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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洛阳纸贵·鬼宴单 ...


  •   暮色压垮了最后一缕残阳,铅灰色的天像块浸透了脏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垂在洛阳城旧货市场——鬼市的头顶。空气里黏着土腥、铜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仿佛千百年的死物都在这昏暗的巷道里吐着浊气。两旁的铺面挤在低矮的砖石屋檐下,纸扎惨白的仙鹤童子瞪着一双双空洞的墨眼,缺了胳膊的陶俑鬼鬼祟祟蹲在阴影里,蒙尘的铜钱在地上滚动,发出骨碌碌令人牙酸的轻响。人影幢幢,面目模糊,交易在压低的喉音和袖笼里进行,眼神碰撞又迅速滑开,像深水中游弋的鱼。陈九歌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里,领子立起,遮住半张脸,沉默地穿行在这片活人打造的阴间。他走得很快,脚步轻得像猫踩过枯叶。他在等人,一个叫“老烟鬼”的掮客,手里攥着关于他命的消息。

      一个干瘪的老头蜷缩在“奇珍阁”褪色的匾额下,像块生了霉斑的石头,只剩嘴里叼着的旱烟杆,烟锅里的火光在将暗未暗的天光里明明灭灭。陈九歌走过去,阴影笼罩了他。老头眼皮也没抬,咂吧一口烟,喉管里滚出痰音:“‘九爷’?您倒是掐得准点。”他从油腻腻的怀里摸索出个东西,动作慢得像从地里拔萝卜,一块油布包着的硬物塞进陈九歌手里,触手冰凉,分量压手。

      陈九歌没说话,指尖捻开油布一角。借着旁边铺面那盏鬼火似的、电压不稳的白炽灯泡,他看清了里面。不是什么金银,是整整十根“大黄鱼”(金条),崭新的光芒冷硬得刺眼。金条下面,还压着三张薄薄的纸钱——通身发黄,纸质粗粝,边缘不规则,中间方孔周围印着“地府通宝”的模糊阴文,透着一股坟土的阴冷气味。洛阳纸贵,贵的是买命钱!真用冥币黄金来付账,事主所求非死即疯。一股混着墓穴朽味的寒意贴着指头缝爬上来。陈九歌只抬了下眼皮,目光刀锋般刮过老头浑浊的眼珠:“活儿?”

      老烟鬼凑近些,枯爪似的手指在空中点划,声音压得更低,像砂纸摩擦棺材板:“秦岭西段,老林子里头。邪性得很!当地人叫它‘百鬼宴’!民国那会儿就疯过三拨,一个喘气的都没爬出来。后来日本人眼热,派了俩中队钻进去探宝贝…”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黑黄的断牙,“嘿,连枪炮声都没听着响,人全没了影儿!再没人敢碰!棺材里镶了金?封土堆成了金山?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恐惧的颤音,“那地方…是张吃人的嘴!死人摆席,生人入宴!”

      陈九歌的呼吸在听到“百鬼宴”三个字时凝滞了半秒。祖传的盘龙罗盘,那枚暗铜色的、刻满星斗与山峦的小圆盘,此刻正紧贴着他胸口的皮肤,隔着薄薄的衬衣和夹克传来一阵清晰的异动——冰凉,沉钝,如一根沉重的锈蚀铁钉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肋骨。那是一种沉疴般的悸动,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让他心口隐隐作痛。

      “里面有什么?”陈九歌声音沙哑地问。

      老烟鬼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像受了惊的老鼠,连连摆手,烟杆上的铜环磕在墙上叮当作响:“莫问!那主家邪性!只传话,里面葬着位‘活祖宗’,生前是大凶,死后还不安生。要您做的,就是掀了这位‘祖宗’的棺材盖儿,把他老人家‘请’出来见见光!规矩懂,先付三成。”他干枯的手指点了点油布里的金条和鬼钱,“家伙事,人家已备好,就等九爷您下锄头呢!”老头猛吸一口烟,呛咳起来,烟雾缭绕中那浑浊的眼睛瞥着陈九歌身后街道上漂浮的幽暗,“还叮嘱了句…摸金校尉的规矩…最好带上那枚古符…”

      陈九歌眉头锁死,指关节捏得泛白。胸口的罗盘撞击感越发沉重。他沉默着,将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塞进怀里,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没再问一个字。他转身融入背后更深、更浓稠的黑暗里,消失在鬼市鱼龙混杂的暗流之中。怀里的金条和鬼钱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秤砣,沉得要命,凉气穿透衣料,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而那枚古旧的盘龙罗盘,震动不仅未歇,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他胸口敲打,每一次撞击都扯动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仿佛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百鬼宴…吃人的嘴…活祖宗…冥钱…黄金…古符…所有的碎片都透着同一个指向——一个恶到极致的地方,一个为陈九歌量身定做的血肉磨盘。雇主既要他闯进去,又要他带上最能证明“摸金校尉”身份的信物…是冲着符来的。

      回到他那间蜗居在洛阳老城区深处的小屋时,天已黑透。屋里的陈设陈旧而稳固——一张褪了漆的方桌,上面残留着茶渍;一个几乎嵌入墙壁的老式木架,分门别类放着竹简拓片、线装本的《山经海志》、几卷发黄的笔记和零零碎碎的罗盘、墨斗、铜钉。灰尘缓慢浮动在唯一一盏灯泡昏黄的光晕里。空气里常年飘荡着旧书纸和铜锈混合的寡淡气味。屋里唯一的生气,就是桌子上那碗吃了一半的油泼面,此刻已经彻底凝了,白花花的板结成块。

      陈九歌没开大灯,任由桌上那盏四十瓦的黄色灯泡散发着虚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他拉开桌下最隐秘的抽屉,发出一阵生涩的摩擦声。伸手进去,摸索到一个沉重的蓝麻布袋。抽出来,解开上面打着的古老绳结。当啷几声轻响,几件东西散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一把只有尺余长的短剑,或者说更像一把尺,黝黑无光,非铁非木,刻满了细密的、难以辨认的篆字铭文,两边开刃,透着一股无情的锋锐和厚重,像从某座沉没古殿的基石上凿下来的。这是分水刃,陈家传下来的古老工具,削石如腐木,破煞镇邪。两枚形状古朴的长钉,质地如墨玉,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金属冷光,上面似乎雕刻着些极其古拙的符箓花纹。这是“镇山钉”,据说掺了天外陨铁,又经三代摸金人的身家性命侵染,几乎成了“活”的辟邪凶器。

      接着,他褪下贴身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布囊。解开束口,一缕幽暗的金属光华流泻出来。那是一个比巴掌略小的青铜罗盘,斑驳古老,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铜绿。盘面中心是古朴的山形凸起,代表星宿的点和线密布盘底,构成令人眼花的繁复图案。盘面边缘,环绕着一圈形态各异的盘龙浮雕,龙鳞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这是“盘龙罗盘”,祖上从某个汉代王陵最深处带出。

      陈九歌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掌心,指尖拂过冰凉的、带着岁月毛刺感的盘面。他屏住了呼吸,拇指按住盘面正中的山形凸起,用力向下按去!同时左手捏出一个异常复杂的手诀,中指无名指交叠成印,点在罗盘边沿特定位置。咯噔。

      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机括声响传来。

      罗盘中心那个山形凸起,竟然缓缓向下凹陷下去。而罗盘边缘,两枚首尾相衔的盘龙浮雕,如同活了过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下面一层更小、更复杂的盘面。星象点更加密集深邃,还多了许多盘龙罗盘表面所没有的——代表着水脉、阴煞、死气的奇异符号!这些符号扭曲怪异,充满不详的气息。这才是祖传罗盘的真正核心——《九幽分金定穴秘盘》!它映照的不止是地上的风水龙脉,更是幽冥黄泉深处的阴阳气眼!

      灯焰毫无征兆地晃动了几下,光线猛地一暗。陈九歌盯着这内层盘面,眼神锐利如刀。只见那原本应该静止的指针,此刻正极其缓慢、却异常顽固地,朝着西北方位——秦岭的方向,不断地震颤偏移!同时,一种极其阴寒的气息,如同细细的毒蛇,从秘盘中弥漫出来,缠绕上托着罗盘的手指。指头末端瞬间刺骨的冷。他猛地想起祖训,立刻掐断念头,心法运转,将那盘面上代表煞气的符号用意念强行压了下去。手指的刺骨寒意才缓缓消散。他合上外层盘面,那两枚盘龙雕像“咔”地复位。

      他拿起桌上那个油布包。三张纸钱,十根金条。他又拿起分水尺和两枚镇山钉。冰凉尖锐的触感刺入掌心。最后,目光落在那枚盘龙罗盘上。百鬼宴…活祖宗…冲着古符而来…罗盘…还有身体深处那若有若无的牵扯和刺痛…

      这趟浑水,注定冰寒刺骨,尸骸铺路。

      三天后。

      秦岭西段的原始莽林张开了巨口。树冠遮天蔽日,阳光被撕成稀碎的残片,勉强撒在湿滑腐殖层上。空气沉甸甸地沤着千百年的落叶和朽烂树干,发酵出刺鼻的甜腥气,浓得几乎伸手就能攥出水来,闻久了让人胸口发闷,像塞满了烂泥巴。脚下踩着深不见底的地毯,枯枝败叶陷落下去无声无息,间或踩断某根朽骨似的枝桠,发出一声短暂而清脆的“咔嚓”,像死神的牙齿碰撞了一下,随即又在死寂的林子里被无限放大。各种无法名状的奇异菌类和藤蔓纠缠着巨木的躯干,扭曲成怪诞恐怖的形状,黑暗中闪烁着点点诡异的磷光,似无数窥探的眼睛。鸟叫虫鸣在这里都绝了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鼓膜上撞击,还有…无处不在的滴水声,嘀嗒…嘀嗒…缓慢、黏腻,如同阴冷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指南针早成了一盘乱走的散沙。陈九歌全凭着一份精准复制在脑子里的地图和手中的盘龙罗盘带路。他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膝盖微屈,重心下沉,脚尖先着地再压脚跟,避免触动任何可能的机关。目光如同探灯,一寸寸地扫视前方。他看到一株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枯树下,树根部裂开的空洞里似乎有一抹诡异的鲜红一闪而过,像某种生物的眼睛。他停步,握紧分水刃,屏息凝神,盘龙罗盘在掌中轻微震动片刻又恢复平静,显示那只是无害的寄生菌。看到横亘在前路、布满暗绿苔藓的粗大藤蔓下,似乎微微拱起了一线不自然的痕迹——他绕开,用分水刃小心试探旁边的地面,果然挑起一截朽烂但结构精巧的兽夹陷阱。每往前一步,那种无形的、包裹周身的阴煞之气便浓重一分,如同无数冰冷的蜘蛛丝落在脸上、脖颈上,凉飕飕直往毛孔里钻。

      空气中腐朽的甜腥里,渐渐混进另一种极其细微又难以忽视的味道。像隔夜的饭菜开始变质,又像地下深处的沼气泡破裂逸散出的陈腐气息,闷在厚厚的落叶层下,丝丝缕缕地渗出,令人喉头发痒作呕。越是靠近地图上标注的位置,这股瘴疠之气便越浓,甚至让视野边缘的景物都开始轻微扭曲抖动。盘龙罗盘上的指针,此刻已稳定地指向一个方位,剧烈地震颤着。胸中那股拉扯的钝痛感也再次活跃起来。

      当拨开一片肥厚得如同无数尸体挤在一起的巨大湿漉漉的蕨类叶子后,百鬼宴古墓的入口,终于展现在昏暗的天光下。

      陡峭的山崖几乎垂直插入地面。崖壁下半部,布满了深褐色的、湿滑腥臭的苔藓和蛇一样扭曲缠绕的深绿藤蔓。入口就掩藏其中,几乎与山崖融为一体——那是一个不规则的、黝黑深邃的洞口,仿佛远古巨兽喉咙深处残留的窟窿。洞口边缘爬满了黑沉沉、如同干涸血浆凝结成的苔藓。一股极其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腐阴气和湿冷的霉烂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劈头盖脸地撞在陈九歌脸上,让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崖壁入口旁边的石头缝隙中,依稀可见残存的、早已模糊不清的石刻兽形,只剩下狰狞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咆哮。最引人注目的是洞口右下方,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的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石面,上面似乎刻画着某种图形。陈九歌走过去,分水刃刮掉上面厚厚一层湿滑黏腻的苔藓和污垢。露出下面石刻的内容:一只巨大的、形态诡异的青蚨虫!虫形刻画得栩栩如生,两对覆翅,狰狞的口器,每一对翅膀的形状都刻意扭曲,充满不自然的力量感,仿佛下一瞬就要挣脱石头飞出来!

      “呼……”陈九歌吐出浊气。青蚨!那三张送来的买命纸钱上印着青蚨,此刻又在此处见到。是雇主留下的记号,还是这鬼地方本身就与青蚨这种古老的传说邪虫有某种关联?他抬头再看那黑魆魆、仿佛随时会吞下一切光芒的洞口。那股尸腐阴气丝丝缕缕从洞窟深处吹出,带着阴间深处的寒意。

      陈九歌眯起眼,瞳孔收缩,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入那深不见底的黑。他反手从背上拽下一个油布包裹。“哧啦”一声扯开包裹,里面是两根一尺多长、通体黝黑的木棍和粗布。这玩意叫“火杆子”,灌了松香、硝磺,在阴湿之地也能引火。掏出火镰,两块燧石轻轻一蹭。嗤!橙红的火花窜出。引火绒烧起,瞬间点燃火杆子一头浸透桐油的布条。呼!

      熊熊的火光猛地跃起,橙黄的光焰跳动,瞬间撕开了洞口前浓稠的黑暗和阴影。火光驱散了寒意,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仿佛烧灼着隐藏的怨魂。光线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投在那刻着青蚨的冰凉石板上,摇曳不定,如同某种怪诞的舞蹈。火焰噼啪作响,与这片死寂山林形成刺耳的反差。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燃烧的火杆子换到左手擎高,右手紧握着冰冷的古铜色分水刃。那锐利的、刻满篆文的尺刃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一步踏入了百鬼宴古墓的入口。

      粘稠湿冷的黑暗瞬间吞没了火光能照到的最后一点光线,只留下火把光芒所及的小小光域。脚下的路并不平整,踩上去软硬不一,像踩在混和了骨渣的泥水里。火杆子剧烈晃动着,火光在湿冷光滑的石壁上跳跃、扭曲、拉扯,映出两侧嶙峋的石笋、倒悬的钟乳和缝隙里积存的浓黑水洼。空气完全凝滞,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腐烂甜腥味死死堵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一口腥臭的泥浆。绝对的寂静压下来,只有火苗舔舐空气的噼啪声和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

      通道不算长。往前走了约莫十几丈,豁然开朗。火光被吸入一个开阔得惊人的空间,火苗噗噗地摇曳了一下才稳定住。陈九歌停下脚步,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眼前的一切诡异得令人寒毛倒竖!

      这是一间巨大的天然溶洞被人工开凿改造而成的前殿。地面坑洼不平,布满粘稠湿滑的水渍。岩洞穹顶极高,隐没在晃动的光晕之外。最令人心悸的,是火光所能及的范围内,竟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东西!

      不是桌椅,而是数十具棺材!

      它们并非石制或整木雕凿的棺椁,更像是匆忙潦草打造的简陋薄皮棺材,木质在潮湿中早已霉变、朽烂,呈现出深褐或诡异的惨绿色,歪歪扭扭地沿着洞壁排列开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开场的戏台下散落的简陋坐席。

      每一具朽棺的棺盖都被粗暴地掀开了!

      棺盖或被随意扔弃在棺木旁,或斜倚在石壁上。棺材里黑洞洞一片,被火光勉强照亮的部分,可以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不!陈九歌握火杆子的手极其稳定,缓缓移动火光,光束刺入最近一副掀开盖的薄皮棺内。

      光线照亮了棺材底——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东西。是霉斑?不!是头发!又粗又硬又纠结的灰白头发,像是某种动物的鬃毛,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覆盖了整个棺底,仿佛某种生物的巢穴!浓烈的尸臭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异味就是从这些毛发里散发出来的,更浓了!

      他一步步往前挪动。每一次脚落下,踩在粘稠湿滑的地面上,都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噗叽”声,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腐朽的薄皮棺材内部。第二具棺材里,腐烂的头发少了些,露出一角漆黑如同焦炭状的东西——是一只被啃噬得残破不堪的人手骨!指骨扭曲变形,断裂处的骨茬焦黑,像是被硬生生扯断又丢进火里烤过。第三具棺椁边缘,朽烂的木板上卡着一排歪斜的、锋利得吓人的东西——尖锐的牙齿!比人的犬齿更粗更长,呈现出一种骨质的黄白色,尖端带着深色的污垢,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

      更糟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声响开始钻入耳膜。沙…沙沙…像是无数湿漉漉的爪子在一层层堆积的枯叶上缓慢地、永无休止地爬行磨擦。那声音从棺材深处、从岩洞的缝隙里、甚至从头顶上方看不见的黑暗中传来,无处不在,层层叠叠。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的石壁渗出,渐渐浸透了他的裤腿和后背。盘龙罗盘在怀中剧烈震动,指针疯狂地乱摆!一种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的冰冷开始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让他牙齿都有些轻轻打颤。

      就在这时,他手里燃烧的火杆子猛地一阵疯狂晃动,原本稳定的橙黄色火焰,毫无征兆地跳动、扭曲、拉长!颜色瞬间变作一种令人心悸、如同幽冥鬼火的青绿色!火苗呼呼作响,光影扭曲晃动,映得满棺材龇牙咧嘴。

      盘龙罗盘疯狂震动着,几乎要从他怀里跳出来!他猛地意识到——有东西被这火光惊动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在青绿色鬼火疯狂摇曳、火焰被压得只剩下豆大一点幽光的瞬间!陈九歌左腕一甩,一根系着墨线的细长特制铜钉已经如闪电般脱手而出,“噗”地一声深深楔入侧前方一根湿漉漉的钟乳石柱里!铜钉的尾部连着一条细如发丝、几乎融于黑暗、微微反射着火光的墨线。墨线在空气中细微震颤,笔直地横拉在他与那根石柱之间。

      就在墨线绷紧的刹那!

      呼——!

      一道带着浓烈腥风、速度快得惊人的漆黑影子,几乎是贴着墨线下方寸许的低空,撕裂了青绿色的火光,直扑陈九歌的面门!一张扭曲畸形的、布满黄黑色腐烂物的、尖牙狰狞暴凸的毛脸,在青绿色的鬼火映照下猛地闯入视线!

      嘶!一声尖锐短促、似兽非兽、仿佛刮擦生锈铁片的怪叫在耳边炸开!

      陈九歌在墨线绷直的瞬间已经发力!拧腰、蹬地,身体像一张骤然拉满的硬弓,足尖向后猛地一滑,整个人几乎是平行地向后倒掠出去!双脚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沟。那扑来的黑影带着劲风的利爪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划了过去。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腥臭直冲鼻腔!

      借着身体向后倒掠的惯性,他右手的分水尺已反手自下而上撩起!尺锋黝黑无光,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划破浓烈的腥风,精准地斩在黑影的后腰位置!他没有斩头!在那张扭曲腐烂的毛脸扑来的瞬间,他已看清那是张半腐烂的人脸!但那腰肢却扭曲得如同蛇类!尺锋没入!

      噗嗤!

      手感滑腻且坚韧。分水尺那无物不破的锋芒竟第一次没能完全斩断!像斩进了层层叠叠浸透了油的坚韧皮革。一股粘稠冰凉的液体喷溅出来,散发出加倍浓烈的腥臭!同时,怀中盘龙罗盘发出一声几乎令人牙酸的沉重嗡鸣!

      嗷呜——!那怪物发出一声混杂着剧痛和暴怒的惨嚎!它的动作被分水尺这一斩迟滞了不足半秒。陈九歌眼中厉芒一闪!他没有抽刀,反而借着这股力量落地、蹲身、旋腰!以手中分水尺的尺锋为支点,狠狠向左后方一拉一带!

      哧啦!一声令人头皮发麻、像撕裂浸水厚帆布的瘆人声音响起。那怪物被尺锋上蕴含的沉雄力量和带歪动作的重心所牵引,竟一个趔趄向侧面撞去,正正撞在笔直的墨线上!嗤嗤嗤!墨线与怪物身体接触的部位腾起几缕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烟尘!仿佛冷水滴入滚油!那怪物发出更加凄厉的、如同刮骨的怪啸,被墨线烫到的腰侧瞬间焦黑萎缩!

      趁此间隙,陈九歌就地一个侧滚翻拉开一点距离,双腿在泥水里一蹬猛地蹿起。左手那根火焰几乎被扑灭的火杆子猛地向上扬起!刚才那一撞,早已在倒掠中顺手从背包侧袋里掏出来的一把混合朱砂与赤硝粉末的赤红颗粒,被闪电般挥洒出去!

      “爆!”一声断喝从他牙缝里挤出!

      赤红的粉末如一道微型瀑布洒向那疯狂扭动嚎叫的怪物身体,接触瞬间!

      轰!!

      一声沉闷的爆燃声炸开!那洒落的粉末腾起一片刺目的血红色火焰!怪物全身被赤火笼罩!焦臭和更加刺耳的惨嚎瞬间充满了整个墓室!分水尺嵌在它腰上,尺身在火焰中烧得发红,灼烧着怪物伤口里的血肉,发出嗤嗤声响!墨线的阻挡、赤硝朱砂的灼魂之痛、分水尺的劈砍和灼烧,彻底激怒了它!它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甩开分水尺,全身的烂肉在赤焰中剧烈蠕动!

      陈九歌看都不看那燃烧的怪物,整个人如蓄势已久的猎豹,朝着那些薄皮棺椁围拢的溶洞深处暴射而去!火杆子上微弱的青绿鬼火拉长了他模糊的影子。他能感觉到背后燃烧的火光和那怪物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同地狱的背景声。沙沙沙的声音更响了,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涌潮!

      盘龙罗盘在怀中以惊人的频率撞击着他的胸膛,每一次震动都让他心口那片沉闷的钝痛更加真切,同时却似乎隐隐牵引着他冲入黑暗的准确方向。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应,仿佛盘龙罗盘在用自己的震动,在无边黑暗中为他点着一盏微弱的魂灯。

      他冲入更深邃的黑暗。身后燃烧的怪物和薄皮棺材都甩开一段距离,那嘶吼和沙沙声被厚重的黑暗和诡异的回声扭曲。前方似乎开阔了些,腐朽甜腥的味道淡了些,却被另一种更加浓郁、如同密封千年的血液和油脂混合腐败发酵的气息取代。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肺腑沉闷。手中的火杆子光芒摇曳,青中带绿的诡异光晕下,勾勒出前面一个巨大的、几乎与整座山体岩石融为一体的高大轮廓!

      那是一座石殿。

      殿门是两块完整的巨石打磨而成,粗糙、厚重。石门半敞开着,一道足以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像这巨大建筑张开的、无声邀请的嘴。石门上覆盖着厚厚的、凝固如同黑褐色油脂的污迹,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门楣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陈九歌冲近几步,火光上移。

      石门顶部是整块雕凿出来的石梁。火光艰难地照亮了门楣两端巨大的浮雕——两个东西,人面!但那绝不是人!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角极力向上撕裂至耳根,仿佛在承受永恒无声的狂笑或者极度的痛苦。两张大嘴的上下颚骨畸形地扩张着,牙齿全部脱落,只留下黑洞洞的巨大口腔!不是兽首,不是神祇,是两张巨大、扭曲、空洞,只剩下象征“口”的狰狞符号的…鬼面!

      鬼面门楣之下,门框两侧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刻痕。借着火光凑近细看——那刻痕极其抽象扭曲,如同一群狂舞的蛇虺,又像无数痉挛的人影在彼此撕扯吞噬!这些毫无章法、充满癫狂意味的刻痕如同活物,盯着看久了,甚至觉得它们像无数蠕动挣扎的手臂要从石头上伸出来!

      阴寒刺骨的邪气几乎已经浓郁到了实质的地步,粘稠地裹在身上,让肌肤如同被冰针刺扎。盘龙罗盘在怀里疯狂跳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一阵心脉的痉挛。陈九歌深吸一口这浓稠的尸腐浊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侧身闪入了那道微启的缝隙。

      石门后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空间,地面用巨大的石块铺就,但已长满了一层湿滑、黏腻如同沥青的黑色苔藓。比起外面薄皮棺材的简陋戏台,这里空无一物。真正的东西在殿中央!一口通体黝黑、巨大得如同小型房间般的石椁!没有棺盖,敞开着,像一个黑洞洞的巨口!

      盘龙罗盘此刻已经不仅仅是跳动了,而是在他怀里发出一阵阵持续不断的沉闷嗡鸣!像一头被囚禁千年的凶兽在撞击牢笼!胸口的钝痛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拉扯撕裂的错觉。

      陈九歌走到椁边,低头向里看去。火光投入那深沉的黑暗。椁内底部刻满了巨大的、阴刻的图案。火光移动着照亮…… 是一只只形态怪异的虫子!有百足狰狞的,有螯肢尖利如镰刀的,有长满了倒刺的…它们纠缠在一起,疯狂地啃噬着一个巨大的…胎儿?图案线条粗犷却带着极致的残酷,刻画着虫与人的痛苦融合!在这些狰狞的刻痕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知是油膏还是凝固血块的黑色粘稠物,无数细密的、指甲盖大小的不知名黑色甲虫在那粘稠物里缓慢爬行蠕动,散发出极其浓烈的尸蜡气味。

      就在目光落在这诡异祭坛图案上的瞬间!陈九歌突然感到脑后一阵极其细微的气流波动!多年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直觉让他不假思索,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猛地向侧面一扑!

      嗤!

      一道锐利的破空声贴着耳畔掠过!冰冷的金属气息刮得他半边脸生疼,一小撮头发被瞬间削断,飘落在那漆黑恶心的粘稠祭坛上。

      他身体扑出的同时,手中火杆子向身后猛地一荡!火光再次被拉长成诡异的青绿光焰,照亮了身后攻击者的一瞬间残影!

      一张脸!一张如同风干橘子皮般布满褶皱、如同在油锅里炸过似的焦枯、没有丝毫血色的脸!眼眶是两个空荡荡的黑洞,没有眼珠!嘴巴处只有一道干瘪的细缝!全身裹在一件完全融入黑暗的、破布般的衣服里,手上却握着一把细长的、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锥刺状匕首!

      陈九歌瞳孔紧缩!在扑出去的动作尚未完成、身体重心即将失去的刹那,他握分水尺的手腕猛地一旋!尺锋画出一道急促的寒光圆弧!铛!一声锐响!尺锋格挡在那柄刺来的幽蓝锥刺前端!

      尺上强大的反震力让陈九歌身体向后滑开半步,踩在黏腻的苔藓上。而那持锥刺的“干尸”一样的家伙一击不中,动作诡异地一扭,如同没有骨头般迅速滑退几步,整个身体几乎要溶进侧后方石壁浓重的阴影里。

      陈九歌稳住身形,分水尺横在身前。胸口罗盘震鸣如雷,牵扯得心脉剧痛,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那锥刺的锋芒带着幽光,像毒蛇之眼!而那浑身干尸皮的家伙,姿势古怪地站在角落的黑暗中,仿佛彻底静止的岩石,一动不动,只有手里那把幽蓝锥刺,在青绿色火光下无声地诉说着致命的威胁。空气凝固成了冰坨。刚才的凶险搏杀仿佛只是幻梦,只有散落的断发和方才搏杀时撞动的石椁证明着真实。但此刻盘龙罗盘在他怀里疯狂地震动更加剧烈,每一次敲击都像大锤夯在胸骨上,逼得他几乎要咳出血来。

      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不能退,退就是死!

      眼中厉芒一闪,他动了!并非扑向那具在角落里鬼魅般持着锥刺的“干尸”,而是一步跨向刚才躲避时位置偏移的石椁旁边!左脚闪电般踏前,重重跺在椁壁侧面下方一个特定的位置!这一跺蕴含了全身的爆发力,鞋底与石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咚”声!几乎同时!右手中的分水尺如同毒蛇吐信,尺锋在黑暗里划出一道极其短暂的弧光,快得只剩下残影,无声无息却迅猛地刺入石椁底部那些虫形刻痕和蠕动的黑色粘稠物之中!

      噗!

      尺锋入肉。他刺中的不是石壁!那石椁底部最深处覆盖着粘稠物的虫形刻痕中,似乎潜伏着一个活物!一道极其细微短促、如同蛇类被踩到尾巴的嘶嘶声在石椁深处响起,夹杂着粘稠液体被强行破开的闷响!

      就在陈九歌手中尺锋刺入石椁底部的瞬间!角落里那具原本如同石化般、手执幽蓝锥刺的“干尸”动了!它那干瘪的头颅猛地抬起,空荡荡的眼窝死死“盯”向陈九歌!手中幽蓝锥刺破开凝滞的空气,速度快得只剩下一条淬毒的蓝线,不带丝毫风声,直刺陈九歌后心!精准、狠辣!要的就是他全力刺石无法分心的刹那!

      但就在幽蓝锥刺即将触及后背衣衫的刹那!陈九歌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猛地向左侧偏转了半分!分水尺刺入的动作行云流水,完全不受他身体偏移的影响!幽蓝锥刺擦着他右臂的袖子刺了过去!冰冷刺骨的锋锐感贴着皮肤掠过!

      同时,他左脚跺地那一声沉闷回响在空旷石殿内回荡的余音未消!在他身体侧偏、锥刺刺空的瞬间!哗啦!一声极其响亮的金铁摩擦声!就在石椁正对面的石殿穹顶上!一个磨盘大小、边缘锋利如同铡刀的巨大圆形石盘,毫无征兆地带着呼啸的风声轰然坠落!沉重无比,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目标直指——原本陈九歌站立的位置!甚至覆盖了那个持锥刺怪物现在所处的小半边角落!

      那持锥刺的怪物刚完成刺击动作,身形还在调整中。磨盘石带着死亡的风压碾落!它那如同没有关节的干尸身躯猛地一缩!但已经来不及完全避开!“噗嚓!”一声令人牙酸骨裂的闷响!那磨盘巨石边缘重重砸在它向后急退的一条干瘪小腿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呃啊——!”一声非人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怨毒的尖利嘶嚎从那张没有嘴唇的干瘪嘴巴里爆发出来!仿佛刮擦着生锈的金属片!幽蓝的锥刺也脱手飞出,叮当一声撞在远处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石屑纷飞!那巨大的石盘深深嵌入了地面粘稠的苔藓里!陈九歌早已抽回刺入椁底的分水尺,带着一溜腥臭的粘稠液体,旋身后退几步,横尺当胸,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盘龙罗盘震动带来的剧痛。他看向那被石盘砸碎的“干尸”——它的一条小腿被彻底砸断,断骨从干枯焦黑的皮肉中穿出,露着森白。它如同蜘蛛一般用剩余的三肢和断腿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空荡荡的眼窝“看”着陈九歌,干裂的嘴无声地张大,那张焦枯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透出刻骨的、无休无止的怨毒!

      它猛地一扭头!那颗干瘪的头颅如同脱臼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嘴巴张大到极限,干瘪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极其古怪、仿佛喉咙被砂纸摩擦的音节:“唵…刹…噜…噶…噫……!”

      随着这诡异的、带着古老恶毒意味的音节吼出!石椁内部那些蠕动的粘稠物猛地活跃起来!无数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疯了般从粘稠物里涌出!沙沙沙的声音瞬间如同暴雨!甲虫涌上石椁内壁,爬上椁沿!像一股粘稠蠕动的黑油,朝着陈九歌的方向汹涌扑来!

      这并非结束!伴随着它那诅咒般的音节,整个石殿地面那层湿滑粘腻的苔藓下,也开始剧烈起伏!无数细细密密的、带着尖牙的巨大蚰蜒状长虫破开苔藓钻了出来!每一条都长逾半尺!扭曲疯狂地扑向火光下的活物!沙沙声和嘶嘶声响成一片!这些甲虫和蚰蜒组成的黑色潮水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更可怕的是,角落里那断腿怪物空荡荡的眼窝深处,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暗红光芒在微微闪动!

      “煞眼!”陈九歌心头警铃炸响!盘龙罗盘撞击心口的力量猛地加重,一口逆血几乎压不住!

      就在这时!

      他之前刺入石椁底部的那柄分水尺突然猛烈震颤起来!尺身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苏醒,一种沉重的、苍凉的、带着山岳崩催之势的嗡鸣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开来!同时盘龙罗盘在他怀中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指针疯狂旋转!嗡——!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以罗盘为中心瞬间扩散!那不是简单的压制,更像是古老的皇权律令对逆臣叛军的威严怒喝!山崩地裂,万物俯首!

      这无形的“嗡”鸣如同重锤般撞在汹涌而起的虫潮和那断腿“干尸”身上!

      噗噗噗噗——!

      离得近的一大片黑色甲虫和巨蚰蜒如同被无形的巨掌拍扁在地,腥臭的浆液爆出!虫潮猛地一滞!那原本被浓烈怨毒和疯狂支撑起上半身、眼窝深处燃烧着暗红凶光的断腿“干尸”,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大到足以撕裂山峰的巨锤迎面轰击!它那颗不自然扭转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上半身向后弯折出一个折断般的恐怖角度!那两点闪烁的暗红凶光仿佛被吹灭的蜡烛,瞬间黯淡!干枯僵硬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砸在冰冷粘稠的地面上,发出一声空洞的闷响,彻底不动了。

      黑色虫潮受到这双重力量的震慑,沙沙声和嘶鸣声瞬间消失,无数虫豸僵在原地,本能地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陈九歌顾不上喘息,口中剧痛。他迅速掏出最后两根镇山钉中的一枚。墨玉般的钉身在青绿火光下泛着沉凝的光泽。毫不犹豫,对准地面上那具断腿“干尸”的胸膛中心狠狠刺下!噗嗤!钉子深深贯入!那干枯僵硬的躯体如同破布般被钉死在冰冷的石地上,再无声息。同时,盘龙罗盘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沉重嗡鸣和他体内血脉的剧痛也随之缓缓平息下去。

      那沉重巨大的石椁内壁,被涌出的甲虫和破开的粘稠物蹭掉不少污垢。就在刚才分水尺刺入的位置,隐约露出了被覆盖的椁壁真容——不再是狰狞的虫形刻痕,而是一片极为精细复杂、但布满了深深裂痕的青铜镶嵌!那些裂痕如同破碎的蛛网,将整片青铜浮雕切割得支离破碎。陈九歌靠近几步,火光集中。破碎的青铜面上刻满了无数极为微小的人像,他们的衣着形态极为古老。这些微小的人影无一例外都被粗犷的线条刻画得极其痛苦,肢体扭曲断裂,大张着嘴无声哀嚎,正被某种模糊的、巨大的力量碾碎、撕裂、吞噬!

      在无数痛苦人像的中央,是一段模糊的、断裂的上古篆文,如同神魔之眼。其中几个相对完好的字符在火光下狰狞毕现:

      “…… 宴百……”

      “…… 罪祀万……”

      “…… 九幽……封……”

      破碎的信息,古老到无法理解的恶。但仅仅是这几个字符透出的血腥气,已经让他心头那股刚刚平息的牵引之痛隐隐泛起寒意。罪祀万…这所谓的百鬼宴,竟是献祭万灵的场所?九幽封?被封的到底是什么?

      目光最后落在那巨大石椁的最深处,那片青铜浮雕之下。粘稠恶心的油膏被分水尺穿刺和刚才的嗡鸣震开不少。借着跳动的火光,他看到了一角冰冷坚硬的东西——并非腐烂的陪葬品,而是一个锈迹斑驳、约莫二尺长、半尺宽的…黑铁打造的匣子!

      盘龙罗盘在他胸口发出一声轻微的“叮”,像是某种呼应。那具石椁深处静静躺着的黑铁匣,在晃动的青绿色光晕下如同一块幽闭的墓志铭。

      陈九歌用分水尺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刮开覆盖在铁匣表面的厚厚一层黑色粘稠油膏。油膏冰冷滑腻,散发出浓烈的尸蜡混合着铁锈的腐败气息。火光靠近,铁匣的全貌显露出来:表面没有任何花哨装饰,是极其厚重、纯黑色的精铁铸造,只在边角处能看到岁月侵蚀留下的斑驳痕迹。匣盖与匣身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开启的缝隙或锁具,浑然一体。

      他左手依旧稳稳擎着火杆子,青绿的火苗被匣体散发的寒气逼得微微摇晃。右手中的分水尺缓缓探出,冰冷的尺锋触在铁匣平滑的盖面上,顺着一个方向轻轻划过。当尺锋划过匣盖正中一个不起眼的凹陷时——铿!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锈蚀齿轮启动的金属卡榫咬合声响起!原本严丝合缝的匣盖边缘,出现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伴随着这声响,整个幽暗石殿里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盘龙罗盘在怀中再次传来清晰的一下震动!

      陈九歌毫不犹豫!分水尺锋利的尺锋闪电般插入那道新出现的细缝!手臂肌肉贲起,全身的筋骨在这一刻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以尺为撬棍,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闷吼,那沉雄的力量并非完全爆发,而是如同绞盘般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向上撬动!

      喀啦啦啦——!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断裂声在幽闭的石殿内炸响!仿佛无数沉眠的枯骨在锈蚀的棺材里翻身。厚重的铁匣盖在分水尺无匹的力量下终于被强行撬开一道越来越大的豁口!一股沉积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浓烈灰尘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金属锈蚀和纸张霉变的气味轰然喷出!紧接着,一种深藏其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极其纯粹的阴寒煞气,如同刚从九幽冰狱里打捞出的寒气,汹涌而出!

      陈九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中的火杆子猛地一暗!那青绿色的火苗竟然一瞬间被这股煞气逼得只剩下一点细弱的绿豆大小!光线骤然黯淡!盘龙罗盘在怀里沉重一跳,撞得他心口发闷!

      他定了定神,目光穿透弥散的尘埃和浓重的阴寒煞气,投向匣内。

      火光勉强照亮了铁匣内部。匣子极深。内里果然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玉。最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的东西——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皮革?又像是大张的某种厚实的、布满深深折痕的植物纤维?在火光的跳跃下,这片覆盖物呈现出一种古老的、毫无生机的灰败色泽。在这些覆盖物之下,隐约可见几片露出的黝黑边缘,似乎是某种坚硬光滑的黑色片状物。整只铁匣里唯一散发着微弱光泽的,只有匣子一角,静静躺着的一样东西——一枚玉饰?指甲盖大小,暗红如凝固的血块,粗陋地雕成某种模糊的虫子形状。

      血色的虫子玉饰…还有那片覆盖物…陈九歌的呼吸再次屏住。他不顾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阴煞之气,将尺锋探入缝隙,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覆盖物最上面的一角掀起、挑开!

      火光照亮了被覆盖物遮掩的那片黝黑片状物的表面——冰冷光滑,黑沉得如同深渊——是鳞片!极其巨大、极其坚硬、每一片都微微卷曲、散发着金属冷光的黑色鳞片!它们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如同巨蛇蜕下的皮!而在这些庞大蛇鳞边缘的缝隙里,更清晰地看到下面压着的——是几片深褐色、带着木质纹理、边缘布满细密蛀孔的薄木板。这薄木板上似乎有字?

      就在他试图用尺尖小心翼翼拨开那些巨大蛇鳞去看薄木板时——

      “嘎吱——!”

      一声木头扭曲断裂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的声音!

      陈九歌猛地抬头!

      巨大的石殿穹顶之上,那块先前坠落碾碎了偷袭者一条腿的沉重磨盘巨石底座,原本由粗大铁链和几根隐藏在岩石中的古老木桩连接。此刻,其中一根承重木桩,似乎经历了刚才那场激斗的震动和陈九歌撬开铁匣的声响、寒气的冲击,终于不堪重负,发出最后一声濒临崩溃的呻吟后,彻底断裂了!

      沉重的磨盘巨石被失去平衡的粗铁链骤然拽下!带着无法阻挡的下坠之势,卷起呼啸狂风,如同一座小山般,朝着下方、那口敞开着的巨大石椁——或者说,正对着石椁内铁匣的陈九歌——当头砸落!

      空气被巨石下压的力量排开,发出沉闷的爆音!死亡阴影如同瞬间倾覆的夜幕!那被撬开一道口子的铁匣还在向外喷涌着积蓄千年的阴寒煞气!盘龙罗盘在他怀中发出绝望的嗡鸣,撞得他眼前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千钧一发!

      陈九歌瞳孔缩成针尖!在那山倾般巨石碾下的阴影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他右手的分水尺如同拥有了生命!不是格挡,也不是刺击!尺锋猛地从敞开的铁匣中那层厚实覆盖物上一勾一带!

      哧啦——!

      一声撕裂的声音!覆盖物被他尺锋勾开了一大片!露出了下面——不再是巨大蛇鳞的幽光!而是一卷通体暗沉、仿佛由无数碎裂又强行拼凑在一起的薄木片组成的…… 残破古卷!这古卷散发出远比鳞片更古老、更沉重的气息!几乎在露出真容的瞬间,一股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的沉重“地气”轰然爆发,与盘龙罗盘在他怀中绝望的嗡鸣轰然撞击在一起!

      轰!无形的气浪以那卷残破古卷为中心猛然炸开!形成一股极短促、却极其凝练的排斥力!

      这股无形的排斥力量猛烈地撞在下落的巨石底部!

      那磨盘巨石下落之势竟然被这股排斥力量极其短暂地阻滞了一瞬!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气囊垫了一下!下落的轨迹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微乎其微,却又至关重要的偏移!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狭窄的石殿内炸开!如同无数雷暴在密闭容器中爆发!狂暴的气浪裹挟着无数碎石、尘埃,如同失控的火药桶般向四周猛烈迸射!烟尘冲天而起!空气被强行挤压,发出锐利的尖啸!

      整个石殿都在疯狂颤抖!墙壁上那些癫狂的人影刻痕簌簌震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下来!那具被钉死在地上的断腿“干尸”尸体被气浪掀起又重重砸落!

      陈九歌在巨石下落的阴影砸落的瞬间,已经整个人向下扑去!身体蜷缩,双足猛蹬坚硬冰冷的地面,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斜斜地射向角落!他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分水尺刚才勾出的古卷带来的那极其短暂的气场阻滞上!

      轰隆的巨响、石块砸落的沉闷撞击声、尖锐的空气啸叫在他背后如影随形!冰冷的石头碎片如同子弹般砸在他的背上、肩头!狂暴的气流几乎将他掀飞!他被狠狠拍在石殿角落冰冷粘滑的墙壁上!背后剧痛!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噗!一大口热血喷在布满粘稠苔藓的石壁上!鲜血瞬间渗透进那些黑色绒网般的苔藓缝隙,留下暗红的污渍。烟尘浓得化不开,刺得人睁不开眼,火杆子在冲击中早已熄灭,仅存的视野瞬间被翻滚的黑暗和灰尘吞噬。耳中嗡嗡作响,只剩下心跳和盘龙罗盘如擂鼓般的沉重撞击。

      巨石砸中了那口巨大的石椁!

      厚重的石椁如同沙堡般四分五裂!碎片在狂暴的冲击下向四面八方激射!那沉重的磨盘巨石死死砸在椁的原位,将下面的祭坛图案彻底淹没!被陈九勾出的那卷残破古卷——几片深褐色薄木板在爆炸冲击中散开——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翻滚着飞出烟尘,啪嗒一声摔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上。

      陈九歌强撑起身,抹去嘴角的鲜血。胸前盘龙罗盘依旧狂跳,但已不再是之前的沉重击打,而是陷入一种疯狂的、毫无规律的紊乱震动,指针胡乱扫过,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他用分水尺支撑着身体,走到那几片散落的深褐色薄木板前。那根本不是木板,更像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竹简碎片经过特殊压合而成。每一片上都布满了细小的蛀孔和岁月的裂纹。他捡起最大的一片。

      昏暗中,凑近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比蚊子腿还细的古篆,字迹狂放潦草,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怨毒绝望:

      “…… 九门封幽路…陈以血为引…族运代代枯…万祭方生门……”

      “…… 九歌死…方解封……”

      “…… 罗盘转…祖符惊……”

      后面的字迹断裂,无法辨认。最下方边缘,赫然刻着一个极小、却触目惊心的符号——一个扭曲的、翅膀断裂、状似青蚨但更狰狞凶戾的怪虫图腾!

      血涌上头!耳中嗡嗡作响!胸口盘龙罗盘的狂震如同千钧重锤,每一次都狠狠砸在陈九歌的心尖上,震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猛地抬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岩石穹顶和倾轧的烟尘,直刺外面那片未知的黑暗深处。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布下,从他踏入这百鬼宴开始,不,从他接过老烟鬼手里那三张鬼钱和十根黄鱼开始,每一步都被推着走向早已预设好的血肉祭坛。族运代代枯…陈以血为引…九歌死…方解封…

      “哈…咳咳…”一阵剧烈呛咳带着血沫喷出口鼻,胸膛剧痛。他伸手进怀里,摸出那个装着三张地府通宝鬼钱的油布小包。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钱和冰冷的金属。火光早就灭了,只有散落在地上的青铜匣碎片和砸得稀烂的石椁巨块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巨兽。他俯下身,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扣紧那些散落在地上、刻着不祥文字的残破深褐色木片碎片,将它们狠狠攥入手中,连同刻录其中的陈氏秘卷一并攥紧。碎片边缘锐利地刺入掌心,却远不及心头那冰寒刺骨的绝望更痛楚。

      “……罗盘转…祖符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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