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日之冬》okita

9、九

　　九．

　　有些事，进藤光一定已经不记得了。塔矢想。
　　还是十五岁那年，北斗杯之后的某一天。
　　其实塔矢在那之前一直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分不清左右，在被进藤和社约到游乐场那天很丢脸地在摩天轮下面走迷了路。进藤打来的电话里说你向左走，拐弯之后我们就可以看见你了，结果塔矢硬是不分左右地走错了方向，记得当时进藤在电话里大吼，“左边，就是你不拿棋子的那只手一边！”
　　塔矢抿嘴笑，即使是在家里，想起这样的事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以前从不需要坐公交车，需要走的路也很少，几乎都是熟悉到闭上眼也能走到的地方，比如棋院，比如家里，又如，会所。
　　进藤终于找到他的时候，牵起他的左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是左边，你知道了没有啊？”
　　然后自己很不忿地回瞪，“你第一次到我家还不是迷路？”
　　进藤光噤声。然后扭过头去，大步走在前面，连社也不顾了，“那是晚上啊，白天和晚上的空间感是不一样的~！”

　　塔矢安静地对着棋谱发愣，想的就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中岛美纪今天会来做最后一次追踪采访，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雨还在下，今年的梅雨季节异常漫长。每天照例地会失眠，总是睁着眼直到凌晨才缓慢地进入梦乡。明子陪行洋在深圳，打电话回来总是会叮嘱他要好好吃饭睡觉，但是睡不着，这总不是我的错吧。他无奈地想。大概春天真的很容易胡思乱想吧。
　　中岛的专栏已经引领了周刊相当长的时间，她以新人身份做的栏目获得了读者的普遍认可，已经不再是那个以“棋士的感情生活”出道的新手菜鸟了。塔矢见到她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到她的变化，从穿着，神态，到看人的眼神。
　　起初那个下指导棋时战战兢兢的女孩子，已经不是个学生了呢。
　　塔矢时常觉得，棋士的生活确实如市河小姐所说，过早地教会了他们怎样度过人生，也久久地把他们与外界的浮华喧嚣隔开。他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因为这就是他所想要的宁静。
　　这就是他所想要的，简单的生活，纯粹的颜色，还有旗鼓相当的对手。

　　中岛美纪翻开那个厚厚的本子，有些动容。
　　当初答应中岛做这个专题的时候，塔矢亮提出的要求就是，要进藤光在中国的所有第一手棋谱资料。现在已经订成了一本，捧在手里的时候质感厚重。
　　“要达到神之一手，是需要两个人的力量的。”中岛放下本子，缓缓道，“这是我从桑原九段那里听到的说法，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确是如此。”

　　“但是你不快乐，”她静默了一会之后，斩钉截铁地说，“你啊。从我开始采访你的时候，就没有见到过你在会所时候那种笑容和活力。怎么了，是和这些棋谱的对手有关，是吗？”
　　塔矢愣了一下，“没有。”
　　“你最近消瘦得很厉害。”中岛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常希望采访你？因为我喜欢你这样的人，天赋的能力之外还可以有明确的目的和好的对手，因为，”她笑了，“我没有这么决绝，我走了最平常不过的路，所以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人。”
　　塔矢不说话，看着她手里那本棋谱，没有封面和封底的，每一页都工工整整地写着“黑/（白） 进藤ヒカル”。良久，他摇头。
　　“我不是个能够决绝的人，我一直在困惑不决。”
　　中岛眼神微动，放下棋谱，叹了口气。说到这样的话题塔矢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颇不自然地咳了几声，他拿起手边的茶杯试图把自己的脸埋进茶水的雾气里。孩子气的举动让中岛微微牵了牵嘴角。
　　她整理好手中的厚厚一沓采访资料，“可是，塔矢亮和进藤光，我始终看好你们的未来。”

　　看着她离去，塔矢亮不由自主地想到和她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
　　她选择的话题尖锐，最后的反响也出乎意料。大概是和棋士们有太久相处的机会，塔矢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们，可是对于恋情的话题，人们永远比自己想象的有兴趣。
　　大概也只有进藤的答案，自己能够不费力地猜到吧。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情绪是什么，塔矢不知道，也不会去问。

　　首都机场上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明明站在安检门前，拉着银灰色的箱子，有些讶异地四处望，“阿光，温睿今天有手合么？”
　　“循环赛，循环赛啦，在中国不叫手合，明明。”进藤光抓抓头发。送到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明明的笑容依然灿烂，像北京现在天气的晴好。“我记得她今天应该是没有比赛的啊……”
　　“喂——进藤——藤崎——”响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冒出来，几乎盖过了广播中温婉的女声“现在飞往东京的744航班开始登机，请旅客在登机口剪票……”温睿左冲右突地从人群中挤出身子来，16岁的身材毕竟还是矮小，抱着一堆东西跑过来，向藤崎明递了过去，眼神认真起来，“我几个月来收集的棋谱。”说着促狭地一笑，“然后……一年期的JUMP，就拜托了~~~~~~~”
　　进藤光站在一边，他不知道除了通常的告别和关怀以外还该说什么，但是明明从温睿那边转过头的时候，在看着落地玻璃窗那边的蓝天，吐吐舌头一笑，“真是明媚的日子，东京现在很潮湿呢。”
　　“啊，对了，回去之后对我老妈说，我在这边混得很好……”光摸摸后脑勺，也笑了，“明明，一路小心。”
　　拖着不很沉重的箱子过了安检，明明回头透过玻璃窗看了光和那个拼命挥手的女孩子，摇了摇手，另一只手，抱着温睿塞过来的七八本棋谱。
　　每一本棋谱上都有温睿不很工整但是棱角分明的字迹，“黑/（白） 进藤ヒカル”。
　　北京的初夏，炽烈明朗的温度。

　　余下的时间并不很多。
　　按照日本棋院方面排定的时间流程，还有半个月，就是派遣第二批棋士抵达中国的时间。交流棋赛最后的几场都安排在四月底，分别由日本方面的三名五，六段棋手对战中国方面的同段，其中进藤光排名第一，还有一场与王星九段的友谊赛。

　　“你说伊角终于要过来了？”进藤兴奋的声音在棋院大门口都听得见。
　　温睿蹙起了眉头，不至于吧，激动到这么夸张的地步？更放平稳了声音，事不关己地拖了长音，“我听于老师说的，日本方面的安排已经决定下一批赴京的人员名单，”偏过头不明就里地看看他，“也就是说，可能会有比你厉害得多的人过来呢。”
　　“？”进藤现在才看定了她，满脸明显不过的问号。
　　“因为日本棋院要让塔矢亮来中国。”
　　温睿亮亮的嗓子让进藤光的心跳漏了一拍。

　　其实不是没有觉悟，因为每次对局之后必定会做那个有绿茶和阳光的梦，梦醒之后身下的印记都在昭示着种种不争的事实，进藤想逃避也没有退路。现在突然听到肇事者终于要飞到这边来，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看到要过来的棋士的资料，真是期待这么多帅哥到达中国棋院的说~”温睿咯咯地笑，一副天终于蓝了鸟终于叫了春天终于来了的模样。
　　进藤头疼地抓抓头发，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金色刘海被抓乱了散在额头上，“唔……要是有名单的话，我去于老师那里看看……”说着连忙向楼上逃去。
　　塔矢要来了……想到这件事，心脏就会乱跳，像久未出牢笼的鹿一般。

　　在二楼的赵石看到进藤光脸上洋溢着莫名其妙灿烂无比的笑容一阵风似的跑过去，满脸的好奇以至于差点撞上楼梯口的墙。

　　大雨之后北京一片清爽，是久已不见的凉爽干净天气。
　　“请多指教。”
　　进藤光把白棋盒盖摆到手边，抬眼看向棋盘对面的人。
　　依然优雅沉着的微笑，但是王星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也已经处变不惊，看过来的目光平静明亮，像走上战场的武将一样胸有成竹。“也请多指教。”微微颔首道，抬手拍到第一个星，典型中国流的开局。
　　这是按照中国规则的友谊赛，不熟悉的布局，屡出奇招间是一种感染了这些顶尖棋士多年的，不同的风姿气度。进藤光深深好奇于这样的气度，小桥流水大漠朔风的气质，树下对弈棋子落花的风度，千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拈起白子，丝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平安朝坐在落樱缤纷间丰神俊雅的佐为，大概是有这种气度的。
　　十七之七，紧追不舍，直指对手的右翼。
　　——在顶尖棋士间独领风骚的塔矢，应该是有这种风姿的。
　　二之三，一手守角，奠下一片白地。
　　——寻求棋神之路的自己，有怎样的棋风？
　　十三之六，劫。
　　——仍然欣喜于还有塔矢这样的人相伴。

　　王星在进藤不断变化的出招中看到了秀策的遗风，然而更明显的，他已经带有塔矢亮的平稳大气。

　　酣畅淋漓的厮杀中，进藤明白了塔矢名人说过的话。
　　胜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从围棋中得到新的东西，知道要追求的是什么，知道这世上还有更高更精进的境界，自己还远远没有达到，就够了。
　　那么神之一手，是怎样一个境界？
　　记得幼狮战之后，庄司非常激动地拉着另一个头发乱乱鼓着嘴的孩子，向自己喊着：
　　“围棋真的是很有趣，所以，我会努力追上来的！”
　　那孩子大概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巧合，遇到，然后就认真起来了吧。
　　遇到，真是神迹一般的命运呢。

　　十一之五。
　　如果是塔矢，在这一步上会走十一之八接十三之七，而如果是自己……进藤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后执白子拍在十一之八。
　　果然，是塔矢亮的棋风……
　　王星一边后悔自己的缓手，一边落子于十三之七。
　　进藤光抬起眼，对手正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盘。他忽然记起，塔矢在落子的间隙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一幕。
　　他要过来了。
　　满心的欣喜，和鏖战的酣畅混合成很奇妙的情绪，他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