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来养 ...
-
午间的阳光被阴云笼罩，透过的散光照不亮杨家村偏僻角落的小屋。
一个身穿棉布衣服的少年绷直双臂，把一个身穿补丁麻布衣服的幼童紧紧护在身后，两人的发髻散乱着，分散在鬓边衣领间。
少年怒视着眼前的老汉，紧张道：
“族长，我没答应你卖掉小溪。”
昏暗的光线中，被称作“小溪”的幼童躲在自家兄长身后，双手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角，不敢直视兄长身前的杨老汉。
以往以和蔼可亲示人的老汉，如今已经成了骇人的恶魔。
“那肉你可是收下了？”老汉健壮有力的臂膀晃了晃手上的绳子。
手指粗细的麻绳宛如夺人性命的毒蛇晃动着蛇信子，吓得小溪身体一抖。
“我会还给你。”少年压下心中的恐慌，放下一只手安抚着幼弟颤抖的肩膀。
家中无粮，少年为了填饱自己和幼弟的肚子，实在无法拒绝那块肉，更何况家中还有一个重伤卧床的伤患。
当时这杨大锤明明只说是来看望他们送的肉，可没有和他说这块肉和清溪有任何关系。虽然确实是那次和他说的小溪的事，但他断然地拒绝了。
如今想来，眼前这位以总是仁慈示人的族长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清河，你自小聪慧，你以为我要的是肉？”老汉，也就是杨大锤，说着就要去抓那躲在少年清河背后的小溪。
少年清河赶紧带着小溪躲开。
可惜，那杨大锤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人高马大，身手亦不失敏捷，一转手就把小溪像拎鸡仔一样，从少年清河身边拎了起来。
少年清河登时急了眼，他不过杨大锤大腿高，只能尽力向上跳起，想把小溪抢回，却被轻轻闪过，自己摔倒在地。
小溪眼中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带着哭腔，弱弱地哀求着：“不要……不要……”
杨大锤垂着眼看向少年，不屑道：“哼，清河你这读书娃，手无缚鸡之力，别白费力气了。”他抓着小溪的细弱后勃颈，把他拎到自己眼前。
可怖的面孔陡然在眼前放大，内心极度的恐惧让他叫喊出声，说出的话却是极度卑微的哀求：“不要，我不要离开兄长，叔公，叔公，我不要被卖掉。”
奶呼呼的声音此时像是被暴力撕碎的白纸，散落在这个昏暗小屋的各个角落，拼命挣扎的小身子犹如误入陷阱的小兽，徒劳无功。
杨大锤打量着这小双儿的眉眼，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语气温和，仿佛还是那个疼爱孙辈的叔公：
“清溪，一个月前，我在山崖下为你阿父拼好尸身的时候，想着幸好，你家还有你刚嫁过来三天的阿爹，可以照顾你们。”
可他依然紧紧抓着挣扎的清溪的后衣领，让五岁的孩子挣脱不得。
“可是，你看看，现在，你阿爹昏迷已经三天，你兄长才十一岁，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娃，这个家哪里还养得起五岁的你？”
杨大锤把一直在旁边用细胳膊细腿，像蚊子一样骚扰他的清河推倒在地，少年摔了个大跟头，额头磕出了血，模糊间看见掉落在桌底的剪子。
杨大锤见少年清河不再动作，他把清溪放下，蹲下身，死死抓住清溪的双肩。
“疼，我疼……”杨清溪觉得自己双肩像是被两只兽爪钳住，不仅动弹不得，甚至疼痛入骨，他只得哭求出声。
杨大锤却恍如未闻，双手未放松一丝一毫，他还是笑着，用温和的语气在耳边劝他：
“只要你答应了去享福，你兄长就不用养着你这个拖油瓶，还能还债，只要你答应了，你兄长那么疼你，他当然会答应送你去享福。”
“你一个双儿本来就要嫁人……”
话还没说完，被从地上爬起的清河打断。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
“我养得起。小溪只不过区区幼童，吃得了什么，村东头的杨石头，自己养着两三个弟妹，我自是养得起的。”杨清河站起身，背后的手用力地握着剪子，声音稚嫩，却透着坚决。
听到清河的话，杨大锤的脸色骤然一变，语气却还是温和：“清溪，你看看你兄长多疼你，你还是听叔公的话，为了你兄长着想，不要拖累你兄长那大好的前程！”
“叔……公，我一定……吃得少少的。”清溪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吐出乞求的软语。
杨大锤不顾这令人怜惜的软语，双手一个大力将清溪随意推倒在地。
清溪被大力推倒，柔弱的小身子在地上微微弹起再摔下，弹起的浊灰蹿入他的鼻腔，引起招人怜悯的咳嗽声，还沾染了他的脸颊。
杨大锤一个跨步走到清河的身前，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说：“清河！你和杨石头能一样吗？你有大好的前程，不要被无关紧要之人拖累了！”
清河闻言，瞪大的盛满了不可置信，他说：“兄弟手足竟是无关紧要的人吗？”
杨大锤见他不听劝告，神色再次冷淡下来：“清河，你不为你自己想，你总要为族里想想。你读书用的束脩、笔墨纸砚哪一个不是族里帮着出的？”
“帮？明明是我阿父自己出的银子！”
“呵！”杨大锤重重嗤笑一声，一手抓起他的衣领，垂眸看他：
“你阿父没有我们杨家族人的支撑，他一个小小的账房，哪里会有银子供你读书？”
“你要养他，你哪里有粮食？你家的银子早被你阿父的病、你阿父的白事用尽了，你现在还欠着十两银子呢！”
少年清河仰起头，眼中闪烁的泪光，像是黑暗中一束飘摇不定的烛火，他道：“我不读书了，我耕地、养猪就能养活小溪。”他的手背在身后，没有做过粗活的指尖抵在冰冷的剪子上，抵出一抹鲜血。
“种地？养猪？光做这些，你什么时候能还得起家里的债？”他从怀里掏出几张欠条，上面赫然印着杨大郎的手印与签名。
“你自己看看，除了本钱，还有利钱呢！欠的时间越长，还的越多！再过几天，十两就是二十两了。”
他把这些欠条放在杨清河眼前晃晃，又小心收好。
他又拿出一张黄纸，笑着劝道：“快把这卖身契单签了吧！这可是十两银。”
杨清河看都不看那契单一眼。
杨大锤凝眸看着他的背后，不屑地质问：“又或者，你凭借一把剪子就能打得过一个大人？”
杨清河见被他识破，拿着手中的剪子就要发力，却被杨大锤不紧不慢地单手捏住手腕。
十一岁的少年眼睛里冒出燃烧的怒火与恐惧，挣扎着身子，要拼尽全力，却还是吃不住痛，剪子从他手中掉落。
杨清河发出一声怒轰：“杨大锤！”
这自然阻止不了剪子的掉落。
“叮当”一声，剪子砸在地上，砸碎了两个孩子的瞳孔，从中流下无声的泪水。
杨大锤抓过杨清河带着鲜血的手，就要让那手在卖身契上摁下。
“我来养。”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两个孩子的眼眸有了聚焦。
杨大锤愣了一愣。
竟然没有弄死？
杨清河趁杨大锤愣神之际，立刻挣脱了杨大锤的钳制，两个孩子一起向里屋跑去，落下了门闩。
杨大锤的目光垂落在眼前的契单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冷笑一声，将砸在地上的剪子踢到院外。
“乒”的一声吓了里屋躺着的那个人一跳。
“阿爹，你醒了？”杨清溪被杨清河扶着，迈着踉跄的小碎步跑到杨柳春的床前。
“咳咳！”脏兮兮的小脸咳嗽着皱起来，却还是挤出笑意出现在杨柳春面前。
“嗯。”杨柳春缓缓坐起身，后脑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形不稳。
两个孩子都来扶住他。
“太好了，阿爹终于醒了！”
杨清溪看着杨柳春迷蒙的眼睛，带着血丝的手，想要去摸摸他的手，却被他避开。
为了避开杨清溪带着血丝的手，他难免靠在杨清河身上，一抬眼又看见杨清河额头上的血，他赶紧推开杨清河。
“阿爹，你怎么了？”杨清河面上灰暗，短短的一句话，哭腔却越来越重：“你为何避开我们？”
是嫌弃我们了吗？刚刚说出口的话就要反悔了吗？
杨清溪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
杨柳春不是嫌弃他们，只是他生性胆小，尤怕人血。
“嘭”的一声，将一大二小吓得一个激灵。
他们转头一看，原来是杨大锤一脚踢掉了里屋的门。
杨清溪顾不得其他，哧溜地爬上床，紧紧抱住杨柳春的大腿。
杨清河伸手将他们护在身后。
少年身形瘦弱，淹没在此时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他的眼眸还带着飘摇的火光。
杨大锤慢悠悠地走着，看见那飘摇的火光，心中仍是不屑。
他慢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将一大二小的心踩入谷底。
“大郎家的，你醒了？唉，真是不知道这大郎啊，是命不好，还是命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