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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秋】 ...

  •   01.立秋

      『盲風至,又五日白露降,又五日寒蟬鳴。』

      生活在群雄割據的時代夾縫里,平民們已經無心思考究竟持續了多少年頭,只曉得是自應仁之亂開始,從先輩的血液裡就逐漸流傳下來魯莽尖刻的意志。這大概就是那個時代的標誌——人與人彼此說話,言辭夾雜著尖銳和警惕,臉上神色亦是小心戒備的,頻繁打聽外界消息以便於在戰火殃及前即時逃亡。恐怕任何一處戰亂之下的村落都如出一轍地被打上了時代印記,刻板佇立在兵亂壓境前的破敗緊張裡。相較起來,楓之村的祥和氣氛當真不能僅用特殊這一單字來概括完全。

      多年來交接不斷的戰火始終沒有波及這個村落,也許是地處較為偏遠的地段,或許是其他原因,總之眼下過著的是早耕晚織的平和日子。而這方寧靜也使得原本存有的戒心在日光曬耀月輝泠散間逐步磨軟,早已一派僵化的戒備姿態亦是日漸消融在溫暖光線裡——即便因為四魂之玉的安置而招來接連成批的妖怪作祟,房屋更時常在對付妖怪的戰鬥過程中獲得不同程度的毀壞,然而頻繁地事後重建也並未有人心下埋怨過,眾人心之態度始終是溫純的。

      其實不過是人心容易信仰,一旦堅定便八風不動。

      譬如楓之村現下的信仰便是一名巫女。

      如若詳細說來未免會顯得有些過夸的成份,畢竟那位巫女相當年輕——還只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這個年紀能有多大能力」地曾被不熟知的人所排擠質疑著,想著如何也不該隨意與之被奉為神人的翠子大人相較。但事實的確相差不多——靈力自是比不得翠子,但也可以說除開翠子之外,也是無人能比得過她。

      因此四魂之玉才會經由百般輾轉后,交付到她的手中。

      她自早年起就外出遊歷修行,經過各種村落替人以淨化妖邪來積累經驗,不覺便已是小有名聲,甚至於被妖怪退治村有名的除妖師所知悉。因此當對方方從妖怪那裡截取到四魂之玉時,當天一行人便趕著雨夜來請她接手淨化。

      結合日後發展再來回想這日,只覺如果那時有人阻止了除妖師的前來,或是她正遠遊在外,甚至是她若沒有如此出名便好了。總之她只要不會拿到這玉的話——

      「不對,這些並不是最關鍵的,」有人之後如此糾正道,「全然是那個半妖的過錯。他怎敢背叛巫女大人對他的信任。」

      巫女的守護過於強大,因此未曾有人試想過楓之村也會有傷涼光景的那刻。故而當這份祥和被打破,對於任何人來說就仿佛突然從烈烈白日裡被強行拖入冷窖,徹骨生寒的霧氣肆湧而出,凍得遍體泛青,彌漫蓋住心上光照而驅散了本該存在過的道路。眾矢之的的對象也是顯而易見地暴露於表。

      而這當中的事實真相放到操縱者那裡,得到的解釋則是——巫女不過是救錯了一個人。

      所以這一切事情都有因果關聯,簡單點說,不是由其中某一件事促得結果,更並非避開哪一件,就能阻止最終不再發生,而若是當真想要避開,便該從最初端的事情推翻起——但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隱在大叢綠葉裡有抹白色身影,依身形猜測是個年輕男子。他戴著一張雕刻生動的、狒狒模樣的黑色面具,但缺少鼻尖以下的部份,因此露出了他抿得平直的輕薄嘴唇和堅毅下巴,整個一副孤冷氣息。而與此相稱的則是他透過面具眼窩處的兩個空洞射出來的冷寒眸光。他從清晨便一直站在那裡,今日沒有出陽,天色是冷白的灰,恰好是稱合了眼前這番景象。

      他正注視離得不遠地方圍聚一團的村民們,準確點說,他對於他們的悲苦姿態毫不在意,他睇著的是地上女子的絕美面龐。而他看那巫女的眼光始終過於冷淡,仿佛和她有著難解仇意般,但如果真是那般,他也不該此刻依舊站在這裡——至少不是躲藏著偷偷觀望,但他也並未表現出什麽喜悅來——不管怎麼說,對方現下已經毫無氣息地躺倒在人群中心。

      是了,說得直白些,就是楓之村最為敬重的巫女大人,於前刻死去了。較為幸運的是,兇手也當場抓獲。

      該如何形容這件事情——那名長對白色犬耳的紅衣少年正被一隻箭給釘在村中最大的御神木上,他的銀色長髮斜斜傾蓋於臉龐,因為睡著了(或是說被封印起來)而對理應會感到的輕癢無動於衷。在稍早之前,射出那隻箭的主人跪倒在她射箭處前行三步的地方。看上去就如殉情一般,然而事實上,死去的只有巫女一人而已。正如前面所說,少年不過是沉睡過去,這也是眾人不太明白的地方——雖然不清楚巫女大人的破魔之矢為何對那僅僅是個半妖的少年並無用處,但他們一瞬間又覺得這樣也不錯,比如可以在對方昏睡時候隨意毆打什麽的以洩恨意。

      「因為根本就不是破魔箭。」真正的肇事者隱蔽在遠處裡拉開一抹玩味的笑容,「所謂的封印之箭?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呢,桔梗。」

      這麼說來,他認識桔梗究竟有多久?

      印象裡她是極愛乾淨的,偏生破魔並非如何清爽的事當,在洞穿妖魔那刻衣衫不可避免地會濺上汙跡——你也知道,但凡妖物鮮有味道好聞的——散發出的血腥氣味尚且能夠容忍,但是通常還伴隨著妖魔體內濃稠的奇怪液體或是膠著物。這些黏在身上格外不舒服。為此桔梗每日總要去河邊清洗身體好幾次——這自然是猜測出來的,因為沖刷過岩石和泥草的水汽味道會沾染在乾透的衣衫以及頭髮上。不僅如此,即便雨日,他也從未見她裶袴下擺有哪塊沾染過泥水。

      只不過那會兒他單以為對方有難見的潔癖,並不知道還會有個中原因。那麼反過來說呢。桔梗對他的印象又是什麽?——沒有印象。沒錯,一點也沒有。因為桔梗至死都不曉得她有見過這位真正重傷她的妖怪——當他變化成犬夜叉的樣子時。

      他抬起一隻手來虛握成拳,不輕不重地敲擊著自己的左胸,仿佛在昭示那裡存在著什麽東西。

      「我說鬼蜘蛛,你若再哭,這見最後一回的機會可就沒了。」

      冷淡話語落下一陣,而伴隨著拳頭敲打的頻率,從心口下逐漸響起一個微弱的嗡嗡聲音,待聽仔細了才分辨出來那其實是接連不斷的哭聲。男子應該是對這哭聲感到了煩躁,於是他在用力敲打一次胸口之後,停止了動作。而那哭聲也適時地不再發出。

      「我只是想要得到她而已,可你做了什麽?——混帳,我並沒有讓你殺掉她!」

      鬼蜘蛛的低喊提醒了他,或者說是讓他不太喜歡的東西又再度強行地浮現出來。

      那時渾身不得動彈只能憑空躺著,恐怕只有舌頭還算靈活,然而張開口發出的卻是粗啞嗓音。不過也確實如此,嗓子若經過那些天的摧殘還能自由運作那才真是人已死去化魂了吧。喉嚨裡含藏著過於難聽的聲線,而且吐詞也略顯含糊,因而產生些微自卑感,總覺說的任何詞句都是一種唐突。所以並不與她說很多話,但她也不曾特意避諱什麽,儘管不過是些在她看來平常無奇的舉動罷了。

      有時會見她當著面就脫下了蓑衣,裡頭的白衫甚是乾淨,兀的便會幻想她於日下曬衣的情景——白淨的裡衣外袍一列整齊地鋪掛在飽滿日光下,自些微透明的纖維縫隙間有刺眼的黃白光亮滲出。他從那時起就覺得他若能擁有這樣的她——由此日夜做著妄念的夢並日益加深了欲念。

      這單方面的想法她當然無從得知,即便它們一直潛伏在她每一個動作表情眼神話語,她的所有之下。比如每當她端起藥碗俯身遞送湯匙出去那時,纖細柔夷自袖口隱約露出白皙的肌膚,而被她喂藥的那人卻是暗下盯著那片白皙,腦中思考如何將她扯入懷中做些什麼。如此看來,倒必須慶倖被繃帶綁得嚴實,礙於不得動彈這點才沒能真的做些什麽,最後也只有平白在心裡煎熬。

      這便是鬼蜘蛛所帶給他的,他如何也無法喜歡的東西。並且這段來自鬼蜘蛛的邪念致使他在日後幾十個年頭裡無數次嗤之以鼻冷嘲不斷。

      「『拆散他們』,你是如此說的。我沒有任何必要為後果負責,而且——」

      他移開胸口上的拳頭,豎起食指指向巫女手裡無力握緊的紫玉珠鏈。

      「而且你也看到了,是她自己不想活。」

      沒錯,鬼蜘蛛當然看得清清楚楚。在受巫女照顧的日子裡,從不曾見她這般衣衫染血的狼狽模樣,雖然與心中「想看她慌亂表情」的期望微有重合,眼下卻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而就另一方面來說,這原本便不是男子的期望,畢竟他和前身那位盜賊終究不是一個人,因此現下他也沒有感到任何快意。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方才敲擊處傳出聲音的主人,不管怎樣,他們仍然躲在隱蔽處觀望著沒有帶來絲毫喜悅之情的慌亂場面。

      巫女平躺於地上,微側向他這邊來的蒼白臉孔印有幾道灰黑傷痕,的確如鬼蜘蛛所說,再不復往日潔淨的樣子。她的眼瞼緊閉,如同沉睡卻蹙眉的夢魘神情,以及隨意鋪散在地的黑亮長髮,全部印在他的瞳仁裡滿滿沒有空隙。算起來他其實盯著她看了許久,不是癡抑或近似癡——這種無法言明的視線。他對於一些東西困惑不已,這是肯定的——他甚至在聽到對方於先前說給旁人的那句囑託時無動於衷——當時雖說隔著距離,但依然聽得清楚。

      「請將四魂之玉連同我的屍體一起燒掉,我要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他忽略了此時他只需跳出去就能搶過那顆珠玉並且沒有誰再有能力阻止的事實。

      他產生了困惑。

      正如他所言,是桔梗自己選擇了死亡,倘若順利依照他設這場局所定下的走勢來進行,最終結果該是桔梗向四魂之玉許下能夠繼續活著的願望,怨恨的心情便能頃刻間將珠玉污染,這般,他搶奪過來才有意義。

      可是她沒有。

      為什麼呢?

      關於這點他分析不出結論,就像他厭於承認的、他也不懂鬼蜘蛛一樣——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女人,為了對她產生的那股單方面的邪惡妄想——僅僅只是這份欲念,卻令他甘願奉獻自己的身體任由妖怪吞食,繼而誕生了他。相比起來,他則更加不明白她——可以活下去的機會分明就在眼前,她卻毅然放棄了轉頭去追隨那只半妖。他不認為人類的情感有多麼美好,甚至它們在他眼裡極其卑微並且不可思議。例如當下這幕——

      楓之村的村民們似乎全都聚集了起來,眾人呈散射狀地或站或跪在她四周哀戚不止,而中心人物的妹妹則是跪在她身前半步處緊掩著面容低聲啜泣。這幅場景騰升著股微妙的違和感,直到好一陣之後才得到緩解。大家抱有默契地靜靜分成兩邊空出一條窄路,并快步走出一名暮荀年紀的巫女來。那位老年巫女也是滿眼噙著淚水,她顫顫巍巍了好幾步方能順利跪下身子去握住桔梗的雙肩,然後將她扶起來。桔梗兩鬢的黑髮因為動作而垂落,更有幾絲散開在她姣好的面龐上遮住了她的眉眼。

      他將這一切冷眼旁觀,唇齒間極為不屑地悶出聲冷哼,他又看回面容沉靜的她,頓時覺得身邊周遭那些人的表情無比虛偽。不過就是礙於所謂的崇敬,由她保護的村民甚至親生妹妹都無人敢於觸碰她的身體,任由她躺在地上如此之久,卻只為等那老巫女的到來。但若實質計較起來,敢問這位身穿巫女裝束的老太比起那些耕田種地的,便就清潔了多少麼。

      能夠清潔多少?就連桔梗她自己不都是在修羅路上行走自如的。

      該說他們蠢笨還是無知,哪裡知道一心敬仰的巫女實則才是最殘忍的屠殺者——她雙手沾染過的血污,恐怕只她自家才清明萬分,否則她也不會不厭其煩地每日洗身。而溯本尋源,誰又能否認這些個村人的依賴目光不是將她推上修羅道更狹窄處的因素之一。終於落得人死不復之時都曉得悲惜慟哭,怎的當初就不自強一些好為她擴寬一分道路。想來她若非獨自行路,又如何會惺惺相惜那種魯莽性子的半妖。

      不,那是個蠢蛋。

      他忽然扯起一抹譏笑,移動目光,再度穿過眾人落在那位倚靠禦神木閉目沉睡的少年身上,被封印住的少年依舊垂聳著臉毫無生氣。但顯然,這會兒他竟感受到些許快意了——只不過是動用了小小的變幻術法卻足以使相戀的二人決裂反目,氣息全然不同的巨大破綻難道就沒在意過嗎?這個奇妙結果讓原就對感情這東西不屑一顧的他,更深覺所謂戀情也不過是一擊即毀的無用雜質。他迅速搖了搖頭,黑色的狒狒面具遮不住他眼底的寒光以及唇邊嗤笑——戀情?惺惺相惜還是懵懂初涉?恐怕這兩位當事人自己也是搞不清楚的。

      反正無論什麼原因都不重要,他都不會認同該有多麼值得動容。甚至可以這麼說,他的腦子是出人意料的好——唯一除開他不屑探及的感情方面。

      「喂!他們要走了!」

      胸口響起倍加急躁的聲音,他回過神來,發現眾人正排好行隊陸續離開。他帶著被驚擾的不滿直接轉身背向他們,悄無聲息地向樹林隱匿。

      「你往哪裡走?!不對——你快點跟上去看看啊!」

      「如果你確實很想親眼看著她被燒成一團灰燼,我倒是很樂意前去觀賞全場。」

      「…唔…」

      安靜下來的說話聲,不多時后轉換成低沉的哭音。

      「够了,」他心浮氣躁地打斷鬼蜘蛛,「我說,到此為止了。」

      「…什麽?」

      「…沒什麼——你既然沒意識到那就算了。不見。」

      「你說什——」

      陡然卡住的聲音,在草草留下一個拔高后的刺音作余尾之後,就再也不曾響起來過。

      而他好歹也算是幫助鬼蜘蛛達成了願望——「拆散他們。」——雖然結果有些出乎意料,可他畢竟不是鬼蜘蛛,沒有必要痛惜桔梗的離世,例如他在最初就曾面對心裡的哭泣叫囂冷聲回應,「重傷桔梗的事實上並不是我,是由這妖物堆積的身體裡作為本源的欲念催使,一切只怪你貪嗔太過癡心妄想,一味想要得到她,反害她丟了性命。」

      一句話將責任推得乾淨俐落,卻似字字在理,實際上他確實與桔梗毫無幹係,也並非真的貪圖四魂之玉,否則當下他就該搶了,而不是任由它被帶進死亡。只不過歸根究底來說有點甚為微妙——他原本因她而生,如今她死了,而他卻才剛要開始漫長的年歲。

      「從今之後,便開始我的日子。」

      他呼出一口氣,心情舒暢,沒來由地便仰臉看了看天幕。天空在微寒天候裡顯露出灰白頹然的色調來,他望了一會兒,陡然生出一種——這副光景其實並不比得洞中就溫暖明亮多少的掃興感。

      七月十二日,奈落將這日定為,自己出生於世的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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