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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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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
沈流妆,不,此刻起,她是沈玉阶了。
小小的偏院里灯火通明。
福伯将一张张写满字的纸塞到她手里,千叮咛万嘱咐:
“四小姐今夜务必把这个烂熟于心,这是大小姐的生辰八字、喜好、厌恶!一个字都不能错。”
“这是入宫的基本礼仪,跪拜、行走、奉茶、回话的规矩,都看清楚了,这是要命的东西,更加不容有错。”
“这是尚宫局几位主要女官的姓名、品阶、大概性情,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少说话,多行礼。”
“这是陛下……陛下的名讳、年号,万不可有丝毫差错,提都不能提。”
“御前当差,眼观鼻,鼻观心。多看多听少说,非问不答,答必简练,切记‘谨言慎行’四字。”
沈流妆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那些拗口的礼仪动作,那些复杂的人名关系,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生平喜好,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只能拼命地睁大眼睛,强迫自己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复述。
冒充大姐,第一步就是不能露怯。
可她现在,连走路该怎么迈步都觉得浑身僵硬。
福伯在旁边不断地纠正她:“背挺直,肩放松,步子要小,要稳。眼神……眼神要收着点,别那么活泛,大小姐是清冷的,四小姐再琢磨琢磨。”
清冷?
沈流妆试着想象,她努力板起脸,垂下眼帘,试图模仿记忆中大姐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目下无尘的姿态。
可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虽然刻意模仿下,眉眼间的神韵确实与大姐有六七分相似,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和眉宇间那股子藏不住的韧劲儿,却怎么也抹不去。像是一株努力想伪装成名贵兰草的……狗尾巴草。
“福伯,我……我怕我记不住。”
“只要用心,就能记住。”
沈流妆还想说什么,被她爹沈修园厉声打断:“记不住,不单你,阖家上下都得砍头!”
到手的银子没花了,反倒丢了性命,沈修园想想都觉肉疼。
他大哥什么时候给过他如此多的银钱,还不都是看在四丫的份上。
沈修园突然良心发现,他觉得让流妆冒名顶替沈玉阶真的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有可能以后真就见不到了。
这无疑是去送人头啊。
不,他反悔了。
可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乎,他又有些不甘心。
沈修园还待阻拦的手,在他大哥警告的眼神下,又落了回去。
“四丫……呃,大侄女,你一定要用心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关乎生死!宫里不是沈府,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你娘和你舅舅的后半生可都系你一人身上了啊!”
沈修园也觉得自己忒不是东西,为了钱,把亲生女儿给卖了,况且,四丫的母亲杨氏去照料她断腿的兄长,尚未归来,做父亲的亲手把女儿送进了宫。
沈流妆最后看了一眼沈步园。
“放心去吧,爹,相信你能做得很好。”沈步园给了沈流妆一个沉甸甸的精致木匣,叮嘱她,“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多,缺银子只管给家里捎个话,咱家别的不说,银子管够。”
沈修园眼珠子都快瞪凸凸了,都道他大哥抠门,在这些小辈身上却很舍得下血本,唯独对他这位胞弟十分吝啬。
“爹,女儿去了。”沈流妆留恋的目光望向西街方向,始终没有等到她娘亲的身影。
天刚蒙蒙亮,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载着沈家“嫡长女”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森严皇宫。
宫门巍峨,如同巨兽的獠牙。
沈流妆递上名牌,核验身份。
当那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沈流妆的心脏也跟着狠狠一缩,这道宫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断绝了她所有的退路。
高耸的朱红宫墙,一眼望不到头。
脚下是平整宽阔、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宫道,穿着统一服色的太监、宫女垂首敛目,脚步匆匆,寂静无声,像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偶。
引路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尖细的嗓音指点方向。
沈流妆努力回忆着福伯昨夜填鸭式灌输的礼仪,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后背的衣衫也紧紧贴在皮肤上。
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遇到穿着不同品阶服饰的宫人,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就是皇宫。
一个用规矩和等级垒砌的、巨大的、冰冷的牢笼。
而她,一个冒牌货,正战战兢兢地走在刀刃之上。
沈流妆被带到了尚宫局。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崔的司记女官,约莫三十多岁,面容冷肃,法令纹深刻,眼神锐利如鹰隼,从她脸上、身上扫过时,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
“你就是沈玉阶?”崔司记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久居上位者的疏离。
“是。下官沈玉阶,见过崔司记。”沈流妆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大姐清冷的声线,微微屈膝行礼,动作略显僵硬,但总算没出大错。
崔司记的目光在她脸上稍稍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她略显蜜色的皮肤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陛下钦点,破格擢升为御前尚宫局首席女史,沈女史好大的福气。”
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审视,“只是这御前行走,非同小可。规矩、仪态、才学、心性,缺一不可。沈女史初来乍到,还需勤勉学习,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了圣恩。”
“是,下官谨记崔司记教诲。”沈流妆垂首应诺,心跳如擂鼓。
她能感觉到这位崔司记的敌意和不信任。
也对,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子,突然空降成了御前首席女史,抢了多少人的位置?
她无疑就是个活靶子!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登记造册、领取服饰、安排住处。
尚宫局的女官宿舍是两人一间,狭小但整洁。
与她同屋的是一位姓林的典记女官,看起来年纪与她相仿,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只在她进门时淡淡点了点头,便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卷。
沈流妆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个热络的,否则言多必失。
她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沈家连夜为她准备的、属于“沈玉阶”的行装。
几套符合女史品阶的宫装,几件素雅的常服,几本崭新的、她可能一个字都看不懂的诗集和女训,还有……一个装着梳篦首饰的精美木匣子。
匣子华丽的过分,沈步园对她是真的大方,可能是想求个心安吧。
这匣子里的东西救她舅舅的腿疾绰绰有余,可惜,她没能等到她娘亲。
舅舅那边,就指望大伯能说话算数。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只要平安熬过这十年就好。
然而,她这卑微的愿望,在入宫的第一天下午,就遭遇了严峻的考验。
“沈女史!”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急匆匆跑来传话,“崔司记命你即刻去御书房外廊下候着,即日起,你便需开始熟悉御前当值的流程。”
御书房?!
流妆的心猛地一沉。
这么快?
她连尚宫局的门朝哪开还没摸清,就要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陛下!
御书房位于前朝与后宫的交界处,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近臣的核心所在。
殿宇恢弘,守卫森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着无形的威压。
沈流妆被引到御书房侧殿外的廊下。
这里已有几位品阶较低的女史和内侍垂手侍立,个个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
沈流妆学着他们的样子,低眉顺眼地站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时间一点点流逝。
殿内隐约传来大臣奏事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间或夹杂着皇帝简短而威严的回应。
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威压,即使隔着厚重的殿门和数道回廊,依旧能让人感受到那份九五之尊的凛然气势。
沈流妆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强迫自己回忆昨夜硬背的规矩:垂首,视线落在自己身前两步的地面;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身体微微前倾,保持恭敬姿态;呼吸要轻缓均匀……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反复过筛。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几位身着绯袍、神色或凝重或疲惫的大臣鱼贯而出。
紧接着,一个身着总管太监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目光如电般扫过廊下侍立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沈流妆身上。
“哪位是新来的沈女史?”声音不高,略显尖细,声色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的沉稳和压迫感。
沈流妆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一步,依着规矩行礼:“下官沈玉阶,见过总管。”
总管太监胡德全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陛下口谕,传沈女史入内,熟悉御书房文书整理归档事宜,随咱家来吧。”
入……入内?
沈流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不是只在外面候着熟悉流程吗?
怎么第一天就要直面圣颜了?
她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昨夜硬塞进去的那些规矩礼仪,此刻像是被大风刮跑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僵硬地应了一声,跟在胡德全身后,迈进了那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
御书房内,光线比外面略暗,却更显庄严肃穆。
高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堆满了书籍卷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
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年轻身影,正提笔批阅着奏章。
他便是沈流妆日后要效忠的皇帝兰阁。
沈流妆根本不敢抬头细看,几乎是踏入门槛的瞬间,就依照记忆里最标准的姿态,双膝一软,深深地跪伏下去:“下官沈玉阶,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整个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只有皇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那声音停了。
沈流妆的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她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威慑,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惊惶和伪装。
“平身。”一道清越男声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沈流妆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她的脸颊在发烫,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抬起头来。”兰阁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一丝情绪。
沈流妆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却不敢直视,依旧低垂着,落在御案那雕刻着繁复龙纹的桌腿上。
短暂的沉默。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果然名不虚传。”片刻后,兰阁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沈氏玉阶,才名动京师,抬起头来看着朕。”
沈流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硬着头皮,将视线稍稍抬高,终于对上了那位年轻帝王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