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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可知芍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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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无事——”一道粗粝的喊声刺破长夜。
隆冬时节,更夫两人拖沓着步子游荡在章台街上,两身落了雪的灰棉袍与四周的灯火葳蕤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是了,他们这样的人融不进盛京的软红香土。
只听“梆”的一声,更夫那被寒风剌过的嗓子再次开了口:“半夜三更,平安无事——”
这一声大得让人生厌,一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
酒池肉林中的膏腴子弟不耐地掀了下眼皮,美梦骤而被撕裂,恍惚中才意识到原来已经三更了。
大宁无宵禁,因而三更天里,盛极一时的庭芳阁依旧歌舞升平,热闹得连后门处那条狗不理的死胡同都没落了空。
漆黑的夜色中,一身着雀蓝云纹长袄的女子挑着一盏红栀灯呆愣在原地。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坨庞然大物正按着一暗门子在自家马车前颠鸾倒凤,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那女子一动不动,胳膊一片青紫,样子像是晕死过去了……
“小姐……”
身着大红麒麟通袖袍的女子应声上前,一声叹息过后,将掌灯女的眼捂了,而后缓缓挡在她身前:“小孩子乱看什么。”
“小孩子”没顾上脸红,连忙反驳:“我不小了,都十六了!”
女子屈指在眼前人饱满的额上敲了三下:“那也等你大过我那天再说。”
接着她随意伸了个懒腰,从自己的海獭卧兔上扯下一缕毛向前一吹,朝马车那头喊道:“劳驾,倒个空出来吧。”
那男子一下便愣住了,他喘着粗气悠悠扭过头来,在看清是谁的那一刻,忽地笑了:“哟,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我千秋妹妹吗?”
被唤千秋的女子凤眸微眯,接过灯笼向前走了两步,仔细瞧了一会儿——没认出来。
她随即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试探道:“恕我眼拙,您是哪位?”
男子被盯得有些难受,顿时感觉自己身上每处都在丝丝进凉气儿,他将衣服一敛,从女子身上起身:“咱都老熟人了,你能不认识我?
千秋觉得好笑:“你是银子还是金子,我为何就得认识你?”
“认钱不认人可不是好事儿,做人啊,不能整天就像掉在钱眼儿里一样,你说呢?”
千秋没心思接他的茬:“我说我不认识你,你耳朵聋吗?”
“呵,看来翅膀是硬了,如今敢和我这么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啧,你倒是说啊。”千秋真是不知道这人一直在预告个什么劲儿。
“江坤!”男子突然大吼一声。
“我是真不知道你在振奋些什么,”千秋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聊聊吧,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从你还在芍药身边当使唤丫头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和现在出入倒是不大,人嘛,倒是长开了。”江坤色眯眯地审视着千秋,像一条习惯了流口水的狗。
千秋终于肯正眼看他一眼:“所以你认识芍药?”
“谁不认识?她当初可是花魁,老话说得好,‘章台街上章台柳,芍药花开拔头筹’,放在十几年前我与她也算一场佳话,可惜了,红颜多薄命。”江坤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千秋一下子被这副假惺惺的样子逗笑了:“薄命?是短命吧?”
江坤被这笑声吓了一跳,他总感觉今夜凉飕飕的,不觉耸了耸肩:“你什么意思?你可是她救下来的,你……恨她?”
“你知道的还挺多,其实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感慨一下短命鬼而已,短命鬼好啊,短命鬼就是长命仙,不用再理会这肮脏的世道。”
这反应出乎江坤的意料,他一愣,竟产生了些抬腿想跑的念头——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就算再好看也是会咬人的,而且眼前人如今坦然的模样和他记忆里那个畏缩的小女孩儿简直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像一朵妖艳无比的花,在暗夜之中释放出最浓郁的香气,迷人又慑人。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冷硬的话音突然打断了这场回忆。
江坤咽了下口水:“今……今夜无月,我不知晓。”
“是她的忌日。”
——腊月十六,本应月圆的日子。
这个时间点碰上这样一位故人,可太巧了。
“既是故人,不给她上柱香再走吗?”
“去、去哪儿啊?”江坤瞬间感觉身后那股风似乎不是因大雪而来,他当初可没听说那人有坟茔可供祭拜。
千秋笑着朝他伸出手:“自是同我回府。”
“不了吧,今夜太晚了,改日、改日一定。”他不住地打着哈哈,脸上竟然有了几分挤眉弄眼的憨厚。
然而对方死死截住了他的退路:“不行,就得今日。”
千秋朝身后一挥手:“知夏,我与这位大人曾见过的,如今故人重逢,怎能不设宴呢?”
“是了,既是故人,我等自当好好招待。”知夏应声一笑,明晃晃从袖中摸出一把一尺长的短刀示于人前。
这意头已经很明显了——不去也得去。
江坤边说边往后退:“不、不,今夜太晚了,恐有打扰,还是改日吧,祭拜自当焚香沐浴。”
待宰的肥羊突然间嗅到了丛林中传来的血腥气,狰狞的丑态之下竟依稀显现出人形。
千秋歪头甜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别怕……”
江坤被这甜得有些发腻的嗓音激得打了个冷颤,他急切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求助无门时竟明白了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咱们有话好好说。”
“你不能在你打不过的时候才讲道理啊。”千秋狡黠地眨了眨眼,似银蝶扑落星子。
落在江坤眼中,就像两个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吃人的女妖,他眼睁睁看着知夏提刀步步逼近,却毫无退路。
他后悔了,实在是不该选在一条死胡同!
下一刻,江坤眼前忽而一道银痕划过,他瞬间瞪大了双眼,梗着脖子后撤,未等脚跟落地,脸侧迅速刮过一阵掌风,“啪”的一声,重重一掌落下,他一下朝身侧栽去,脑中瞬间只剩一阵剧烈的嗡鸣声:“你!你敢打我!”
理智在一掌间短暂回笼,千秋看着他瞪大的双眼,讶然道:“很意外吗?”
“你个贱唔——”没等他出口成脏,知夏瞬间朝他扑过去,只听“嘎嘣”一声,江坤的下巴被卸了下来。
这一下连千秋都皱了眉,仿佛能体会这种切肤之痛,她绕着被按在地上的江坤转了一圈,带着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雀跃道:“你以前不是喜欢这些新鲜玩法吗?怎么现在看起来龇牙咧嘴的,是不开心吗?”
江坤忙不迭点头,顺势还落了几滴冷汗下来。
“哦?原来这样你不开心啊。”千秋好似找到了一个多年不得解的答案,气儿一下子就顺了。
“你知不知道,我其实记得你——不!你应该不知道,你只记住了我很漂亮,漂亮得要命,”她轻抚自己的脸庞,从袖中掏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珠子的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好不好看?”
江坤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宝石的华光在红栀灯的柔和下显得血淋淋的,这哪是刀啊,这就是他的催命符啊!
千秋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眼角微微一弯:“对吧,我也觉得好看,可偏偏有人说它土,实在是没品味。”
她不知是想到了谁,忽而扁扁嘴,莫名沾了些委屈。
听到这儿,江坤又不住地点头,一脸横肉上写满了讨好。
“你点头什么意思?!”千秋忽而笑意一凛,她一脚踹向江坤心口,“他不好也只有我能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江坤被这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胸口那一脚引起剧痛,他眼中骤然涌出一股热泪,却又哭不出什么。
千秋没了兴致,朝知夏摆了摆手:“派人送他走。”
“啊?去哪儿啊?”知夏懵懵地咽了口口水。
千秋无奈叹了口气,四处扫了一眼:“就……地窖吧。”
“这数九寒冬,他在里面要是冻死了怎么办?”
“不会的,街边那些乞儿不也是这么过的,瘦骨嶙峋的都没见冻死,他膘肥体壮的怎么也能撑个两三天。”
“不先审审——”
“不审!”千秋厉声打断。
她不要在今天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或者说她不想在今日想起姐姐是如何在那张鸳鸯榻上被折磨。
幼时的她只觉得骇人,后来回想起来,她更是后怕——差一步,自己就也要变成那样子了,还好她没有——可这份庆幸无异于是对姐姐的背叛,她们原本一样的命运,凭什么自己逃了?
她们本该相依为命的,不过没关系,迟早的事儿。
思及此,她抬眼看向漆黑的夜空,长叹出一口气,将阴晴不定压下去:“先送那姑娘去福满堂治伤,用我的马车送,给她包严实点儿,别让她受了寒,叮嘱人不许声张,然后……然后随便。”
知夏不敢再多话,拿起脖子上的回魂哨吹了三声,随即两个黑袍男子蒙面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千秋冷声质问道:“方才我的话你们可听清楚了?”
二人齐声应道:“是。”
“那回头老爷问起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可清楚?”
“是。”
面对只会连声称是的暗卫,千秋斜睨一眼,不讲理道:“个个儿都是空心的木头匣子,不过这样也够用了,走吧走吧,别在我眼前寻晦气。”
暗卫们应声撤开,拖人的拖人,赶马的赶马。
知夏忙小跑过去用自己的夹袄把那女子裹住,她搭眼一看,女子通身皆是伤痕累累,即便自己拿刀拿久了,再看见这样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她随即一个眼刀朝正在被拖行的江坤砍过去:“真该死啊!”
这样的鲜活落在千秋眼里,就像是一只在暖阁里待久了的乳猫朝门外的天寒地冻呲了下牙,怪可爱的,她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还好,还有人没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