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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温婳篇11 生世别离 ...
眼前片片浮光掠影,几些旧忆萦绕在温婳的识海。
当年她初到纪家,纪家妇夫忧她郁结心事,唤稍年长几岁的二位兄长关照着她的心绪起伏,他们的距离始终有分寸,一开始隔得远,后来逐步而近,环绕在她的不远处。
一遇些趣事,一个劲地唤她阿妹,热情拉着她去仔细观望。
伯兄较为好动,常想带兄妹几个去院外嬉闹,而仲兄体贴些,生怕她因此磕碰摔着,于是跟不靠谱的兄长吵起嘴来。
而后不久,长廊尽头未见人影,就先传来盈盈温笑,嗔怪兄长们不去学府是为偷闲。
嘴上是嗔怪偷闲,心下却是羡慕得不行,这位口是心非的伯绥储君,伊始学会忙里抽闲跑来,为此还时不时跟父王撒娇讨个清闲。
窗前对弈,院外赏花,齐身步入学府,几个人形影不离长大。
伯瞬就像是她的第三位兄长。
像是真正的亲人。
可惜战事摧毁安宁,远方先后送来三位兄长的讣讯。
若说不曾记挂过一人,不忧义亲缘分尽,不忧他们来世有无重逢,绝无半点可能,只是生死相隔,往事自此不可追。
所谓人族之缘,缘聚缘散皆由人定,生前缘分不知深浅,不知来世会通往何处。
相逢不易,今朝同喜,无端端连句道别都不曾,旧忆反反复复困扰,余生又将如何去释怀?
“温婳,你回来了!”
温婳沉着怅然落地,恰逢冥府门口探出个影子,一见她就惊而雀跃飞步过来,还不忘警惕朝她身后探头,不见玄影紧随其后,便如释重负般顺势拉起她。
“快!趁冥王还未回府,我们赶快去奈何桥!”
是生死鬼君。
一丝希望飘入,温婳由衷盈笑,“阿瞬还没有去转世?”
“嗤嗤。”生死鬼君笑而不语,一双蛾眉挑来明显的得意。
生死鬼君如往常,端坐在冥府大门侧前方。
顿时一股强盛鬼气灌来,以为哪个不长眼的鬼差不肯多走几步路,这般施法遣送亡魂入府,而黄泉路上不见余影,面前只有温雅公子杵着,绵着几分无奈笑意。
“你几时死的?是哪个给你勾的魂?”
鬼差胆敢这么亵职!得送去炼狱治治!
“我死于三百年前,具体是何时何人,都已记不清。”伯瞬凝思摇头,仅仅一面之缘,不曾交换过名字,他如何描述得清楚长相?
鬼君疑惑之际,一道王命落入眼帘:生死,速带他去奈何桥转世!
真是奇怪?入府的亡魂,何时逃了出去?以冥王的脾性,竟没有径直撕碎罪魂?
而提前转世往往是赐给亡魂的奖赏!
脾气不恼不怒,身入锁魂链还怪温顺,这亡魂极有可能不是逃出去的。
鬼君似乎明白始末,“你有些未了的夙愿,求冥王带你出府了却?”
“他会这般好心?是温婳带我出府的。”
她的步子顿缓下来,嗅到些许不对劲之处,温婳带出去的亡魂,为何是冥王送回来的?还要他直接转世!
“那你得罪冥王了?”
“是他的忮忌之心,难料不可估量!”
“大人忮忌你——?”鬼君下意识质疑出声,恍是听到个好笑的打趣,“真敢胡言乱语,难怪大人要你立马转世!”
几步拐进幽深,几个魂影迎面过来。
生死鬼君半捂着笑唇,飘身凑到迷魂鬼君面前,“迷魂,冥王要他立时转世,他竟妄言冥王忮忌他!”
迷魂鬼君闻言全无笑意,一掌推走那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蠢脑子。
“他就是温婳的未婚夫婿。”
“是未婚夫婿又何妨,有何好忮忌的?人族生世轮回不尽,谁没有定过几个亲,成过几回——?”
“什么——!温婳的未婚夫婿?!”生死鬼君失声惊叫起来。
上回她侃笑温婳是不是养了个小情人,冥王大动肝火威慑杀来。
今儿迷魂还跟她道,冥王其势之恐怖,简直是要她当场魂飞魄散,而她不过就只提了一嘴什么未婚夫婿。
一见未婚夫婿就暴怒,明眼都瞧得出是冥王吃味,几位鬼君私下谈论过对策,还未敢往外传。
迷魂鬼君抬手抱臂,一副毫不相干的姿势,“冥王瞧着他碍眼,事不宜迟,你就尽快带他去转世罢!”
“嗯!”生死鬼君心里惶惶,来不及细想,拉紧锁魂链紧步将行。
而轮回鬼君连哎几声拦住,赶忙抛来几句拱火之言,“生死,你想清楚了?”
“冥王之命在前,惯来不可违背,断不能留他一时,可不知此情深几许,连句道别都不行,不就伤了温婳的心?余下还有两百年光景呢。”
言外之意明显,是得罪前者还是后者?
“不过,你是遵从王命,温婳明事理不会怪你的。”
如此不痛不痒,倒也不是善意提醒她,而是嫌冥府动静不够大!
“轮回,你是故意的罢!”
生死鬼君气鼓鼓咬牙,一个扭头又朝某个看戏的姿影骂道,“你也是故意的!”
一个假装催促她领魂前去,一个假装好心提醒她,全在期盼冥王为情所困的场面!
夫婿先一步转世,温婳伤心不搭理冥王,冥王心急无可奈何,如此一来就当是替他们出气了。
稍作犹豫后果,生死鬼君心一横眼一闭,“我就是要帮温婳!你们净顾着看戏,不把温婳的思慕当成一回事,回头就叫她不帮你们!”
“哎,你少胡说八道——!”两魂异口同声,瞬时慌乱起来。
他们是想看冥王吃瘪,但这戏都还未端上来呢,怎么就断定他们不帮忙!
几个殿里就属生死殿事多,易爆出些从未见过的乱子,温婳屡屡为她解去不少麻烦。
为了温婳不留遗憾,忤逆冥王又何妨?这个忙她帮定了!
“我先带你去奈何桥边上躲着,等温婳回府见上最后一面。”
一旁沉默多时的男子,低头为之浅浅柔笑,往后还有鬼君帮她,并非孤身独自面对将来。
他抬眼携来有力的细语,“当年十三鬼判下手过重,害我险些魂散于此,许诺我之事未了,我是不会去转世的。”
“如此一来,谁都不会受罚。”
如倾尽身为兄长最后的袒护,再度揽下他所能做的事情。
三拐五拐,温婳拐进靠近奈何桥的僻静地,身后跟来的魂影默默止步。
“什么事都敢往身上揽,你就不怕来世过得不如意?”
“不如你胆识过人!先前遇谁都不动情,一动就动个惊天动地,你也不怕情意散去,执念不甘生恨,就连转世都没有退路,那我还怕什么?”
“若情不长久,仅为朝暮之变,我自备下妥善法子,而生出个别变数,后世自有她的法子解决。”
得见最后一面,气息漾着无憾。
一团鬼气凝在眼前,伯瞬故意往温婳怀里轻轻一推,“就算我不揽下,冥王也不叫我好过。”
他在跟她告状。
“……”温婳心绪一挑,猝来不尽的无奈。
鬼气洋洋洒洒落下的字迹是:轮回,去找生死鬼君。他的轮回命簿按恶行来论,下一世脾性暴躁,靡虐暴戾恣睢,一生成八回婚,负尽有缘女子!
“人族追崇一双人相守,冥王这是要害我的后世受尽世人指指点点呢!”
人界上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当以两人厮守为诺,彼此忠诚而终了此生之缘。
倘若是女子与几个男子结为妇夫,或是男子与几个女子结为夫妇,旁人不会阻拦什么,女男相悦由心,但会私议此人不忠不义,竟为一自私欲委屈旁人!
“轮回鬼君替你改了?”
“是呀,仰仗你的交情,会是顺遂的一生。”
齐步踏出偏角,伯瞬轻叹着不解,“都还未定情,他就敢视我为仇敌,真就不怕我这么转世,成了你念念不忘的一根刺?”
“此事做法是莽撞了些,但缘于我跟他多年的相处,并非是毫无察觉一丝情意。”
听来是有几分为他辩驳的意味。
止步在桥头,伯瞬转身虚揽了一下温婳,“此去重逢无期,希望你我之间,还有些缘分。”
成为她真正的兄长,没有硝烟战火,平平安安护她一生,偿还所有的相助之情。
“许是会有的,后会有期。”些许伤感流动,温婳抬手拍了拍后肩。
幽冥一见温婳就欢身飘来,而见两人犹似相拥的影廓,生生在半空刹住身子,扫去满眼疑惑不解,她生来就在冥府,确实不懂什么人族之缘,道别还要这般不舍!
什么保重,什么后会有期,她在奈何桥听遍数千年,早就听得腻烦了。
无力步回翻滚的锅前,反复舀起锅里的轮回水,看在温婳的面子上,就且让他们好好道别!
未有多时,一双皎白玉手映入视线,轻轻接过她刚盛满的轮回水,“给我罢,多谢姑娘。”
“无碍无碍!”幽冥咧开嘴角。
见惯奈何桥上三回头,哭哭啼啼不断,或是骂骂咧咧闹耳,今方如遇朗月入怀。
伯瞬一饮而尽,收束余光花影,片片意识渐然失散,似是一尊躯壳步步迈过奈何桥。
幽冥照旧低头续添轮回水,一袭模糊虚影撞入侧目,温婳过来了?正好有一事找她!
她还未打眼看清来者,汹涌力道狠狠劈在清醒的意识上。
“温婳你做什么——!”
身子无力软瘫倒下,手里的轮回水被一把夺走。
她做了什么?温婳闻声转过身子,却见幽冥倒地不起,一抹魔息扶着奈何桥,身影跌跌撞撞,阶阶哀切欲绝。
刹那浑身鬼力震颤顿生,凌空抽出锁魂链抡去,势必要阻止女子僭越!
而一个偏身迎面,强劲魔力紧紧抓住链锁,两力奔涌相撞,链锁砰地碎裂开来。
来者修为强悍,魔息远胜于她,温婳独身应对毫无胜算,便弹指挥动鬼气去搬救兵,而虚空晃噬全部鬼气,困身于一方结界之中。
现下谁都不能帮她。
倘如暂无亡魂转生,大抵也不会有鬼差过来。
砰——
无可奈何欺身逼去,魔息一瞬侵蚀拂面。
温婳翻身跃过躲避,趁势扳过女子后颈钳制,还驱使全数鬼气裹挟她的四肢。
一时无法动弹,女子泪水横流落下,珠珠烁闪着不甘心,“为何轮回水无用!为何轮回水无用——!”
“若要万生平等,何故惟有人族能入轮回!”
周身魔气狂躁起来,发疯地冲击着魂体,击击近乎撕裂,温婳迫于无奈松手,几下灵活躲过追击,而后毫不迟疑扑向疯魔。
“姑娘冷静些!世道如此,犹是天理存续至今,如若心有不公……”温婳试图说服她。
“心有不公又如何?!”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挚友,相识三千多年朝暮,却在我面前化作沙硕散去,就算今后天理更变,她能死而复生?我还能跟她相见?”
“我救不了她!为何我救不了她!”
女子声声悲恸,力上愈发癫狂,似乎曾经寻遍天下,终是没有一个法子可解。
两身厮缠进退相随,诸多记忆碎片游弋。
冥王不许非人族到奈何桥,这是冥府重中之重,也是她考核之重。
她曾跟几位鬼君打听,道是她们从不明其中的缘由。
而当她问起幽冥,她神秘兮兮贴在耳侧道,“人族曾在冰封中度过两百年,冥府上下塞满将入转生而不可的亡魂。”
这是部分非人族之间的秘密。
大雪纷纷扬洒,屋里热气腾着原貌,人族以为过去一瞬,实则断隔两百年光景,不给人族代代流传,不外传给非人族通晓,是怕后世有朝一日重蹈覆辙。
温婳仍不清楚背后的缘由,隐隐猜到两者几许相关,她决不能让魔女靠近轮回井!
以魂身为引子,擭制魔气为术力,足下一个鬼阵初生,直接剥离了她多年的修为。
即便是同归于尽,她也要阻止残局复现!
而片时,魔女有所察觉,余泪凝落眼角,托来仅存的一丝清醒,“非人族,不可入轮回井对吗?”
天道不叫挚友活,亦不叫她独活。
未等温婳应声,她弯起一抹苦涩,抬手紧环住对方的腰身,催动法术交换上下身位,轰然强制使之脱离鬼阵。
“是我叨扰姑娘了。”
始料未及抽身,温婳惊疑未定,“姑娘不要——!”
可惜已是赶不及。
料到她不惜同归于尽,此些恻隐不忍逸散心间,于是万念俱灰下决意自毁。
短促一晃眼,结界崩裂消弭,白茫茫糊去视线,漫天碎屑飘洒瞬消,不落半点痕迹,这道魔息突来又忽散,好似她始终束手无策。
这口气就哽在心头,腰上尚存温热气息。
仅仅几瞬的相识,目睹魔息灰飞烟灭,便使她难以接受,更何况她们相识三千多年?
此时的她,恍惚明白非人族执念因何而起,为何非人族不能拥有轮回?她们为何不能同活!
失去支撑的力气,此身虚软急坠而下。
几欲挣扎无果,眼上招架不住莫名的强压之力,无端毁契入轮回,她可还有来世能活?
余下毫无意识坠入万丈幽深。
坠入惟有人族可步入的轮回井。
近似同时,幽冥艰难强撑爬起,扶上脑门猛烈的剧痛,迷迷糊糊抬眸之际,惊见那口轮回井上,一片绯边袍角断然深入。
她立时惊醒过来,扒着井口张望。
“温婳?温婳——!”
---
奈何桥畔死水潺潺,亡魂转生骤停,一道阵法隔绝两方,原本挺立在桥旁的魂体无影。
幽冥抹了抹泪水,稍稍止住抽泣,“方才温婳跟亡魂道别,依依不舍相拥了片刻,我就不敢打扰,想着他们临别好好叙旧……”
闻言,玄影杀气凶厉,面色阴沉森冷。
“幽冥,他们没有相拥……”旁侧几魂连忙摆摆手,妄图暗示她不可继续。
“你们胡说!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分明就是相拥!”
视线郁着肃杀扫来,几位鬼君惊骇失声躲起来。
生死殿之上的几个魂体,唯独幽冥不知情为何物,仍以为敬渊是为毁契之事恼怒。
她含泪继续道来,她眼中的始末,“亡魂喝下轮回水,迈上奈何桥,此事本该终了,谁料温婳打晕了我,夺走了一碗轮回水!”
“我硬撑醒来时,就见她跳入了轮回井!”
沉寂无声,风雨欲来,殿里空响起一声冷笑,“你确定她打晕了你?还夺去轮回水?”
“是!”幽冥始觉有所不妥,她的确没有亲眼撞见温婳打晕她。
她绞尽脑汁去想,依旧找不出破绽,“当时奈何桥附近就只有温婳,不是她还会有谁打晕我?她以前从不打我的!”
“那一击可疼,到现在还疼!”
尾音咕咕一抽颤,压下的委屈重新呜咽起来,“敬渊,你快救救温婳!”
肯定是那个坏男人唆使她!
幽冥生来就锢在奈何桥,天生一身强横修为,而只须为人族的轮回尽力。
其他事全有敬渊顶着,她不明何为烦恼何为忧愁,心性纯真宛如人族的孩童,府中的鬼差时不时就爱拿些小事去戏耍她。
而温婳不同,起初路过奈何桥,都会陪她解解闷,教她明天下事理,后来抽不开空便找亡魂去作陪,设法以替身术代之,助她偶尔脱离奈何桥数千年的束缚。
唯独温婳真心待她好,敬渊才不会多此一举管她!
纵使她真的打晕了她,她还是会想尽法子救她!
“生死,我命你速带他去转世的!”
泣声连连回响,一窝心火激荡,眉上恼火肆意迸发,此间落寞只有他自个知晓。
玉饰木盒还攥在袖下,冰冷地嘲笑是他自作多情,此情并非相处久时能强求。
生死鬼君探身扑通跪下,“大人!我本要带他去转世,是他死活不肯,自言许诺之事未了,绝不会去转世,而若强行灌入轮回水,幽冥是要遭天谴的!”
“是伯瞬的错,定是他引诱了温婳!”
余下默默咽下愧疚,是他要揽事的,与她无关!好在现已顺利进入轮回,冥王无论如何都无法为难他!
“伯瞬?”他听见他的全名,狂躁戾气顿滞片刻。
事已至此,无力挽回时局,几些理智是相信她的。可他动不动就气恼,数千年的脾性如此难变,能拿什么跟他比?拿什么留得住她!
一袭阴气踱入庭院,冷眉移至那棵寿元树上,金光浮点明灭烁动,仍旧没有她的寿元。
从前其他鬼差毁契时,寿元树显现其寿元,轻易就追踪其下落,而待成年那日遭天道诛杀,不成则归冥王出手毁之。
无论是敬渊,还是几位鬼君,寿元树不见寿元,轮回命簿不见事迹,条条皆指向轮回井诛灭,是她转生失败的恶兆!
心下后悔不已,一时的忮忌冲动,致使她生死不明。
早知她念念不忘至此,他就不该容不下他!
凭靠另一个男人来留住她?
荒唐。敬渊自嘲讥笑,心口凄怆阵阵外刺,还不够荒唐?就连玉饰是否为赠予他的,他既不敢笃定,又舍不得丢掉!
良久静默之间,生死鬼君未听来对她忤逆王命的裁断。
只见凄戚玄影折身而去,发间紧缠的瑜环崩裂,乌丝卷袭着缕缕阴风,半空霹雳闷沉,遍地幽火晃动,各处鬼差纷纷躲避。
好似步步复返从前的姿影,不曾有过和善示众。
而明显不是畴昔,换作是昔日的冥王,今胆敢违背王令的她,现下定已抵达十八炼狱。
她长舒叹息,暗以为逃过一劫,起身竟一眼晃见十八炼狱,心惊胆颤迎着狱门。
十八鬼判怏怏奉命,眼角笑谑已然疏散,“姜宁,冥府紧缺人手,现提前放你出狱!”
“发生何事了?今时的冥府怎会紧缺人手?”
姜宁不明所以跟在身后步出。
“你问她。”鬼判心绪缺缺环臂,抬头指了指狱外的生死鬼君。
她步近鬼君身前,听到对方庆幸惊叹不是罚她,听到身后炼狱大门轰地紧阖,狱内重陷无魂痛吟的静寂,鬼判重新陷入无趣之中。
鬼君垂头斟酌字句,不觉泪水盈眶。
“温婳毁契转生去了,现今是生死未卜!”
姜宁不信。可她寻遍冥府上下,依旧觅求不来那袭罗曼花姿背影。
承冥王之令,举全府之力,追缉毁契鬼差温婳,挖掘其湮灭行迹。
同时冥府伊始流传鬼差舍不得未婚夫婿而莽撞毁约转生,恐遭轮回天道诛灭,冥王为之大发雷霆一事。
---
毁契轮回,心神俱灭?
一缕灵识游走,恍惚步入一个虚境,刺光白晃晃扎眼,犹有细小齿牙啃噬魂体,反复啮咬啃噬,万千尖锐狠狠刺穿,而一下灼热滚烫,一下幽冷冰寒,深陷无尽剧痛折磨。
令她痛不欲生。
温婳几度咬牙强撑,吞下浑身撕裂的痛楚,数回挣扎未果,锐痛汹汹,喉间痛呼不慎溢出,“啊——!”
不料落入耳中的,却是一阵婴孩啼哭。
“哇哇哇……!”
余声蓦地停滞,她双眼茫然灵动,一张张熟悉笑脸迎面,在一个又一个温暖怀抱流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堪堪活到二十岁,温婳仍是想不明白,这一世的人族之缘是凭何而论?
她前世早逝的双亲,对她疼爱有加的义亲,两位兄长及伯瞬,都齐聚在这一生。
原先她是打算寻个时机,十八岁意外身死回到冥府,跟冥王解释毁契转世之由,而当一张张熟悉的面容近在眼前,怎么都舍不得他们难过。
“婳儿。”
身后人轻唤过来,一步风入湖心亭。
这是她三岁保留的名字,不过此生改姓为林。
手中摇扇稍止,温婳回身后凭栏。
她抿着笑望向来者,眼底流溢几些无奈,直截了当问出声,“你心悦我?”
男子身姿挺拔,而容貌似是“伯瞬”,叹着气点头又摇头。
“我不知道。”
他步近温婳前面坐下,“我不厌恶你,你不厌恶我,你我尽快成亲,堵住那申家痞儿不轨之心,免得一个个长辈担惊受怕。”
一想就来气般,恨不得去杀了那申家痞儿!
两家人连夜奔赴百里外,后脚申府的人就如蚁附膻而至,怎么都甩不掉,本想告官府解决,谁知对方嚣张死堵官道,不得已之下出此下策。
温婳丝毫不惧,大不了就是一死。
“我问你,是怕近来仓促成亲,日后你心有归属,人家嫌弃你成过亲。”
“今我年过二十五,游遍各地山川,未曾遇上钟情之人,就家前几片空地,我还能对谁一见钟情?怕谁嫌弃我成过亲?”
她一早就惊奇,前后不久转世,两人竟相隔五岁。
结合前世今生记忆交叠,她恍惚明白为何亡魂不可带着记忆转世。
生死轮回不尽,易为窥探天道。
有着两世记忆的她,自然而然拈来长辈的语气,“不曾一见钟情,日久生情不全是个错事,好过你我仓促误终生。”
语落,男子仔细打量对面,迫使自身投入些什么情愫,熟料眉头渐然紧拧起来。
“若是一眼不欢喜,日久相处怎会欢喜?有些人终究是亲人。譬如你我之间,我还抱过你呢,青梅竹马二十年,哪里不日久?你何曾心悦我?我何曾动过情?”
“……”温婳沉默应之,彼此青梅竹马两世,硬是心动不了半点。
“婳儿!”两位兄长朗声蹿入。
目见“伯瞬”挺坐在旁,两个人都跟上辈子一样轻哼,明明一个是他的亲兄长,另一个才是她的亲兄长。
兄长携来双亲的叮嘱。
男子听后,不自禁侃笑道,“真不知他们到底是你的娘爹还是我的娘爹?从小到大就疼你,连我个亲儿子都不顾。”
那是她前世的亲娘爹,今生又与娘爹结交成为义亲,关切她有何不妥之处。
言笑间温婳默入感伤。
身处九黎庇护下,此生没有战事,没有匪徒闹事,亲人相护相伴至今,哪还有什么前世遗憾?只是不知,终究是天道的恩赐,还是天道的惩罚?
她未敢掉以轻心。
庭院外吵吵嚷嚷,似是亲人置办喜事物什归来,诸多闻讯的新旧邻里上门,隔着老远便闻贺喜声,笑声萦回两耳。
笑笑笑!
有何好笑的?!
鬼差如故鱼贯而入,生死鬼君心仍烦闷,手上施法不辍,撇嘴朝一众身影暗骂几句。
事发后三十年,处处找寻不到温婳,冥王脾性愈发暴躁,府中提心吊胆多时,他们怎还笑得出来?
骂着骂着,发觉是她忧思过度,心弦紧绷得魔怔了。
一瞬松懈下来,挥手掠过一个名字,咕哝觉着眼熟,下意识回转寿元树,那寿元丁点儿金光暗沉消逝,拂动初生的勾魂命簿飘零。
生死鬼君凝神接下命簿。
林婳,年二十,死因天谴击杀。
极有可能是他们相识的温婳!
她当即动身往罗生殿!
“大人!大人!”
生死鬼君刚入殿门,罗生殿空无一影。
眨眼间,强盛鬼气簌簌聚来,冥王遽然撕破虚空冲出,怀里一袭艳红华服甚是打眼,此身气息微弱到近似消失,许是有一口气吊着命线,许是下一时便会断气。
“速去封锁冥府之道,此事不可外传!”
“是,大人!”
她还未压下惊讶之色,泪水已奔至脸侧。
---
在一妄虚境之中,天谴未散她的魂,而莫名使之平安降生。
拥有记忆的她,瞧得见虚空下的鬼差,为能多留在人界陪伴亲人,她这些年来都在避开鬼差,以为万事大吉,却不见得如此。
定下几日后的大婚,繁琐之事迫在眉睫,娘亲送来喜袍试衣合身与否。
外袍刚披身上,温婳理了理衣襟,余光之间明镜濯映流芒,仿若银蛇一般游走。
挑开视线仔细探去,而天地骤暗,不见一丝光明,寻处藏身未果,惊雷直劈脑门之上,撕扯着魂体,使她瘫倒在地上,血水泊泊横流。
正叹未得善终,此生缘相聚,亲人都将承受失去她之苦。。
“温婳!”敬渊挺身挡去天谴,护住了她最后一口气。
原来她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道道天谴劈在后背,他始终一动不动紧护,直到天谴迟缓下来,利落抱起欲回冥府,屋外传来刺耳的一声“婳儿”。
目光交错,两袭喜袍相衬,竟还真是那个男人!
失而复得的欢喜,遭忮忌烈火吞噬。
凭什么!
凭什么?!
她不舍回望的那一眼,是还在念着他?!
天谴震荡着天地,冥府外乱作一团,敬渊不管不顾,借以十八炼狱遮掩,偷来一方安宁。
手背反复轻抚而过,一遍又一遍贪念勾勒着她的眉眼。
寸寸思念灼烧着,还未开始分离,心间已是万般舍不得。
他将摧毁温婳的命簿,再造出新的命簿,以此来瞒过所谓的天道法则。
即便他是冥府之主,即便是有法子躲避天罚,他还是估摸不出下回见面是何时。或许是几百年后,或许是几千年后,抑或是……
永无相见的可能。
若是成功,她将以新的身份步入轮回,从此解除天谴的追击,若是不幸失败,她会消散于荒寂之中。
此法变数颇多,却是唯一的法子。
他该如何是好?
困顿重重碾着眼皮,温婳竭力挪来一片醒识,脸颊恰磕碰到略带骨体的笨拙,稍显不知所措擦过缓移,唇上柔软相触痴缠,浓烈依恋厮磨着彼此,半晌稍作分离。
如豺狼般的贪欲,与虚弱视线交缠。
敬渊一怔,难抑的冲动亲吻,未料到会抓个正着。
覆手遮上那双明眸,俨然是欲盖弥彰。
“大人。”
她勉强唤他,气力近乎耗尽。
“你没喝轮回水?!”
她察觉他的气愤,喉间的解释溢不出,而脑袋就连晃动都不得。
原以为轮回水忘却,毁契入轮回之后,是人族之缘驱使他们成亲!眼下竟是她拥有所有记忆,心心念念追着那个男人成亲!
她就如此爱他!
忮火凶光强势,他再度覆上她的唇,不甘含着唇瓣轻咬,但没有使上狠劲,只为纾解他的情思,克制他的忮火。
“我会救你的。”
怀里还是活人的躯壳,而温热笼起薄薄凉意,这偷来的片刻欢愉都被迫还给天道。
一身失意悲戚挺起,他的眸光尽是乞求。
求转世顺遂,求她的恋慕。
揣着丝丝遐想妄念,今朝忘却所有,旧人皆为过往,来世只有彼此,而下一刻的他——
选择封存她的旧忆。
“温婳,我会救你的。”
肉身与魂体分离。
幽冥抽离轮回之力结成结界,举全力来遮蔽天道,招引团团鬼气紧绕肉身,径直葬入奈何桥死水,假造肉身与魂体同葬的迹象。
滚滚雷云飘散,冥府寂静如初。
“温婳。”她小声念着,便如鬼君们所言,至此每一个轮回,她都会假装不认识她。
敬渊外施几分鬼力,在魂体上灼刻进曼罗花影,双方靠近时才现形,而无论她转生多少世,印记都不会消泯,以便往后指引她的踪迹。
明明他经历颇多,而当万事俱备时,反倒临事生惧,恐惧命数之变。
心劳计绌,只好姑且一试,渡尽半身修为护她,他又笃定心神开口,“重铸轮回命簿,寿元定名晏如!”
愿她岁岁安然,平安归来世间。
“大人?!”几魂齐齐惊呼,余下不敢劝半句。
寿元定名,每一世名字与之相关。
明辨轮回之道,稳固其魂体寿元,强行越过天道进行转世,代价是死后的魂体皆如傀儡躯壳,不知要几生几世,惟有魂体彻底稳定,方能恢复寻常。
此计没有损害,只是要他多等几世。
敬渊缓步抱过奈何桥,亲手放她进入轮回井。
此去无归期。
---
两百多年间,那颗寿元不曾烁动,成功与否一度无人知晓。
几位鬼君死守着秘密,连姜宁都不透露分毫,落在所有鬼差眼中,毁契转生意味着永无来世。
直到敬渊在人界搜寻行踪,偶遇第一世的晏如。
彼时的她,臂上卷起两袖,裙尾搭在膝上,淌着涓涓溪水,正与另一位小姑娘结伴捉鱼,两人耗费半日才捉到一尾鱼,却仍笑得十分灿烂。
郁积的愁怨一扫而空。
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温婳,还是忍不住多迈一步靠近。
而下一眼,晏如面露痛苦捂着胸腔,无声倒向溪流,他无法施法救她,而当旁侧的姑娘发现异样时,已是来不及。
她在他眼前死去,那年的她才十六岁。
第二世的晏如,衣袂飘飘而舞,在众人欢快喧闹中,只是两道视线隔空交汇,舞步猝然休止,毫无生机倒在台上。
十九岁这年,她方夺下才女之名,欢庆宴上当众香消玉殒。
那本轮回命簿上,两世之死皆为冥王夺命。
敬渊这才醒悟,温婳成功转世并非是躲开天罚,他们生生不得相见才是天罚。
就如冥府的曼罗花,花开叶败,叶长花落,花叶永不相见,彼此相遇之时,便是她暴毙之日。
因各种死因离奇,冥府上下伊始盛传,鬼差得罪冥王,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之言。
后来,鬼君寻到第三世的晏如,敬渊不打算去见她。
可十八岁那年,她在云津的狩猎礼上坠马,当场伤残无法疗愈而终。
只因他缉拿仇杀亡魂,风风火火误闯进林子。
第四世时,他希望她能安度此生,就在她降生后一步都不往人界去,岂料她还是在十九岁那年诡异殒命。
天道就是要她枉死!
于是,敬渊拿出那枚残留她气息的玉佩,压在她的轮回命簿上,施以法术试图对抗天道,更改余下冥王夺命的死因。
而第五世听闻她定亲,未压住忮忌之心,莽撞冲入她家附近,确认那个男人不是伯瞬,一口断定他们缘分已尽。
窃喜尚未勾起,屋里的人呼吸尽断。
一如从前,他在冥府门口等她。
不同前几世那般,眼神空洞无光,面如沉沉死灰,她的眼神多了些生气,彷佛不再是那具装载魂魄的躯壳。
“英年早逝,未尝遍世间滋味,如此潦草转世,可会是你的遗憾?”
他问过一回又一回,躯壳没有半点生前记忆,始终无动于衷挪步。
而今,面前的魂体却抬眼反问,“这一生,我可否能立契为鬼差?”
她终于活过来,短短一句话,并不知他等了九百多年。
无数思念,无数欣喜,终只化作一句自然。
她为男人毁契,他费尽心思,历经九百多年才救回她,可她不会为他留下,心里怨气如潮,不禁要刁难她。
生死鬼君来劝,“她又没有记忆,大人何须与她置气?”
“敬渊!你这般折磨她,不如让她来奈何桥陪我!”幽冥舍不得她东奔西走。
姜宁为她抱不平,“当年是她有错,可天道已降下劫罚,她幸而逃脱,又何须如此折磨她?”
一个个都为她说话,可到底是谁折磨谁?!
明知性子迥异,晏如情绪外露颇多,字字句句都要反驳,一颦一笑皆是陌生,只有沉默不言时,神情才会有几分像温婳。
终究不会是他当年钟情的她。
而到头来,敬渊还未确认温婳的心意,就敢庆幸没有抹去她的记忆。
万一她还是爱慕伯瞬呢?万一她永不会对他动情呢?
光是想想,他就难受。
今时执着留下晏如,只因不是毫无记忆的躯壳,此生记忆覆盖,轮回水会连带旧忆一道散去,抹除他跟温婳共有的记忆!
他决不允许!
失去她的踪影,心火一点就燃,敬渊完全记不起来,上回心平气和是何时?而他妄自断言,没有丝毫温柔细语,是讨不来她欢心的。
此生还不逢良时,他不能恢复她的记忆。
绝不能让她看见这个暴戾的他。
无论多久个日夜,他都会竭力去克制脾性,只要她肯心悦于他。
详写了关于伯瞬的两个部分小片段,除了解释两个人的感情是纯亲人外,这里还是楚伊看到的记忆,但故意不给敬渊知道。她在温婳的记忆里拿不到敬渊的什么把柄,于是巴不得他一直误会,一直生气,她也不会好心交换“秘密”嘿嘿。
这里也是强调所谓的“人族之缘”,对温婳后面的选择产生了影响。
在绝对“完美”面前,敬渊是自卑的,因为知道比不过。俗话说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哈哈哈哈
发现我话太多,分享欲旺盛,不知道段评会不会影响观感,我打算在段评里碎碎念sorry[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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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温婳篇11 生世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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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宝宝们看过来~本文更新时间一般是下午18:00(有榜日更,无榜随便更,不更尽量会请假) 存稿存着看不起前期的稿子,现在正在大刀阔斧地修稿或重写,我知道我不能追求完美,但原本的稿子实在是看得我眼疼,遣词造句过于现代化,以及跟我想象中的楚姑娘差距过大,为了我完美的楚姑娘,我会逼自己一把!!前面的稿子修得费劲,如果碰上腹泻式更新(一天更n章),说明快完结啦~哈哈哈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