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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处暑】 ...

  •   【處暑】

      『鷹乃祭鳥,又五日天地始肅,又五日禾乃登。』

      不如回過頭來就此說說鬼蜘蛛。

      鬼蜘蛛做的是野盜營生,不是市坊傳言裡總被褒獎的那種劫富濟貧的俠盜(若真如此便還好些),純粹就是字面上的那種——殺傷擄掠無惡不做,但凡能收穫丁點錢財便能毫不手軟傷人性命的,這種山野盜賊。可惜說到底,時逢兵荒馬亂,不管在哪個方面有所無償付出的聖人基本就是傳說。

      這麼一棒打死也不對,至少確實見過這麼一位,但數來年裡也只有這麼一位而已。相對的,盜賊的數量卻異常繁多,幾乎如同野山花似的遍地開遍。有隨心性專營這行當的,不過更多得是為尋求溫飽而走此捷徑。至於鬼蜘蛛,則是性情不爽又利欲燻心的芸芸眾賊之中,算不上是普通的一個。說真的,他若當真平庸無奇反而奇怪了。

      當時他原本在一個盜賊團裡做野盜做得挺安分——表面上看起來真是這樣,雖然還是教他老大暗下總結了一句『其實頗有野心』的定論。之後就在某些機緣巧合下,他聽說了四魂之玉的事。

      這點說來著實令人匪夷所思——長久以來,那顆寶珠只在妖怪界與除魔師巫女這兩種關聯間名聲大噪。這是說寶珠對於一般民眾而言並不需要太被注重,雖然不可否認地它確實很有些用處——流傳最為廣泛的說法就是『可以實現任何願望』,這聽起來挺吸引人的,但是介於它所帶來的不容小覷的危險性,同樣也另幾乎所有的窺伺者望而卻步。加之那會兒玉已有了安置之所,除魔師們因而也不再操心,因此大多數人都甚少再去提及它。

      但鬼蜘蛛就是知道了,並且當即生出一條計策來。他轉頭就把寶珠的消息半表半藏地說給了老大聽——也不曉得究竟是被寶珠的綺麗形容所吸引,還是鬼蜘蛛言語間的激將起了作用,說不定兩者都有——但是也怪他對自己的箭術太有自信——名為勘助的野盜就如此前去了,躍躍欲試地前去殺掉守護寶珠的巫女。

      那時候巫女的身邊還跟著一位半妖少年,而在碰面之前,勘助并不知道有關這位少年的任何訊息,因為鬼蜘蛛隱瞞了他。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不,該是說勘助根本無法想像一個半妖竟然會幫助一位巫女,這實在過於吊詭,而不管半妖是否有所目的,反正勘助確實沒從對方的行動中看出絲毫和他同樣目的的意味來。

      不是為了搶奪四魂之玉才替巫女掃清攻擊者的,那他是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很快冒出來阻礙了勘助的思考,然後在他還來不及對其他情況作出反應的當下,他就陷入了另一場驚嚇裡——他引以為傲的箭術被阻斷后半妖迅速跳上了他所在的山崖,接著趾高氣昂地對著自己發表了一番嘲諷不屑,這讓勘助萬分惱怒,於是他抽出腰間窄刀劈向少年。結果揮出去的刀就如同砍在鐵壁上般發出了『踉蹌』一響——手被震得發麻,勘助很快嗅到了危險——他眼睜睜盯著刀身戲劇化地從中部斷裂開來,借由他使出去的作用力,毫無保留的反彈回來戳進了自己的一隻眼睛裡。

      強烈的疼痛和震驚席捲了勘助所有的感官意識,已經連本能的痛吼聲都無法順利發出。

      「犬夜叉,你在那裡做什麽?」

      隱約間聽到山崖下遠遠傳來女性的呼喚聲,半妖很快放任勘助不管,就此離開了。這道適時插入的聲音,令勘助此時才想起,原定要殺害的對象至今還沒正面接觸過,甚至箭矢都沒能碰到一星半點——之前他是挑準了巫女背向他的時機來放箭的,如此想來,此時她應該已經走遠了很長一段路,而且從她的喊話裡可以進一步推測,她並不知道期間發生在她身後的事情。但是,勘助不禁困惑起來,巫女果真就不知道半妖背著她做的小動作嗎?

      不,要是這麼思考的話,那之前放箭的時候,那種『如此容易便能殺掉』的感覺也只是一種假象?或者說,巫女真的非常不濟?但如果她真的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就為了——

      勘助另一隻沒有被捂住的眼睛撐得極大,眼珠裡寫著滿滿的吃驚——這一巫女一半妖之間竟然漂浮著一種怪異的氣氛!勘助好像能明白,但他不打算去深入地思考更多了,真是倒楣,他的眼睛已經痛到要死了。於是他憤怒地對鬼蜘蛛進行了報復——火燒無果,便又將他扔下了懸崖。

      「幫我跟桔梗聞聲好啊!」

      喊下這話純粹是出於報復的快感,勘助沒有必要去思考不必要的含義,而當時存在於他心中模糊的概念後來被落實為千真萬確,則是要感謝於楓之村那些,無法從巫女逝去的這場打擊裡釋懷出來的村民們了。

      冥冥茫茫的前緣後果裡各自皆是不曉福壽,回過頭來看竟還有一語成讖的微妙存在。不過這些全與奈落無關——他至今為止仍在積極否認,那些屬於鬼蜘蛛的記憶可是已經被打上了所屬者烙印的,自然和他奈落毫無關係,可最為無奈並且氣惱的事實是,那份記憶仍然深深駐紮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向他彰顯存在感般的促使他不斷想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就連每逢想起誰誰的時候,心口擠壓出的激痛感也如此逼真,仿佛就要以為是自己在承受痛苦了。

      但是鬼蜘蛛真的會懷有如此劇烈的痛楚嗎?

      在奈落的認識裡(拜鬼蜘蛛那該死的記憶所賜),鬼蜘蛛是個極為浪蕩的盜賊,品行不用再提,就是那副敗壞樣子——他留戀花巷柳地的夜晚多不勝數,儼然成為喝水吃飯那般的習以為常,因此滲透在了記憶的每一寸裡。專屬於女性身體特有的香軟手感,輕吐連珠愛語的妖嬈紅唇,欺身上來時會有濃厚的脂粉味道纏繞鼻翼。各類為賺錢而磨得圓潤的惺惺作態猶如奈落親臨其境般歷歷在目,伴隨濕熱吐息在耳蝸裡迴響不盡的甜軟言語,感受一遍下來皆是令奈落頻頻作嘔。

      他並非不懂男女之事,況且他本就不同其他妖魔非要經由幼年一路成長過來——他生來就是二十出頭年紀,連同鬼蜘蛛的經歷一併繼承了來,所以也可以說是頗為涉獵。不過鬼蜘蛛雖喜好女香,但在他奈落看來卻甚覺索味,這倒不是擺明他就有多正經,既然認定無趣了那便是無趣,談不上理由。

      可儘管如此,他還是禁不住會回看幾遍很久以前,不屬於他的那些日子。

      是除開鬼蜘蛛花柳韻事詭計挑撥的,那段距離很近隔得卻遠的記憶。

      從崖底僥倖逃生的首要收穫是鑽心徹骨的痛感。渾身燒傷得厲害,加上全身骨頭幾乎盡數折損——簡直無法相信身體壞到這種地步竟然還沒死掉。可事實就是這麼令人難以猜測。由於不能動彈,鬼蜘蛛只能整日躺在山洞裡,進行睡覺和不睡覺這兩種活動。睡覺也早就沒有時間概念,雖然他分得清楚黑夜白晝,洞口距離他身側不遠,有無光亮一看便知,但即便有光卻也照不進來毫釐,稍往洞內走些便昏暗一片。再說洞內本就陰冷,溫度自是更加沒有的。關於這些客觀存在,鬼蜘蛛想過很多原因,最後自覺或許他註定是要永遠去仰頭望見那總是逆著白幕走進的身形,卻不知哪一次就挑動了欲念——奈落如何也搜尋不到這個觸發點。

      就恐怕是一點一滴,日漸堆積起來的。

      「你遲了呢。」

      天色已昏,平日裡桔梗總是這時離開,今日卻反常地現在才來。鬼蜘蛛成天成月干躺著早已無聊至極,目前唯一能用來消磨時間的是等待(這多少聽起來有些悲哀,但是沒有辦法)——從桔梗走時開始等,不久月亮升起,然後在燈油快要燃盡或是燭火徹底熄滅后倒頭睡去,有時醒來正好黎明,或已經臨近正午,而在到達傍晚前的期間裡再小睡一次,這回醒過來后就能碰上太陽西斜,於是她便要來了。

      等人是件很微妙的事情。

      這個意思是說,它很容易上癮,並且等待者還能逐漸在過程中解析到趣味,接著樂此不疲甚至沉迷其中,仿佛是要迎來一場浩大聲勢。而鬼蜘蛛的等待裡卻摻上了幾分卑劣質感,這種變質離不開他心中所想眼中所看分寸必沾的一個欲字。他對旁人說話更是沒個遮攔,竟然對著桔梗的妹妹楓(才七八歲)直白說了「桔梗總是一副清高樣子真想看她慌亂表情」的輕薄言辭。這也是他雖戀著桔梗,雖日夜苦等於她,雖寧可血肉獻給妖魔任其吞食,卻終究沒有一個人覺著他便如何可惜的原因。

      自食其果,自斷其路,大概就是最佳詮釋。

      「啊,抱歉,被一些事情耽誤了。」

      重新續上燭火后,桔梗在鬼蜘蛛身旁跪坐下來,然後開始解掉纏在鬼蜘蛛身上已經略有濁色的舊紗布。

      「是什麼呢?」

      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抱著『她說什麽,自己就接下去』的念頭,但一方面又不想說過多的話——聲音很沙啞,每發出一個音節就像是鐵紗網被狠力劃在了磨刀石上,難聽到自己都覺嫌棄。而且都說是漫不經心了,所以他也並不是非常關心對方的回答,因此他的視線一直專心追隨於眼前來回移動的十根手指。幸好他的眼珠尚且能活動自如,畢竟他可是連頭頸都不能移動。幽暗的洞內因為點上燭火而暈開淡淡的暖色,這束暖光襯得桔梗的纖指越發蔥白,邊緣透著淺色橙光,極其富有立體感。

      鬼蜘蛛不由得神情恍惚了,他被輕輕扶起,肩膀下塞進了一顆枕頭。就在後背離開被褥的頃刻,他懷疑他感受到了一股來自桔梗指尖的溫度,十分清晰,僅僅隔著單薄紗布就能接觸到——那是一抹短暫且具有刺激感的微涼。然而事實上他的燒傷極為嚴重,通過皮膚根本不可能獲悉到任何感覺。可他覺得他確實感受到了,甚至他已經開始相信那不是錯覺——皮膚上確實有著如同小蟲在噬咬的輕癢。

      鬼蜘蛛為了證明自己想法沒錯,屏了呼吸來全心尋找背部的感觸。然後他就在太過安靜和專注的環境裡注意到了桔梗她這次,沒有馬上回答自己的問題。

      她把拆下來的舊紗布扔進竹籃裡,從中又取出新的紗布和一隻石盒。盒裡裝著的是桔梗在家中就調製好的傷藥。她挖出一小塊來敷在鬼蜘蛛已經結痂的燒傷上,草葉搗碎的藥呈現出斑斕青綠,滑稽得惹眼。

      「是很重要的事情嗎?你一向準時。」

      鬼蜘蛛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不過是一個…讓人頭疼的笨蛋罷了。」

      由於鬼蜘蛛一直注視著桔梗,因此他很容易發現她面部的變化,他注意到桔梗現在的表情很特別。說它特別是因為他從未見過——鬼蜘蛛無法知道桔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是否也對其他人用這副神情說話,但至少他沒見過,這讓鬼蜘蛛莫名產生了嫉妒。他以為桔梗在他跟前不拘小節,如此他便差不多見識過她所有的神態了,然而此刻她臉上流露的情緒,卻足以讓鬼蜘蛛的所有認知一併淪為微不足道。鬼蜘蛛感到不安和焦躁,他很想扣住桔梗的手腕將她扯入懷中,以此打破她面露的——溫情(如果硬要找一個形容的話),無奈手臂不得屈伸。

      然後他腦海裡陡然間浮現出一個影子——在巫女身邊一直存在著的,那個半妖。

      奈落輕微皺眉,眼中依稀有些乏苦情緒。

      「這些不是我的。」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沉聲說道,但事實上是說給自己聽。這早已不是他頭一回對自己這樣說——每當他回憶起以前的日子,他就會在結束時這般提醒自己。畢竟實際上,屬於他自身的回憶何曾有多少,幾乎都是鬼蜘蛛的,然而即便這些經歷並非他親歷,他也絲絲毫釐記得異常清楚,儼然要生出他奈落就是鬼蜘蛛的錯覺感來了。

      這種記憶被支配的狀況令奈落萬分反感,卻又無可奈何。然後他就是在這種支配下,認識到了很多時候的桔梗。

      說起桔梗,實際上奈落並未和她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接觸——他假扮犬夜叉的那次其實不能作數——前夜隔著門只說了兩句話,而次日重傷桔梗時她則背了面的。況且奈落自己也說,『那會兒剛有零星意識,還是妖物集合拼湊成的身體,思維自然就是亂七八糟的,而等他真正成為奈落那會兒,桔梗已經毅然赴死。』故而見面的時機就這樣錯開了。

      而這一切引索源頭,僅僅只是出於鬼蜘蛛無聊的嫉妒和佔有慾。

      真是可怕的東西。卑劣如鬼蜘蛛這般,即使不得動彈苟延殘喘之際,竟也妄想染指一心治療他的巫女。

      於是為了丟棄這份欲念,奈落試過換了一副身體,可惜本源的鬼蜘蛛之心依然會從新的身體裡長出來——巨大的紅蜘蛛傷痕緊緊吸附在背上,給奈落打上近乎永生難以甩脫的標記。奈落可以說是極其厭惡體內仍然殘留著的鬼蜘蛛靈魂(儘管對方早已不再有直觀反應),因為這就意味著他還將繼續共用鬼蜘蛛的記憶,還將繼續惦記著,鬼蜘蛛惦記的人。

      就好似一個天大笑話不是嗎?

      桔梗連他奈落的姓名都不得知,他卻已反復想她無數日夜。

      還並非他自己要想。

      「您果然在呢。」

      說著敬語的女孩子一身小號的巫女裝束,背著小型箭筒手執一把短弓,頭髮鬆散披在背後,面容依稀有些那人的樣貌。

      「您好,初次見面,我叫楓。」

      奈落不接話只是盯著楓看——當然,對方根本就不用自我介紹他都早就認識她了,但這並不構成他被搭話的理由,於是奈落用默不作聲和極為冷淡的目光來示意楓儘快表明來意。顯而易見,楓感到窘迫了——她的年紀尚且只有七八上下,還不懂得如何收斂自己的情緒不外露,因而面上很輕易地就浮現起了驚惶,接著她像是懼怕些什麽的樣子,很急速但是認真地說道。

      「因為我總是在這附近看到您,您看起來靈力非常高強——我的意思是說,這片土地上的妖怪正日益減少,所以,所以我就想問問您,那些妖怪都是您消滅的嗎?」

      這是說他奈落是做除魔營生的?這是一個笑話嗎?

      但事實差不了多少,不,是確實如此。

      奈落有時也自覺自己所做之事實在荒唐,可惜他太無聊了——當他決定好要開始自己的生活時,他才突然發現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更別說要去做些什麽——這點同鬼蜘蛛相比,奈落顯得過於缺少欲望了,可以說是別無所求。結果這才更讓人苦惱,因為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情,或是想要去往的地方,這樣的生活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並且奈落很快意識到了,但是,世間的林林總總確實令他乏味之至。

      然後就在那個時候,他看到了棲息樹林的一群妖魔。

      想來有得消遣總比無事可做要好得多,加之自身本是半妖體質,更新體內妖物是必不可少的途徑,因此他索性放任自己,用了『附近妖怪極多正好免去長途奔波之苦』的藉口安然待在了楓之村裡。

      「是又如何?」

      「我想跟您道謝。」

      「不需要。」

      「但我還是想要道謝。」

      楓語氣堅決地阻斷奈落接下來的拒絕,她說著「非常謝謝您」便朝奈落誠心鞠下一躬。奈落不自知地抽了抽眉毛,嘴唇抿得無法更加平直,他隱在面具下的臉也看不到是何顏色。

      對了,奈落這才想起來他還帶著狒狒面具,披著狒狒毛皮。

      「你對不認識的人,隨便就能說話嗎?」

      「當然不是這樣——因為在我看來,您并不是壞人啊。」

      奈落感到自己連嘴角都開始抽搐。雖然他不認為好人就非要是外表端正的,但他也想像不出一位從頭到腳看上去就如同一隻狒狒的生物哪裡會像善類,不,他的意思是,他受不了被不明不白地打上好人印記。

      「你想錯了。」

      「其實我猜到了您會否認呢。」

      從語氣就能察覺出此刻的楓已經放鬆了下來,不再像開始那般緊張。隨後她就在奈落不能理解的注視下,自腰間解下一隻櫻色手袋來,然後走近了奈落。

      「巫女婆婆誇我最近除魔很厲害,我跟她解釋說不是我的功勞,但她還是做了櫻餅給我。」

      她將手袋用兩手托了遞送到奈落眼前,「這是屬於您的,請您務必收下。」

      從未想過曾經面對鬼蜘蛛總會露出厭惡眼神的女孩子,此時卻對身為奈落的自己百般敬重,她甚至在後來的某日和他提起鬼蜘蛛的洞窟時坦然說道『我不喜歡那個人,因此他失蹤了我也沒有去找他,雖然我曉得他的傷應該還很重。』對此奈落則是還她一個不明意義的低笑——『說不定他已經墜入地獄了吧。』——楓她自然不知其中所謂,也只有奈落自己才明白這個中有多可笑。

      奈落猶豫了一會兒,接下了手袋。

      「不准讓其他人知道我,這是我收下它的條件。」在楓開口前,他又補上一句,「我討厭解釋。」

      「…我知道了。」

      楓很快應允了,她抬起臉來仰視眼前用狒狒裝束隱藏住自己的男子,她之前見過他很多次——某天她追趕襲擊村子的妖怪跑到樹林裡來時,正好瞥見很遠地方他離去的背影,而地上留有一些殘骸,妖怪卻不見了。自那天以後,楓開始留心這片樹林,而在同樣的幾次經歷發生以後,她隱約就能感覺對方說不定是在幫她,可惜她自身靈力還不夠高,尚且不能判斷出這個人物是妖是人——總之她相信他至少不會害她——莫名就產生了這種定論。

      「這段時間受您照顧了,我也會加倍努力,因為我的目標可是,想成為姐姐那樣厲害的巫女呢——對了,您可能沒有聽說過她,但是她真的很厲害——我想像她那樣地守護著村子。」

      你的姐姐啊。

      奈落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聽楓提起她姐姐的時候有了片刻失神,而且他的情態竟也豐富了起來——他斜睨眼睛拉聳著眉毛出言嘲諷,「像你姐姐?嗤,原來你也希望做一個蠢女人,為情而死。」

      奈落為自己所說的感到愉快,嘴唇斜斜翹起。是了,桔梗——

      不過只是一個愚蠢的女人罷了。

      楓因奈落突然出言貶低的話語先是錯愕,大概類似一種『他竟然會這樣說話』的心情,而後她回過神來,試探地又問了一遍。

      「您剛剛說什麼?」

      「你明明聽得很清楚。」

      最後一點期待也被堵了回來,楓只能氣悶不已地咬緊了下唇,還能明顯看出她的肩膀正在抖動。如此生氣是毫無疑問的,畢竟對於楓來說,她自小依靠的桔梗,是已經近似於神祗的存在。如今這個幫助她消滅妖怪的人物,就算她再怎麼感激,也不代表就能忍受他出言辱駡桔梗。但也都說了他是幫助她的恩人,於情於理也是不能出言責備的——結果楓悶悶不樂了好半天,才能漲紅著臉頰對奈落低喊出來。

      「姐姐才不笨!她是世上最厲害最良善的巫女——都是背叛她的那個半妖的錯!和姐姐,和姐姐才沒有關係…而且即便是您…您也不能這樣貶低她!」

      被楓緊緊瞪視著的奈落則無所謂移開頭去哼唧了一聲。若說到關於桔梗和犬夜叉反目的事情,有誰能比他更清楚——他可算是世上唯一一個知曉整個真實的存在了吧。但不可否認地他也沒有說錯,畢竟從他的角度來看待整個問題的話,那的確就是,為情所困的人皆愚蠢。

      由於低吼適當地讓自己的不滿多數得到了宣洩,現在的楓反而平靜了些,所以大腦才有了空隙去思考更多的細節。比如她忽然想到什麼,繼而滿面狐疑地側了側頭。

      「仔細想想,您剛剛的語氣簡直就像——您,認識我姐姐嗎?」

      聞言,奈落拉長了眼角嘴唇緊閉,眸底是一片如石般的冷寒,可惜他戴著面具,臉部又沒朝著楓的方向,因此楓察覺不出他的變化,並且她繼續說著。

      「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內里的原因,只以為姐姐是在保護玉的過程中受的傷,但您竟然知道…如果您是姐姐的故人——」

      「不認識。」

      「欸?」突如其來打斷她的聲線透著冷漠,楓怔了怔,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麽地方觸到了對方楣頭,她望向奈落希望得到丁點下文,但對方顯然已不打算再說更多。楓沉默了一陣,再次感到窘迫起來,於是只好含糊說著「這樣嗎…」來為這段對話進行了收場。

      但他後來確實有說什麽吧?

      就在過後不久,楓似乎聽到他突然呢喃起什麽東西來,用著仿佛故意不讓人聽清似的很低很輕的聲音,模模糊糊吐露了一大串令楓判斷不出的字句,只曉得她看到他的目光投向前方時雙唇翕合,以此證明確實說了話——『他是在看著誰?』——楓心下好奇不已,追隨著奈落的視線看去,不過她可什麽也不會看到,她當然也曉得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這是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清楚的秘密。

      楓努力揀出一些尚還記得的字詞來,拼湊成一句雖然簡短但較為完整的句子。

      「人類真是脆弱又偽善的生物。」

      當時他這樣感歎過嗎?

      當楓步入十四歲的那年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狒狒裝束,從不曾告知名姓的男子,幸而彼時她的靈力已經增進到可以獨當一面的程度,加之自從四魂之玉消失以來妖怪本就安分了許多,勉勉強強地也就可以自己一個人保護好村子。

      之後又過些年,那人始終沒有出現,楓雖然心下介懷,但仍然還是決定不去在意他了。

      至於奈落,他確實也沒想過自己竟會停留在楓之村七年之久。

      在這七年不長不短的時間裡,奈落幾乎吸收了所有襲擊楓之村的妖魔,比較麻煩的是,他必須在平日裡勤於清理——每逢夜深人靜之時佇立在山崖邊上,將毫無用處的雜碎從手臂裡排擠出去,餘下尚有用處的則融進骨血。

      奈落時常沉臉俯看肉塊跌進的深谷,他對懸崖一直有種莫名的情愫,當年鬼蜘蛛就是墜入了這般幽深的懸崖裡,一路跌進了地獄去。他可不會忘記自己名字的另外一重意思。

      拿捏下筋骨,飽脹的五臟因物質排除而逐步縮回原狀,嘛,實則沒剩多少殘留物,體內幾乎是空了,不過這種暴脹之後又陡然空溯的感覺也不好受就是了——這也沒有辦法,遙想早年爭奪四魂之玉那會兒,尚還有些高等妖魔橫禍流竄,而今事態平淡,不過只剩下些低等雜碎四處作亂,些個稍有點思維的已經屯聚一方完全懶於介入人類的生活中去,故而縱有七年之多的數量在體內走馬來回,也沒能增進多少妖力,相反因為日積月累地吸納穢物,本就是半妖之體的骨肉裡也日漸產生了濃烈的瘴氣。

      起先奈落還很懊惱這種暗紫色煙霧的隨意外泄,不過端的他有個極其能耐的腦子,不多時日就迅速掌握了操控的訣竅,日久了更是熟練於心,最終使其成為專屬他自家獨到的防衛工具——也算有點收穫。然而素日裡不曾胡亂使用,一來缺少機會,二來也不需要。

      所以奈落將瘴氣用在那處地方當真算是初遭。

      年歲極容易做舊東西,不光容顏——有人尚且年輕心卻早已老去,由此面上也能映出下世的光景來。死物亦然,油脂色澤光潔如新散發塵世的灰土氣息,雖無生產年代的標箋作證,可就是一眼看得出來猜得大概,經歷多久有多老舊云云。而妖魔無所擔心,千百年也不曾變過多大樣貌——亦有活物一成不變的,譬如楓之村的禦神木。

      離開楓之村前奈落曾去看過他一回。

      適逢天剛下過一場雨,路上泥土盡數翻起,被水浸泡過後正蒸騰水汽的土塊其鬆軟程度恰到好處,而零落坑窪裡汪著水的則已爛成了稀泥。因此再如何避開泥水,及地的白色毛皮仍舊沾染了些黑泥,絨絨一層皆是零碎污色。後來乾脆地,奈落不再特意去繞路行走。實際上,他對待乾淨的想法雖然不深卻也並非不在意,只是這會兒莫名礙於一些東西才打定了主意不去避開,也或許是他想避開時就已經踏了進去——過於懊惱。

      他的腦中不合時宜地回憶起了鬼蜘蛛所記得的——每逢雨日那人脫去蓑衣露出白淨衣衫的動作細節,以及抬手將潮濕的土黃蓑衣掛在洞牆上,而她身上卻是清淡的冷香,只有頭髮尾端混合著輕柔的雨水濕氣。真是一幅好場景——因而奈落心裡不覺彆扭著比起誰人來,他的潔癖倒像刻意模仿了。因此他沒來得及思考過這番特意為之的,不與那人重合的動作連貫下來,或者才更加顯得突兀。

      才更加顯得,他深知她的一舉一行。

      見到犬夜叉時,他還維持著當年被封印那會兒的樣子——以站立姿態背靠樹幹,略顯稚氣的臉龐垂向一側,而此刻被雨水打濕的銀髮結成幾縷服帖於兩頰。他的睡容極其安詳,與那人相似款式的紅衣也濕淋了粘著身體,勾顯出他不像是成年人所擁有的身形——說來還是個孩子嗎?而釘在他胸口的那只箭的羽尾,正閃動著水珠的微光,彷如舊年它飛離弓弦那瞬,被暗自灌入其中的靈輝經久不散般。自然這只是比喻。

      即便很早年前奈落變作他的樣子也沒細想過,犬夜叉實際竟要更稚氣一分,然實則當真算起年紀,奈落明明比犬夜叉小上百來年的歲數,可論起心地氣場反是奈落要老成太多。因而奈落在很久之後與犬夜叉交過手的某天才會說「真不曉得她到底是看上這莽子哪裡」的這種話。

      只能說各自命理不同,有活好幾百年但大風大浪沒經多少因此仍舊留得稚氣心地的,也有只一瞬一個片刻功夫卻已身經百態炎涼的。這皆是犬夜叉和奈落命數不同所致,賴不得其他——桔梗也是如此。而倘若奈落是犬夜叉這般命運抑或犬夜叉有一絲奈落的歷程,那麼奈落就不再是奈落犬夜叉亦不是犬夜叉,似乎稍微偏差毫釐都不再是本尊那般沉澱出了古怪味道。

      「你可不能死。」

      奈落欺身上前,從皮毛下探出一隻手來扣住犬夜叉的下顎,扳正他的臉。他略帶戲謔地揚眉俯視昏睡中的犬夜叉,眼底寫滿得意。說起來他未曾和犬夜叉交過手,即便照面都沒打過一個,只曉得犬夜叉是個半妖,而且是個不怎麼厲害的半妖。據說以前被桔梗用箭釘在樹上威嚇就是時常發生的事項——提到這裡就不得不說下——破魔功力強到連灰燼都不給剩的箭矢,射到犬夜叉這裡竟然只是釘,足可見其放水的程度之深,但顯然當時這傻瓜並沒看出來。

      不過他似乎有個相當厲害的哥哥——一個完整的妖怪。奈落也是後來才聽說的,因為對方那邊不怎麼願意承認犬夜叉,畢竟半妖在妖怪之中地位比較低微。雖然奈落也是半妖,卻和犬夜叉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本就是由妖怪聚合而成,只因體內擁有的本源乃是人類的靈魂,因此才掛上半妖的名號。

      奈落動作間不知是哪個細節裡讓衣袖擦過了犬夜叉胸口的箭只,就在當下,箭身立即騰起了光芒,奈落餘光瞥見,於是迅速鬆開犬夜叉后抽回手來察看,幸而他反應及時,但袖尾仍舊被灼掉了一大塊。奈落盯著袖子破碎的地方不禁有些怔愣,隨後垂了手抬眼望回犬夜叉。

      他非常困惑。直到現在也想不通面前這人孩子氣的性格究竟是如何讓她牽掛於心的。只是惺惺相惜而已,也太超過了吧?可偏生也只有犬夜叉,才教她產生了想要成為普通女子的期望,並甘願捨棄多年的堅持要和他相守,甚至在滿懷對他的恨意死去前,當機立斷地將他封印在禦神木上,並且遺留下靈力來保護著他。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奈落真的弄不明白。

      既然如此那就不去理解。對於奈落來說沒有必要去搞明白的東西,只要果斷放棄就行了。總之他現在有更加有趣的想法湧了出來。

      即便將他封印了又怎樣呢?

      「你尚還活著——她卻死了。」

      奈落朝壓根聽不進言語的犬夜叉低笑,以此來蓋過此刻心下不太舒服的情緒波動,然他面上笑意略僵,在說到後半句時更有細微跳動。可他仍死死扣住那抹得意,唯恐它稍縱即逝就被替換成了其他——這是鬼蜘蛛的意識在作怪——奈落對自己解釋道,他終究還是受著影響,就連此刻的心情也是,因此長久以來,他對鬼蜘蛛埋在靈魂深處的各種人類情感相當排斥。

      然則他說的無錯,犬夜叉只是睡了但尚且活著,而桔梗卻當真已經亡故了——這也是奈落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什麽結果是比殉情更為自然呢?不過既是這樣,奈落也不會想盡方法避開桔梗的保護去殺掉犬夜叉,更加不屑於讓他死,再說他本身就與犬夜叉沒有過節,另外一方面,也是他覺生死相隔的戲碼更有趣。他甚至期望犬夜叉能夠蘇醒——若是犬夜叉醒來,自己再將所有真相全部傾告於他,到時該會看到怎樣悔恨的一張臉呢?奈落凝眉打量犬夜叉的眉眼,在此基礎上扭曲出悲痛自責的神情,然後依他的魯莽性子,指不定還要同個莽夫一般地直接舉刀砍他——思及至此,奈落禁不住陡然笑出聲來。

      他對此感到有趣至極了。

      當真有趣,人類的情感雖說無聊透頂,可如若能被加以利用操控於掌中,自己則在一旁觀賞,看著他們按照自己所安排的套路來演練人生,這麼一場戲路下來著實有趣到不行。再加上多年前的一番挑撥離間就輕鬆使得兩個人相恨相離的經驗也已經讓奈落嘗到了甜頭。

      於是做點什麽吧。

      奈落漸漸退去笑意恢復平時的淡漠退開一步,微抬了下巴環顧四周,繼而回頭冷然輕笑。

      「瘴氣,是她極討厭的罷。」

      說著方才攏進毛皮下的修長手臂再度伸出抬至半空,手腕翻轉幾回,不多時便有暗色瘴氣從袖口洶湧溢出。他雖是第一次正式使用它,而手法早已嫺熟——但見濃密的深紫雲霧升騰漂浮,層層堆積逐步遮擋住頭頂上方的整片視野。天色因此驟然暗下,而奈落仰望沉壓的雲塊,嘴角爬上一絲笑意。

      「她既護著你,我便也護著你,只不過她用的良方我卻是毒,你本不受妖物侵害,如今我便使你不受人類侵害,所以犬夜叉你切莫再有其他方法死了,因為有人已經死了。」

      而倘若能夠一語成讖地應召一句話語——那麼當這出戲拉開序幕之時,才會瑰麗得無法正視,連同乾涸已久的身心都跟隨喜悅而為之顫動起來。

      生既不同心,死亦不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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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处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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