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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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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知道呢,他出去两年时间未到,死于自杀”崇哥眼里装满了看起来像是悲伤的东西,裴首阳有点看不清楚,看不透彻。
裴首阳注意着着崇哥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语气,不似作假。
这些事情,关于父亲的事情,从未有人告诉他。或许也没有人知道,从来都是听别人说的,那不过两年的父子情,困缚了他十几年。
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问:“道哥呢?”
“道哥?呵呵……”他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当然是被你父亲卖了,被抓了啊”
“一个大毒枭,当然是死刑”,他拖长后两个字的音调,眼里有些不屑和憎恨。
从前他恨道哥,恨他把他带入到这样一个地狱,后来也曾把道哥当成真心的长辈。他教他生存,带他游离于那地狱般的环境,可,后来,道哥还是彻底抛弃了他。
“不过啊,他对道哥女儿还不错,居然为了道哥女儿,愿意用自己功勋换道哥一条命。”
说完,好一会,崇哥像是想到了什么,受了点刺激,又或者是病发了,渐渐陷入回忆漩涡里,头痛不堪,他捂着后脑勺,嘴里安静了好一会,只时不时痛苦闷哼一声。
裴首阳不明白,十几年过去,除了他遭受的一切,其他的他都早已看淡。这么多年,自我疗愈和冷静对待任何事情是他再熟悉不过,也得心应手的东西。
他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眉头拧到一起,双目爬满血丝,脑袋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很久,崇哥像是缓过来了一些,继续道:“同样是救了他,你说为什么呢,他愿意为了那女人宽宥道哥,却不愿意承我救命之恩。他利用我,利用我的心软和同情,企图将我置于死地。”
为什么呢?
崇哥从接到对他追查到底,一网打尽的消息开始,一直到今日,他依旧无法想通。
他又不禁想起,十几年前陈朝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眼皮垂下来,冷漠地眼神投射到伏在地上的人身上,随后抬起手,毫无感情地扣下手枪的扳机,血液瞬间溅出来,落到他漆黑的裤腿上。
他觉得可能他对陈朝来说,跟伏在地上不停求饶的人没什么不一样,是崇哥他自己,胆大妄为,痴心妄想。
他想,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只有那些不通人性的东西,比如他在花园救起的那只被暴雨冲地可怜巴巴的雏鸟,才能得到他的温柔和安抚,才能接近他的心。
陈朝当时地位升的很快,而且升的所有人心服口服,他机警,聪明,有手段,对身边的人很宽容却不纵容,对对手、敌人又心狠手辣。所有人怕他,也服他。可那些日子里,从未有人真正走近过他,况且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的身份让他他根本不会真的信任任何人。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呢?”崇哥有气无力,嘴里喃喃自语。
裴首阳没搭理他的发疯,只淡淡地看着。
崇哥站起身,俯身过来抓住裴首阳的衬衫衣领,微微睁大双目,眼球更红,盯着裴首阳,距离拉近,他的面目狰狞,加上那一脸死相,颧骨凸出,明亮的光线从头顶打下来,一眼看过去,很可怕,像极了恐怖片里变异的npc人类。
裴首阳撩起眼皮,淡淡的看着他,反问:“所以你这么多次绑架我,就是为了报复他?”
看着那张与陈朝极为相似的脸,尤其是撩起眼皮淡淡看人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深夜阳台上那人安静抽烟的样子。
崇哥突然笑了,“当然。不过,也不全是。你身上的东西人人都想要,我肯定也不例外。但是我不背锅,你也不要把那些绑架全部加在我身上,加上这一次,我只绑架了你两次,其他的可不是我干的。”
听到此话,裴首阳也不例外。
以前他就有意识到,绑架者对他有明显的几个态度。虽然每次绑架的人都不一样,但态度都大差不差,威胁,诱哄,为了那个配方与数据。
而之前的绑架中,有一次却截然不同。
是他十二岁那年。
那些人与之前遇到的并不一样,并非全然质问他东西,而是将他放入一个全黑的环境中,真正意义上是一种精神折磨。
恐吓,刺激,给他带上脑部电击仪器,让他陷入恐惧之中,将他丢入梦魇,让他陷入那几年受人欺辱霸凌的日子里。
然后会出现一个人引导他一步步往前,再一脚把他踹回去。
如此往复,过了两天一夜。
在破晓时分,他看见,有个人逆着微弱的光线,走到他身边蹲下,问他数据,问他配方。
他努力睁大眼睛,用尽全部力气坐起来,那时候他的眼里快要溢出来的恨与倔强,脑子将这人的轮廓刻进记忆深处。
那时候他就想,如果有一天,他要这个人死。
十几年过去,那些绑架犯多多少少模糊了印象,但崇哥的样子他依旧记得很清,甚至他脸上的细疤和皱纹,都记忆尤深。尽管如今他已经面枯肌黄,早已不似当年模样。
后来,面容依旧稚嫩的裴首阳没了办法,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在不知哪里弄来的仪器下将父亲逼着他印刻脑海的东西和盘托出。
那次警方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向上头调了不少人,全力搜捕营救,才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裴首阳。
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听过来的护士轻声说已经过了一个月。
他看见已经上了高中的许宴表姐趴在他身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无法接受黑暗,包括稍微暗一点的环境,一旦进入这样的环境,他控制不住发抖,控制不住冷汗淋漓。
他对电流声产生了应激反应,他的耳朵也开始出了一点问题,但凡一点点滋滋声,都会让他瞬间陷入无限的颤抖和无法抑制的恐惧之中。
他当时就知道,与其他几起绑架直接明了道明来意不同,这伙人明明更享受于折磨他,而数据不过是顺手的东西。
13岁那年,经过整整一年的心理治疗之后,裴首阳才得以重返校园。
14岁那年,警方破获了整个以道哥为中心的毒团,包括那个对他用刑的人,至此裴首阳得以安宁。
这也是市里领导答应暂留道哥性命的原因之一,便是要将这群害虫一网打尽,将这驻扎在边境的毒牙彻底根除。
而并非是崇哥嘴里的单纯为了道哥女儿。
两个月前,裴首阳又注意到身边跟踪了人,连续五年持续紧张的经验让他一秒便察觉到不对劲,于是他迅速联系了当年总支队队长吴行。
他在那天早上送完傅目分去机场之后,没有回住处,而是直接去找了吴行,提供了一个将计就计。
在周密的配合下,也抓了三四个人。依旧是为了那些东西,但也不全一无所获。
至于这位崇哥,当年如何从道哥团体中逃脱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如今已成为一方毒牙,扎根很深,权力势力都不是十年前可匹敌。
十二岁那年,裴首阳并不清楚他有没有在无意识情况下将数据供出来,但他大概也能知道崇哥应该什么也没得到,因为只有裴首阳和吴行支队的人知道他手上的东西本就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裴首阳活动了一下被铐着的手腕,地上很脏,他黑色的裤腿上沾满了灰白色的尘土。
面前已经收拾好面容的崇哥重新换上了那副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面瘦枯黄,两颊凹陷,颧骨凸出,时不时露出有些骇人的微笑。
崇哥走近,在距离裴首阳不到二十公分的位置蹲下,与坐在地上的裴首阳平视而望。
裴首阳垂着眼睛,后面就是墙壁,双手双腿都被禁锢,他不得不接受这样拉近的距离。
离得近了,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盛满灰尘味的空气从崇哥身上传入他的鼻腔,裴首阳很嫌弃地皱起眉头偏开了脸。
然而下一秒,下巴又被人掰正,正对着那张让他犯恶心的脸。裴首阳抬起眼皮,看了崇哥一眼。眉眼里的不耐烦与冷漠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而崇哥却笑了,他没有一点不高兴的神情,反而被裴首阳这副样子取悦到,眼里流露出许久许久未曾有过的痴欲和贪恋。
于是他放开了裴首阳,稍微拉远了一点距离,从头开始一寸一寸打量。
这个年纪的裴首阳跟陈朝真的很像,年纪像,身形、身高像,哪里都像,尤其是抬眼冷漠看人的样子真是与陈朝一模一样。
在裴首阳外婆那边,一直有这样一个说法,一个女人怀孕的时候看谁的脸时间最多,生出来的小孩就像谁。
他小时候外婆跟他说,他的母亲孕期在家里,一天24小时,至少有16个小时是看着陈朝的照片的,还有八个小时在梦里依旧看着陈朝。
崇哥有些不满足的看着。
裴首阳有些被那肮脏又下流的眼神恶心到了,如果不是被金属绑着,他会站起来把他踩到泥土里,让泥土好好净化那让人生理心理都不适的眼睛。
此时外头的杰克此时突然走了进来,在崇哥耳边低语几句。
听完,崇哥点了点头,没有太在意的感觉。
依旧看了一会,然后,他掏出了一把土制手枪,对准了头顶的大灯。
裴首阳皱起了眉头,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异样,但藏的很好。
他看到杰克将他扔进车底的手机递给崇哥,崇哥没有看,直接放进了口袋里。
下一秒,手枪扳机扣动。
砰!
那头顶本就摇摇欲坠的灯,根本受不住一枪,玻璃四分五裂,砸在地上裴首阳的身上,然后整个空间瞬间陷入黑暗。
崇哥早就对裴首阳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自然知道他那一直未曾除根的心理疾病。
所以他最清楚怎么样的方式是令人最痛苦绝望的。
黑暗像庞然大物一样不容拒绝地盖下来,令人窒息。
裴首阳尽力地调整自己,他闭着双眼,眼前的男人还在与身边人用着鸟语交谈,他有些听不清,双手止不住地轻微颤抖,然后渐渐蔓延,到腿、乃至整个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不再有任何声音,那几人临走时给他蒙了眼睛,可却并没有蒙的太紧,他鼻梁很高,双眼留了缝隙,可那布料却将不远处破烂的窗户洒下来的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也扼杀在黑暗之中。
他感受着的后脖颈被人安装上了仪器,冰凉的仪器贴上皮肤的时候那种感觉很熟悉,一如12岁那年一样。
崇哥走的时候对他说:“陈朝的儿子,我很久以前也没想到他居然有儿子。呵……还是一个这么像他的儿子。”
“那些东西,你死了,就让你儿子来承受。”
裴首阳行动变得有些迟钝,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大脑却无法翻译,只是止不住的颤抖压迫着他的神经。
十分钟后,崇哥的那几人几分钟之内迅速将一切收拾好,全部装上车。他对杰克说:“消息放出去。”
然后几个人开车扬尘离开。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脑海里重新出现了十年前那让他夜夜不得入眠的画面。
母亲精神失常时毫无逻辑的言语,父亲毒瘾发作时狰狞令人发怵的面孔,……一切一切,如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划过他的脑海。
一开始,裴首阳极力自制,不断的调整呼吸。不远处崇哥放置着隐在黑暗里的摄像头,摄像头的另一面,崇哥举着手机紧紧盯住他。
崇哥喃喃自语:陈朝你儿子真的跟你很像。面容,眼睛,嘴唇……还有那看人时的眼神。
仪器设置了程序,每一个小时启动一次,每次启动持续半小时。
裴首阳的双手被紧紧绑着,整个人除了手腕上的手铐和脚上的脚铐之外,还被加固了一圈麻绳。
仪器停掉的那半个小时里,裴首阳花了二十分钟来调整自己,还有十分钟他尽力地摆脱困境。
凌晨四点,经过两个十分钟的努力,特制鞋鞋底的那点剩余粉被他弄了出来,全部洒在地上。
这个粉是国家新型化学技术追踪器。颜色与尘土灰无异,气味很大,却超出人体鼻子限度以外,在空气中氧化后,能让五里内训练有素的警犬精准的找到具体方位,可持续24小时。
因为是新型产品,还未广泛投入公安系统使用,在裴首阳坚持行动以后,吴行特例为裴首阳申请了两份,麻药稍过后他一路上留了些这个东西。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警察很快就能找到这里。但他们不会这么快来救他,只要确认他没死没残,他们依旧会等待时机。
凌晨六点左右,在经过第四波折磨之后,裴首阳已经脱力,蜷缩在地上。
工厂外面有声音传过来,很大,很嘈杂,也很吵。像有很多人,而且不是同一拨,都是为了他而来。他依旧能听见,他也知道,小鱼儿都在按序上钩。
他们计划好了,只要抓到其中一个,那就有希望连锅端。但好像来的鱼儿比预想中的更多,他赌对了,也不枉费他这一个月费的力气。
可他人还是慢慢陷入无边黑暗的宇宙,无法动弹,没有反应。
裴首阳一动不动的瑟缩着,像只丛林中失去庇护的幼狮,被角落里冒着红光的豺狼虎视眈眈地盯着。明明是炎炎夏夜,却让裴首阳感觉像寒冬那般冰冷。
他们既然都想得到那个东西,那个价值连城本就已经消失了的东西,那就让他们都去监狱里坐坐。
可惜崇哥离开了。他早在十几年前那一次中就得知了所谓的数据和配方,不过都是一些虚无的障眼法。
可能也确实有些关键性的东西,可远没有那么重要和值钱,那不过是陈朝为了骗过他们这些人设下的迷雾屏障,初心不过是为了保护他这唯一的家人。
既然报复怎样都逃不过,不如就利用这个报复在更多的报复中获取一线生机。
陈朝或许是那时候已经不太清醒,终究还是没想到,与死里求生一起来的还有它本身自带的死局。
此刻,在裴首阳的世界里,永夜降临,笼罩着一片黑暗,始终,处处,没有一点光亮,看不到尽头,不知身处何地,八百里漆黑荒芜,看不见任何活物。
晨曦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户洒进来,打在蜷缩着的裴首阳的身上,反射着他黑色布条下苍白的轮廓,但也驱散了些深夜的寒冷。
朝阳刚好,温暖与希望从东方升起,万物都唤起生机。
而那一小方旮旯里,被彻底隔绝在外,掩埋了万丈光芒,只留下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