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归府门 ...
-
车轮碾过最后一块松动青石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终于停歇。
车厢外,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混合着京城特有的、无处不在的脂粉、食物与陈腐气息。
一股无形的压力,透过单薄的车厢壁,沉沉地压了过来。
到了。
尚书府。
“小姐,咱们到了。”
车帘外,丫鬟碧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小心翼翼地拨开厚重的帘子一角。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细微的尘埃涌了进来。
林婉儿像是被这动静惊扰了美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睛,甫一睁开时带着一丝迷蒙水汽,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待看清车外景象后,立刻盈满了恰到好处的欣喜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忐忑。
“姐姐,我们到家了!”
她转过头,对着凤倾歌,声音里是毫不作伪的雀跃,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
“这些年…婉儿终于把姐姐找回来了!”
她伸出手,想去握凤倾歌放在膝上的手,动作自然又亲昵。
凤倾歌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肌肤的前一瞬,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拂了拂并不存在的衣褶。
动作流畅,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整理仪容。
她的指尖冰凉。
“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目光越过林婉儿殷切的脸,投向车帘之外。
尚书府那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高悬的匾额上,
“敕造尚书府”几个鎏金大字在雨后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石阶前,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倒映着几道被拉长的、沉默的人影。
没有预想中的,或者说,第三世记忆中那刻意营造出的、虚伪的迎接场面。
没有父母“惊喜”奔出的身影,没有兄长们“关切”的问候。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台阶上,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她的父亲,礼部尚书凤正清。
他身着深绯色官服常服,本该是威严持重的模样,此刻却面沉如水,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死死钉在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凤倾歌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失而复得的庆幸,只有刻骨的、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一种审视罪人般的冰冷。
他的身侧,站着母亲林氏。这位以柔弱温婉著称的尚书夫人,此刻紧紧攥着手中的锦帕,指节泛白。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婉儿身上,瞬间充满了怜惜与心疼,仿佛林婉儿才是那个在外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而当她的视线转向凤倾歌时,那份怜惜立刻冻结,
化作一种混杂着恐惧、埋怨和疏离的复杂情绪,嘴唇紧抿着,
甚至微微撇开脸,不愿多看。
再往后,是她的五位兄长。
大哥凤凌霄,一身武将便服,抱着臂膀,浓眉紧锁,眼神凶狠地瞪着凤倾歌,毫不掩饰他的敌意,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秽物闯入了家门。
二哥凤凌云,一袭月白长衫,本该是温润书生的模样,此刻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凤倾歌,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
三哥凤凌风,一身锦缎华服,商人气息浓厚,他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凤倾歌,像是在估算一件货物残存的价值,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嫌弃。
四哥凤凌宇,站没站相,眼神轻浮,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目光在凤倾歌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探究。
五哥凤凌哲,年纪最小,书卷气最浓,此刻却也是紧抿着唇,眼神躲闪,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被灌输后的固执厌恶。
还有那个她第三世的“未婚夫”,顾明轩。
他站在兄长们稍后的位置,一身青衫,面容俊秀,此刻却低垂着眼睑,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刻意回避着凤倾歌的目光,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自在和疏远。
空气凝固了。
雨后的湿冷仿佛渗入了骨髓。
连府门口悬挂的灯笼,都似乎停止了晃动。
只有林婉儿,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雏鸟,带着哭腔,从车厢里踉跄着扑了出去,直扑向林氏的怀抱。
“母亲!婉儿…婉儿把姐姐找回来了!婉儿好想您!”
她将脸埋在林氏的肩头,肩膀耸动,泣不成声。
那哭声,委屈、依赖、又带着完成使命的释然,瞬间打破了死寂,也精准地戳中了林氏最柔软的心尖。
“婉儿!我的好婉儿!苦了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氏瞬间红了眼眶,紧紧搂住林婉儿,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
那目光,如同看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凤正清冰冷的脸色,也因为林婉儿的哭声和林氏的动容,而微微松动了一丝,看向林婉儿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与赞赏。
仿佛林婉儿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拯救家族于水火的大事。
而凤倾歌,就在这片“母女情深”的感人戏码中,缓缓地、独自一人走下了马车。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布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她站定,无视了父亲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无视了母亲刻意回避的姿态,无视了兄长们或凶狠或鄙夷或轻浮的视线,也无视了顾明轩那虚伪的沉默。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写满了仇恨与排斥的脸孔。
第三世新婚夜的烛火、绳索的冰冷触感、家人狰狞的控诉、火焰吞噬皮肉的焦灼剧痛…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撕裂、重叠。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心脏,勒紧,几乎让她窒息。
【宿主生命体征出现异常波动,肾上腺素水平激增。
检测到强烈负面情绪峰值,接近临界点。
建议启动‘冰心诀’辅助模块,是否执行?】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音,突兀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那是陪伴她穿梭了无数世界、早已与她灵魂绑定的满级系统。
凤倾歌在心底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仿佛来自虚空深处。
【执行。】
【指令确认。】
‘冰心诀’模块启动,精神屏障构建中…生理应激反应压制…激素水平调节…预计3秒后恢复稳态。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极地寒流般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的意识。
翻腾的恨意、灼烧的怒火、撕裂的痛苦,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川,瞬间凝固、冰封。心脏的狂跳被强行按捺下去,指尖的颤抖消失无踪。
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剔透的冰冷与绝对的理智。
满世界做任务为的就是这一刻。
再抬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不起半点波澜。
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完美地锁死在那层坚冰之下。
她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对着凤正清和林氏的方向,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闺阁礼。
声音清晰、平稳,如同玉石相击,听不出半分长途跋涉的疲惫,也听不出半分面对至亲如此冷漠的委屈或愤怒。
“不孝女倾歌,”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在第三世就被他们亲手践踏的名字,
“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在这诡异死寂的氛围里,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凤正清的脸色更加阴沉,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那哼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屑。
林氏抱着林婉儿的手更紧了些,仿佛凤倾歌的声音是什么脏东西,玷污了她的耳朵。
她侧过脸,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对着林婉儿柔声道:“婉儿乖,别哭了,回来就好,母亲给你做主。”
大哥凤凌霄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浓眉倒竖,声音粗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
“回来?哼!你还有脸回来?若不是婉儿心善,执意要去寻你这‘好姐姐’,我凤府岂容你这等…这等晦气之人再踏入一步!”
他话到嘴边,似乎想骂更难听的,终究顾及着门楣,强行咽了下去,但那“晦气”二字,已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来。
凤倾歌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对于凤凌霄的辱骂,她仿佛没有听见。
三哥凤凌风嗤笑一声,他那商人的市侩眼光在凤倾歌身上那套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裙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评估:
“瞧瞧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逃难的。大哥说的没错,真是…晦气!带回来也是丢我凤府的脸面!”
他甩了甩袖子,仿佛要拂去什么脏东西。
四哥凤凌宇嘿嘿一笑,眼神在凤倾歌略显单薄的身形和苍白的脸上流连,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佻:
“哟,几年不见,倒是清减了不少。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暧昧,
“这模样倒比小时候更耐看了?可惜啊,可惜…”
那未尽之言里的龌龊,不言而喻。
凤倾歌依旧沉默,如同矗立在风暴中心的礁石,任尔东南西北风。
“好了!”
凤正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儿子们越来越不像话的言辞。
他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凤倾歌身上,如同在看一件亟待处理的麻烦。
“既然回来了,也是婉儿一片苦心。管家!”
他提高声音。
一个穿着深褐色绸衫、面容精瘦的中年男人立刻躬身上前:“老爷。”
“带大小姐去…栖梧院安置。”
凤正清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用度规矩,按府里的旧例。无事,不要出来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最后一句,警告意味十足。
“栖梧院?” 管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但很快被掩饰下去,
低头应道:“是,老爷。”
他转向凤倾歌,语气恭敬却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大小姐,请随老奴这边来。”
栖梧院。
凤倾歌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林婉儿从林氏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不忍:
“父亲,母亲…栖梧院…是不是太过偏僻了?姐姐刚回来,舟车劳顿,不如…”
她欲言又止,目光恳切地看向凤正清和林氏。
“婉儿!”
林氏立刻打断她,语气带着心疼的责备,
“你就是太心善!那栖梧院清净,正好让你姐姐好好休养,也省得…省得冲撞了府里的福气!”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凤倾歌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晦气。
凤正清也沉声道:“婉儿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管家,带路!”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种处理完麻烦事务的不耐烦。
随即,他的脸色瞬间柔和下来,对着林婉儿温声道:
“婉儿一路辛苦,快随你母亲进去歇着,厨房熬了你最爱的燕窝羹。”
“是,父亲。”
林婉儿乖巧地应着,依偎着林氏,在众人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向府内走去。
经过凤倾歌身边时,她微微侧头,递过来一个充满了无奈、歉意和“我已经尽力了”的眼神。
凤倾歌平静地回视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眼神太过清澈,太过平静,平静得让林婉儿心头莫名地一跳,准备好的“姐妹情深”的话语竟卡在了喉咙里。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住那一瞬间的慌乱,跟着林氏匆匆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