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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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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西院一个偏僻小院里,远远传来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声响。
沈流妆今天出府售卖自制的蜜饯赚了一百四十文钱,除却给舅舅请郎中抓药开销,还余下三十五文,想根治舅舅的腿疾,还远远不够。
沈流妆将钱放在一个罐子里,爬到床下,将钱仔细藏好,待爬起来,扫了扫身上灰尘,脱下男装,换回女装,简单洗漱。
烛光下,少女乌发如瀑,侧脸线条清晰,带着一股子不同于闺阁女子的飒爽。皮肤呈现健康的蜜色,那是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印记,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手里翻着一本诗集,透着专注。
院门这时被急促地敲响了。
“四小姐,大老爷有请!”是福伯的声音。
“知道了,这就过去。”
沈流妆不敢怠慢,简单挽了发,穿戴整齐,立刻动身去往前厅。
进门前,福伯提醒流妆,“一会儿大老爷发话,四小姐只管应下便是,四小姐只需记得,老奴绝不会害四小姐。”
难道她私制蜜饯售卖的事被大伯发现了?
沈流妆心里惴惴。
正厅的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当沈流妆踏进门槛,对上她大伯那双布满血丝、审视又带着绝望希冀的眼睛时,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
厅内没有旁人,只有大伯和她父亲。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四丫,一会儿大伯让你应下,你只管推脱,一切有爹。”她爹沈修园挨近,在沈流妆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福伯让她只管应下,父亲却反对,沈流妆一脸莫名。
“大伯。”沈流妆垂着头,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抬起头来。”沈步园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粗砺。
沈流妆依言抬头。
烛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的面容。
沈步园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一寸寸刮过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那眼神,不像在看她,倒像是在透过她的皮囊审视另一个人。
沈流妆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后背渗出了冷汗。
“像……是有些像……”沈步园喃喃自语,眼神复杂难辨,“尤其是这眉眼……这侧脸的轮廓……”他猛地转向沈修园,“二弟,你意下如何?”
“不像,一点都不像!”沈修园撇嘴摇头。
“二弟,你这是摆明要跟我唱反调?”
“大哥说哪儿话,二弟我就事论事,四丫确实……不……怎么像……”
“阿福,城西的绸缎庄,还有通易巷的茶楼因二弟经营不善,着令即刻收回!”
“是,老爷。”
“别,别介,大哥,我的好大哥,像……像还不行嘛,都自家人,您何必为这等小事和兄弟我斤斤计较。”
“这是小事吗?这可是关系沈氏一族存亡的大事。”
“都依大哥就是了,谁让您是当家人呢。”
自己女儿跑了,拿别人女儿顶包,还不让他摆个谱了,沈修园有些闹心,本想着推出一个女儿能捞点好处,谁曾想他大哥比猴还精。
“爹,发生何事?”沈流妆伸手去扶她爹。
沈修园没好气道:“别乱叫,四丫,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大伯才是你爹。”
“爹,你又说胡话了?”
“别问我,管了问你大伯……爹去。”沈修园甩袖要走,临出门,依旧心有不甘,又折返回来,坐在椅子上只管生闷气。
“大哥,便宜你不能白占了,我养大四个闺女五个儿子容易嘛我,您就不能……”
“你给我把嘴闭上,咱们的账回头再算,我现在有话和流妆说。”
想白打发他,没门。
沈修园抿着嘴不再说话。
沈步园看向流妆,步入正题,“流妆,沈家……不,大伯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成了,你是我沈家的大恩人;败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沈流妆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大伯果然遇到难事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玉阶她……留书出走了。”沈步园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恐惧,“城里找遍了,杳无踪迹。”
轰隆——
头顶一声闷雷炸响,沈流妆听清了,大伯说大姐……跑了!
那个才名冠绝京城、被皇帝钦点为御前女史的大姐说跑就跑了!
可明天就是入宫的日子!
“这是欺君……是灭族的大罪!”沈步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找不到她,明日交不出人,沈家上下,包括所有仆役,一个都跑不了,都得死!”
沈流妆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灭族……死……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都在这“沈家上下”之列!
“为今之计,只有……只有找人替她入宫。”沈步园终于说出了那个疯狂的计划,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流妆。
“流妆,眼下只有你!只有你的样貌身形,与玉阶有几分相似,只有你,能救沈家,能救你自己。”
大伯的意思,是让她替大姐入宫?
冒充御前女史?
沈流妆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不,大伯,这……这不行的!”
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发颤,“可我……我什么都不会,大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我字都没认全,音律更是一窍不通,这……这如何能瞒得过宫里的贵人?这……这是欺君啊!”她恐惧地喊出了那个最可怕的罪名。
“流妆!”
沈步园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大伯知道这太难为你了,这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可是没有别的路了,大伯求你了,大伯给你跪下了。”说着,他竟然真的双膝触地跪在沈流妆面前。
“大伯使不得!”沈流妆惊叫着扶起沈步园,左右为难。
“流妆啊,”沈步园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和哀求,
“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你进宫是九死一生,但这是唯一的生路,只要你答应,大伯在此立誓:无论成败,我扶你娘为平妻,她便是名正言顺沈家二夫人,我还会给你舅舅找最好的郎中,治好他的腿,若……若你侥幸能在宫中熬过十年,平安出宫,你就永远是沈家大小姐,我会风风光光送你出嫁!若不幸……事败身死……沈家倾尽所有,保你娘和舅舅平安,如何?”
“哎,不是大哥,说了半天,怎净把我给漏了,我可是你亲弟弟啊大哥,你不能厚此薄彼,四丫说到底也是我的亲骨肉,弟弟我是一点好处没捞着……”
一沓银票当头拍在沈修园脸上,“三千两够不够堵上你的嘴。”
沈修园拿到银票的眼睛都直了,撮了撮指尖,“大哥要不再给加点儿。”
“不要拉倒。”沈步园扯了银票就待收回,沈修园财迷心窍,直接揣兜里了,龇着牙,笑得谄媚:“够了,够了。”
“大哥你看,大侄女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还能不能回来还不说定呢,四丫明儿就进宫了,大哥膝下不能没有人照料,要不,大哥把我其他几个丫头也买了,大哥打小疼爱大丫,要不,我把大丫过继给大哥,大哥不喜聒噪,大丫不吵不闹,最乖了,大哥您看如何?”
“我看你个鬼!”沈步园听见他那不成器的弟弟说这番话就来气,转身拎了桌上的茶壶就要给他身上掼,沈流妆捂了茶壶,呛声道:“大伯消消气,我应就是了。”
“流妆,你是个好孩子,即便你不同意,大伯允你的也都作数,你不必太勉强自己,再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进宫。”
大伯的许诺像沉重的砝码,压在了流妆的心上。
尤其是她娘……一个洗脚婢,连妾都算不上,终于可以抬为平妻;舅舅的断腿也有了着落,她已了无遗憾。
可是……替身入宫,欺君大罪……这哪里是生路,分明是另一条更险峻的死路!她几乎能看到皇宫那朱红的高墙,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她内心在疯狂哀嚎:
大姐是高山流水的才女典范,是云端明月。
而我呢?跟着舅舅跑商算账、跟护院师傅学拳脚防身、最爱爬树摘果下河摸鱼………野丫头一个。
宫廷礼仪?我只会行商贾的抱拳礼。
诗词唱和?我只会唱码头上的船工号子。
女史文书?我只会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
冒充皇帝的御前女史?
穿帮?那是必然的,是迟早的,是分分钟掉脑袋的。
恐惧侵袭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可她没有选择……
蝼蚁的生死,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她看着得到财迷心窍的父亲,看着濒临崩溃、眼神疯狂的大伯。
整个沈家,几十条人命,都系于她这“几分相似”的皮囊之上。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命运裹挟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想起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在沈府谨小慎微,努力活着,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攒够钱,给舅舅治腿疾,然后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过平凡安稳的日子。
现在,这个愿望似乎以另一种极其扭曲、极其危险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替身入宫……十年……
十年后,她二十五岁,按宫规,是可以出宫的。
十年……熬过这十年……沈家一门活命,换来娘和舅舅的安稳余生?
这个念头,如同地狱里开出的罂粟花,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沈流妆认命般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带着点灵动和狡黠的黑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和认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压入肺腑最深处。
然后,她对着沈步园,也对着自己不可预测的未来,重重地磕下头去。
额头撞击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流妆自愿进宫,绝不勉强。”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
“好,从此刻起,”沈步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虚脱,“你不再是沈流妆,你是我沈步园的掌上明珠——沈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