。”
“我到现在,也只是想知道,妹妹到底在哪里。”他把头埋在手铐之下。
廖景凡动了动唇,还是没说出口。
“所以,我用一样的办法。让每一个辜负了我妹妹的人,去死。我也差一点。”他笑了几声。
廖景凡看他,“那李璇呢,她做了什么?”
“她霸凌妹妹的女儿。小智和我讲的,我想我都沾了好几条人命了,不差这一条。”他轻蔑地盯着手铐。
廖景凡拍桌,“这不是你杀她的理由。”
他歪了歪头,“没办法,我已经从根上开始腐烂了。”
“徐丰有呢?”
“他?他喝得醉醺醺回家。我知道小智在你们那,是我让她去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和他喝酒,想套他的话,想问妹妹在哪。他喝得天南地北不分,我和他说起小升,他吓得跑走了。”
“他?”不是你杀的?
“自作孽,必有报应。”他侧过头。
“石头是什么意思。”
“标记罢了。”
“关于徐智母亲……沈柔升后来的事情,你是从何得知的。”
“不重要。”
“赵晓红奶奶口中?”
他闭上眼睛,“这一切与她无关。”
“那孔同李呢?他才二十六岁。“
“……他不明白我在做什么,都是我指使的。沾血的事,他没干过,都是我自己来的。他还年轻,有更远的路可以走。”
……
事到如今,基本尘埃落定了。
廖景凡起身,令另外一名询问员来确定细节。
沈半沉却叫住了廖景凡。疲惫的男人垂着头,他精干的手臂搁在桌子上,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仿佛是在倒计时,又仿佛单纯是在发呆。他一圈一圈的眼窝,和伴着口型僵硬移动的皮肉,都显示出他似乎年纪很大了——明明他也才三十出头。
“廖警官……小智,是我对不起她。如果有可能的话,让她去Z省看看外婆吧。而她……”他阖上眼,“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帮忙照看着吧。”
廖景凡并没有回头,像是默许了。“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做的。还有,你一直想知道的,她的尸体埋在槐树下。”
离开了审讯室。
留下阵阵呜咽。
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又哭成泪人了。他忐忑地走向旁边的房间。
推开门,徐智蹲在地上。江锦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廖景凡也俯下身,望着她,发现她并没有哭。他拍了拍她的脊背,说了他觉得最有用的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抬眼,眸中波光潋滟——如他第一次见到她,她永远是美好的,却有什么不一样了——她不再是易碎的了。
透过她的双目,他恍然间来到了那棵槐树下。
在槐树下,槐叶四处飘扬,遮住夏日戾光,只留下了点点温和的斑。
“大哥哥,你在干什么?”女孩纯真的眼睛望着他。
他笑着,眸中带着泪,“没干什么啊,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徐智。”
“大哥哥怎么会知道我叫徐智?赵奶奶说,这是我妈妈取的,是聪明的意思哦,嗯——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妈妈。” 她露出了落寞的神情。
“是啊,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也是最可爱的小姑娘。”
他在想,如果他早生几年;如果三江巷的人早点搬下来,这场违法的交易十几年前就于阳光下被揭开;如果她在大雨中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时,他救下了她的母亲,她的童年就不会失去一个温柔的母亲;如果她被父亲家暴时,他陪伴她身边,保护她,成为她的避风港;如果他早一点,再早一点遇见她,他就不会让这么好的姑娘,受到暗处蛆虫的蹂躏;如果学校那些人霸凌她的时候,他在;如果他能保护好小姑娘;如果时间倒回,她可以好好长大……
可惜没有如果。
徐智揽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廖队。”
“嗯,我在。”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坐在舅舅病床旁,我无数次地自言自语。他沉睡着,并不能回应我。天马行空的发呆中,我突然想到某天找笔记本的时候,发现了妈妈的字迹。”
“‘我是冉冉升起的升,不是早生贵子的生。’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也许只有她抚摸我时的温柔是较为明晰的。我一次又一次地看手机里她那张笑得灿烂的照片,猜她应该是个有趣的人,可能有些淘气、有些叛逆,不像我这么无趣。”
“可是她那么好的人,却被一场欺骗,远走他乡,遍体鳞伤。”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廖景凡抚着她的背,他不善言辞,仅能做些寥寥的慰藉。
“我生来罪恶……”
廖景凡摇摇头,“你拥有着你母亲的爱。”
她闭上眼睛。
“小智,小智,你一定要比我聪明呀,你一定要走出这个地方。”女人看着怀中的孩子。
虽然母亲的声音于岁月的流沙间逐渐逝去,但她却坚定地认为这是母亲说的话。
她站在槐树的阴影处,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坐在树根上,这儿是她的避风港。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没有打扰小智的倾吐,只是安静地注视。
小智突然开口,“姐姐,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啊。”
小手拉住了她的大手,带着她走出阴影。
“你有什么心事吗,姐姐?”
“有的话,就和我一起跟大树说吧。”
一阵风吹过,黄白色的小花如雨落。
徐智摇了摇头,低身,不知不觉地帮她把头上的槐花拿了下来。
“姐姐,很好看呀,就让它放在那吧。”
“姐姐,你有没有妈妈呀?”
徐智不语。
“姐姐,我好想知道妈妈是什么样的啊。”
徐智莞尔一笑,“妈妈呀,是温柔,是美好。”
“温柔、美好……”
“就像大树一样,永远守护在你身旁。“
“大树……我知道了!就像这朵小花一样!”她捧着那抹白。
“对。”
“除了这个,你还有一个很爱你的舅舅。记得不要让他伤心,记得要阻拦他。”
“不要让他伤心,又要阻拦他?”她没怎么理解。
“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不要再让他背负那么多了。”
“嗯,好的,姐姐!”
小女孩上前,抱了抱十八岁的大姐姐。
“姐姐,要快乐。”
沈半沉做笔录做到天色渐暗,由于后面的内容涉及案件细节,廖景凡并没有允许她继续听下去。
徐智坐在警队大厅的铁质座位上,直到廖景凡走出来。廖景凡拍拍徐智,“走吧,回家。”
蒋不知和江锦随后出来,和她打了打招呼。徐智强颜欢笑地回应。廖景凡牵着徐智的手,往门口走。
“……”徐智沉默良久,跟着廖景凡出了警局。H市的夜静静的,只听得见车流声。
她忽然停在了第二层阶梯上,廖景凡回头看她。
“怎么了?”
“我想成为一名警察。”
“为什么?”他没有去否认亦或者惊讶,只是问她原因。
“我想像江警官和蒋警官一样。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他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笑容,“好啊。但是你要分清什么是一时兴起,什么是长久所坚持的。你究竟是仰慕这个职业,还是仰慕这个人,你要分明白。”
徐智愣了愣。在她18岁的人生里,多所接触最多的是老师和学生,再接下来,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喜欢的人。
他接着说:“你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没必要这么早去定下未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会有所忠诚的,所热爱的。”
徐智想到未来,不禁会感到害怕,讪然问,“那我之后,还可以住你家吗?”
廖景凡点点头,“当然可以啊。等你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想怎么样都可以。”
徐智开玩笑道,“那还要很久呢。”
夜风呼啸,偷偷隐藏了少年的爱意。
廖景凡点点头,“是啊。”
他往前走了两步,“不过,我等你。”
全文完2024.7.24/修改完2025.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