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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市·观音临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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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同狂暴的巨兽,撕咬着昭胤都城的每一寸砖瓦。宫墙之外,是更深的寒夜,与更肆无忌惮的风雪。沈微,或者说此刻的“素手观音”,在厚重的夜幕和狂舞的雪片中,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高墙根急速潜行。
她避开巡城卫队灯笼的光晕,熟稔地穿行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窄巷与废弃的宅院之间。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让因疲惫而昏沉的大脑异常清醒。手腕旧疤的隐痛,被一种更强烈的、孤注一掷的亢奋压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停在一条几乎被积雪掩埋的死胡同尽头。面前是一堵斑驳破败、爬满枯藤的石墙。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尾随后,蹲下身,手指在冰冷潮湿的墙根摸索着。片刻,指尖触到一块略微松动的砖石。用力一按,伴随着轻微的机括摩擦声,旁边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石板竟悄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黝黑洞口。
一股混杂着劣质脂粉、陈年血腥、腐烂食物、奇特草药以及……浓重地下湿气的复杂气味,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瞬间盖过了风雪的气息。这便是鬼市的入口之一——“鼠道”。
沈微毫不犹豫,闪身钻入。身后的石板在她进入后迅速无声地合拢,将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脚下湿滑黏腻的石阶向下延伸。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似乎已适应了这绝对的黑暗,摸索着墙壁上湿漉漉的苔藓,脚步轻盈而迅捷地向下走去。
越往下,那混合的怪味越发浓烈刺鼻。隐约的、如同鬼哭般的风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呜咽盘旋。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还有隐隐约约、如同蜂巢般低沉嘈杂的嗡鸣声。
通道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地下空间。穹顶高耸,怪石嶙峋,仿佛天然溶洞被人工粗暴地改造过。无数粗大的石柱支撑着洞顶,上面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用兽骨蒙皮、燃着绿幽幽磷火的;有用人皮(或仿制品)绷制、透出暗红烛光的;也有少数镶嵌着夜明珠或琉璃,散发出相对柔和光晕的。这些光怪陆离的光源,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影幢幢,鬼气森森。
这便是鬼市。
一条浑浊发臭、几乎凝滞的地下河穿市而过,上面歪歪斜斜地架着几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河岸两侧,鳞次栉比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有用破布烂席随意铺地的;有直接以巨大兽骨或腐朽棺椁为台的;也有少数搭建着简陋木棚、挂着脏污布帘的。
摊位上陈列的东西更是光怪陆离:沾着泥土锈迹的古董兵器、不知名野兽的牙齿骨骼、泛着诡异色泽的矿石草药、浸泡在浑浊液体里的不明生物器官、写着歪歪扭扭符咒的皮卷、甚至还有被铁链锁着、眼神麻木的活人……空气中弥漫着交易的低语、粗鄙的争吵、痛苦的呻吟以及角落里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形形色色的人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涌动。彪悍的、脸上带着刀疤的江湖客;裹在黑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神秘人;穿着华服却神色仓皇的富商;佝偻着背、眼中闪烁着贪婪的老者;还有穿着破烂、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乞丐……这里是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是欲望、罪恶和绝望的温床。
戴着银色面具的沈微出现在这里,并未引起太多关注。鬼市里,奇装异服、藏头露尾才是常态。她步履从容,径直朝着鬼市深处、靠近地下河源头的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走去。那里,是鬼市默认的“医者区”,也是“素手观音”暂时落脚的地方——一个由几块巨大、布满苔藓的黑色岩石天然围拢而成的半开放洞穴。
洞穴入口,两个身材魁梧、浑身散发着血腥和焦躁气息的彪形大汉如同门神般矗立着。他们穿着兽皮袄,腰间挎着弯刀,脸上带着新添的伤痕,眼神凶戾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正是黑虎帮的帮众。
洞穴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焚烧的苦味。地上铺着几张破烂的兽皮,一个体型异常雄壮、胸口缠着厚厚渗血布条的大汉躺在上面,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发紫,气若游丝。正是黑虎帮帮主——陈黑虎。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带伤的手下,个个愁云惨雾,眼中充满绝望。
“老大……撑住啊……”
“妈的!那帮龟孙子下手太毒了!那剑上有古怪!”
“观音娘娘……观音娘娘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再不来老大他……”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声音哽咽。
就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中,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洞穴入口。月光石(一种鬼市常见的照明石)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和冰冷的面具。
“谁?!” 守门的两个大汉立刻警觉,手按刀柄,凶光毕露地瞪向沈微。
“素手观音。” 清冷、平静,带着一丝奇特的穿透力的女声从面具后传出,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洞内的嘈杂和压抑的呻吟。
洞内所有人瞬间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怀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狂喜和祈求。
“观音娘娘!您可来了!求您救救我们老大!” 刀疤脸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沈微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目光直接越过他们,落在兽皮上气息奄奄的陈黑虎身上。她缓步上前,步履无声,带着一种与这血腥洞穴格格不入的沉静气度。黑虎帮的帮众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她在陈黑虎身边蹲下,无视那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味。伸出右手——那只在太医院满是冻疮和细小伤口的手,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却显得异常稳定、干净,甚至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莹润感。
她并未立刻去碰伤口,而是先伸出三指,轻轻搭在陈黑虎冰冷的手腕寸关尺上。面具后的双眼微微阖上,似乎在感受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息。
洞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只搭在老大腕上的素手。
片刻,她收回手,声音依旧清冷无波:“心脉被剑气所伤,断而未绝。剑上淬有‘腐心草’之毒,毒入心脉,引动旧伤,气血逆冲,生机将绝。”
“腐心草?!” 刀疤脸汉子失声惊呼,脸色剧变,“那、那不是宫……是剧毒啊!观音娘娘,您……您有办法吗?”
沈微没有回答,目光转向陈黑虎胸口那被血浸透的布条。“解开。”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旁边一个帮众立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缠绕的布条。当最后一层布条被揭开,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左胸心脏位置,一个深可见骨的剑孔,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正缓慢地渗出带着腥臭味的黑血。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黑色的脉络在蠕动,如同活物。
饶是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看到这景象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面如死灰。
沈微面具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比她预想的更糟。腐心草之毒,加上心脉重创,若非这陈黑虎本身底子雄浑得惊人,早已毙命多时。她迅速从贴身衣袋中取出那个油布小包,摊开。
几枚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金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她捻起最长、最细的一枚金针,那针尖细如毫发,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按住他,无论发生何事,不可使其动弹分毫。” 沈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个帮众立刻上前,死死按住陈黑虎的四肢和肩头。
沈微深吸一口气,面具后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伤口和手中的金针。她左手并指如风,迅速在陈黑虎心口周围几处大穴连点数下。每一次点落,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劲力,让陈黑虎濒死的身体微微震颤。
点穴完毕,她右手执针,没有丝毫犹豫,手腕轻抖,那枚细长的金针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陈黑虎心口剑孔边缘、一处黑紫色最深的穴位!
“呃啊——!” 昏迷中的陈黑虎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又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
沈微不为所动,指尖捻动金针尾端,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随着她的捻动,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的淡金色气流,顺着金针缓缓渡入伤口。同时,她左手也没闲着,迅速打开一个黑色小瓷瓶,倒出几滴粘稠如墨、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液体,滴落在伤口附近蠕动的青黑色脉络上。
那墨色液体甫一接触皮肤,竟发出“滋滋”的微响,如同冷水滴入热油。那些蠕动的青黑色脉络仿佛遇到了克星,剧烈地扭曲、退缩,伤口渗出的黑血颜色似乎也淡了一丝。
“针!” 沈微低喝一声。
旁边一个机灵的帮众连忙递上另一枚稍短的金针。
沈微看也不看,信手接过,手腕再次一抖,第二枚金针精准刺入另一个关键穴位。接着是第三枚、第四枚……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七枚金针,如同北斗七星般,稳稳地钉在了陈黑虎心口周围,隐隐构成一个玄奥的阵势。
随着最后一枚针落下,沈微双手悬于七针之上,指尖虚引,做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印诀。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深邃,面具下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消耗极大。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金针尾部细微的嗡鸣声和陈黑虎粗重、但似乎比之前有力了一点的喘息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那伤口中渗出的血液,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乌黑变得暗红,再逐渐转向鲜红!而那些蠕动的青黑色脉络,也如同被冻结般,停止了活动,颜色也淡了许多。
约莫一炷香后,沈微缓缓收手,指尖的淡金色气流消散。她微微喘息,气息有些不稳。她迅速将七枚金针依次拔出,动作依旧精准,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拔出一枚针,针孔处都会沁出一小滴颜色正常的血珠。
“取烈酒,净布。” 她吩咐道。
立刻有人递上准备好的、度数极高的烧刀子和干净的(相对而言)白布。
沈微用烈酒仔细清洗了伤口,然后用白布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陈黑虎虽然依旧昏迷,但脸色不再是那种死人的惨白,嘴唇的紫色也褪去了大半,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老大……老大他……” 刀疤脸汉子声音颤抖,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
“命暂时保住了。” 沈微站起身,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感,但依旧清冷,“腐心草之毒已拔除大半,余毒需后续用药调理。心脉之伤非一日之功,需静养至少三月,期间不可动武,不可动怒。否则,神仙难救。” 她从另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朱红色的药丸,“此乃‘护心丹’,每日一丸,温水化开服下,连服三日。三日后,我会再来。”
刀疤脸汉子双手颤抖着接过药丸,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多谢观音娘娘救命之恩!黑虎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诊金……”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看那分量,里面至少是上百两的雪花银。
沈微却看也没看那钱袋,目光扫过洞穴角落堆着的一些杂物,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狭长木盒上。那木盒材质似乎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但做工粗糙,像是被随意丢弃的。“那个盒子,给我。”
刀疤脸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不解:“这……这就是个破盒子,里面是空的,不值钱……”
“诊金。” 沈微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
刀疤脸不敢再多言,连忙过去捡起那个脏兮兮的木盒,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恭敬地双手奉上。
沈微接过木盒,入手微沉。她并未打开查看,只是随意地掂量了一下,便收入宽大的袖中。“记住我的话,静养。三日后,子时。”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便朝洞穴外走去。黑虎帮众人连忙躬身相送,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走出洞穴,重新融入鬼市光怪陆离的人流。沈微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从她出现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地跟随着她。有敬畏的,有探究的,也有……不怀好意的。她加快了脚步,身影在摇曳的鬼火灯笼光影中忽明忽暗。
在一个堆满畸形石笋、相对僻静的角落,一个佝偻着背、裹着破旧羊皮袄、脸上布满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者,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枣木拐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微面前。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嘿嘿……观音娘娘,好手段啊。黑虎那莽夫,阎王殿门口都踏进去一只脚了,硬是被您拽了回来。老鬼我佩服。”
是“引路人”老鬼。鬼市里消息最灵通的掮客之一,也是沈微初入鬼市时偶然救下、并帮她初步立足的人。此人亦正亦邪,深谙鬼市规则。
沈微停下脚步,面具后的眼神平静无波:“有事?”
“嘿嘿,不敢打扰娘娘雅兴。” 老鬼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只是……您救活了陈黑虎,固然是扬了名,但也动了某些人的‘奶酪’。‘血狼帮’那边,还有‘三眼雕’的人,可都在打听您呢。特别是……您那手拔除‘腐心草’的本事。” 他刻意加重了“腐心草”三个字。
沈微心中微凛。腐心草,非寻常江湖毒物,其配制之法几近失传,且所需几味主药,据说只生长在皇宫御苑深处的药圃之中!陈黑虎的伤,果然牵扯到宫廷!
“知道了。” 沈微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老鬼嘿嘿一笑,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还有……娘娘要找的东西,似乎有点眉目了。关于……三年前,那场大火,那块玉……” 他话只说了一半,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微。
沈微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说。”
“嘿嘿,老规矩。三天后,还是老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保证是娘娘感兴趣的消息。” 老鬼搓了搓枯瘦的手指,眼中贪婪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佝偻模样。
“好。” 沈微不再多言,从袖中弹出一小锭银子,精准地落入老鬼摊开的掌心。
老鬼掂了掂银子,满意地呲牙一笑,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转眼消失不见。
沈微站在原地,面具下的脸孔一片冰冷。宫廷的阴影,如同这鬼市的黑暗,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低头,借着旁边一盏兽骨灯幽绿的光,轻轻打开了那个从黑虎帮得来的金丝楠木盒。
盒子内部同样沾着污泥,但在一角,嵌着一块不起眼的、边缘锋利的瓷片。瓷片胎质细腻洁白,釉色是极其纯正、温润如玉的天青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釉面上布满了细密如蛛网、自然开片的冰裂纹。这种工艺和釉色……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前朝官窑“雨过天青”冰裂纹瓷!而且是御用贡品!绝非民间可得!这碎片为何会出现在黑虎帮?又为何与陈黑虎遇刺有关?
宫廷、鬼市、前朝秘瓷、腐心草毒……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她仿佛站在了一张巨大而危险的蛛网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迅速合上木盒,将其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条冰冷的毒蛇。抬头望向鬼市深处更幽暗的地方,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重重光影,冰冷地注视着她。
素手观音,已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