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窗格时

2、反省

　　吴医生掩上门，从今决的房间出来。

　　“医生，我哥怎么样了？”斯以听见声音大步上前。

　　“决上将体质一向很好，现在已经醒了，但是不要太过惊扰。”

　　“好，好，谢谢吴医生。”

　　宋管家将吴医生送到门口。

　　斯以殷殷地望着门扉，透过细小的缝隙看着今决。

　　雪白的房间里，今决双目轻阖面色苍白，毫无力气地躺在冷色调的床褥间。

　　忽而，他睁了睁眼皮，声音沉静而虚脱：“小以，进来。”

　　斯以又欣喜，又担心：“哥，你先休息。我……我晚上来看你。”

　　斯以小心地退出去，三步一回头地走出一截，忽觉脚踝一紧，眨眼间，他便被藤蔓拖到了今决床前。

　　“哥……”

　　“为什么不进来？”

　　斯以低头未说话，今决已经从床上坐起来。

　　今决兀自勾了勾唇角。

　　“傻小子，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吗？死不了……”

　　斯以攥紧手指，梗起脖子：“哥，你别说了。”

　　反正你每次回家，不是养病就是昏迷，我都习惯了。

　　今决胸膛处的被子滑落，露出劲瘦的胸腹。雪白的绷带紧缠着窄薄腰腹，浅浅的两条人鱼线往下延伸。

　　他披一件衣服靠在床头：“说说，怎么不高兴？”

　　斯以气愤他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事，好不容易理直气壮一回，一昂头却看见他大片未着衣物的肌肤，那口硬气突然转了个弯儿化成团团绯红，飘在他的脸颊。

　　他呆愣地望着那腰腹半晌，竟觉得一股热意直冲脑门。

　　斯以眨了眨眼，视线猛地一转落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不再看今决。

　　“说话，脑子里想什么呢？”今决皱眉，狐疑地看着他泛红的皮肤，顿觉心累。

　　这孩子怎么这么难养活。

　　今决叹出一口气，捉起他的爪子放在床沿。

　　斯以心里一动，手指蜷曲着触到他掌中的薄茧和伤口。

　　他想起什么，转头细细打量着今决的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狰狞地刺进斯以眼睛里。

　　他紧握今决的手：“哥，能不能爱惜自己的身体？”

　　今决一怔，笑着点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天凌晨，斯以摁掉闹钟，起床跑步。

　　洗漱完，照例先去今决的房间溜达一圈，他轻轻推门，手臂登时颓然垂下。

　　人呢？

　　“骗子！”斯以气愤地脱了鞋子，也不跑步了，恶作剧地想在今决床上滚一圈。

　　他忿忿地盯着整洁的床褥，正要一跃而上，脑海中忽地浮现起今决雪白的胸膛。

　　他挣扎地握紧拳头，几番思想斗争，血气涌上皮肤，熟得跟虾子一样。

　　“哼！”

　　斯以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月九战区。

　　接连三月战事不断，又结束一场。

　　今决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许殷，情况怎样？”

　　许殷拿着作战图纸站在一旁：“上将，那些不愿归服人类的妖怪最近行踪很不正常。以往秋季是它们蛰伏休养的时段，今年却异常动荡。”

　　今决暗暗思忖，凝望远处大片军队尸首。

　　末了，细细密密的雪花自他肌肤里翻涌而出，柔和地飘落军队尸体，拭去他们面上的伤痕与血迹。

　　许殷看着他睫毛上凝着的霜雪，沉声道：“将军，送您回去。”

　　肩颈疲惫，今决靠坐在车里，翻出私人手机。

　　斯以发来的讯息最多，也最幼稚。

　　无非是分享生活里的趣事，问他什么时间回去，有没有受伤，战事进程如何，末尾一条则透着藏不住的兴奋。

　　“哥，等你回来告诉你件好事。”

　　今决挑着回了他几句，要关闭手机时却突然有电话进来。

　　是宋管家。

　　车子猛然加快速度，疾驰过一片黑暗。

　　今决一身白色衬衣，静默地望着远处侧身立在房间。

　　“哥，你回来啦？”斯以兴奋地跑上前，“我告诉你件……”

　　话未落地，今决却忽然转身，抬手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

　　斯以偏过头，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灭了。

　　今决一顿，显然也对自己的举动始料未及。

　　他动了动手指，忽地看见斯以耳后的伤口。

　　同样的血痕还有手腕、锁骨、眼角各处。

　　他一眼认出这是什么，心里刚冒出头的疼惜转而变成气愤。

　　“谁准你报名入伍的？”

　　斯以默不作声，眼神始终定定地看着他。

　　“我被录用了，我可以的……”

　　“住嘴！”

　　今决一捏他的虎口：“你可知道现在战势多紧急，各战区每天尸横遍野，你去不是送死是干什么？”

　　斯以忍痛反握住他的手：“哥，只有这一条路能让我最快和你并肩……我不想再隔着手机担心你，我要和你一起……”

　　“幼稚！”今决嘴唇发白地甩开斯以，心中憋闷，“我有没有讲过，任何事，需得和家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你耳朵长哪了？”

　　斯以嘴唇动了动：“我是大人了……”

　　今决闷咳几声，胸侧草草包扎的伤口撕裂毒性发作，他暗叫不好，摆手往门外走去。

　　斯以看见他双脚一软，大手一捞把他拥进怀里：“哥，你怎么了？”

　　温热的呼吸洒在今决头顶，脊背贴着年轻而结实的胸膛。

　　“滚开……”今决屈起胳膊后顶，却轻易被他挡下。

　　失去意识前，今决出神地想：“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宋管家给沙发上的三位老将军递上热茶：“各位将军，请稍作等候。”

　　头发花白的蓝将军率先发话：“宋管家，决上将何时才出来与我们相谈？”

　　另外两位应和道：“是啊是啊，我们都等了半个小时了。”

　　“我们有要事啊……”

　　宋管家目光微冷，保持礼节道：“将军们，决上将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还未清醒呐，适才向各位解释过的。”

　　三人眼里闪过精光，彼此交换眼神。

　　“决将军是不是不想见我们哪？”

　　“罢喽罢喽，决将军一表人才肯定看不上我们这些老东西……我们可不比决将军身先士卒哇！”

　　宋管家面色陡然冷厉：“三位将军，我……”

　　“宋管家，为我倒杯茶。”

　　今决披着深色大衣，制止管家后朝三位将军行礼。

　　蓝将军倏地起身：“哎呦，决将军，这是怎么了？”

　　“无碍，一点小伤。”

　　“我们今天来的不是时候了……”

　　今决坐下，笑道：“是我和各位将军约了今日，我最不应该推脱，还请各位海涵。”

　　三老寒暄了几句，干脆敞开怀，将一肚子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今决面色如常，一旁的宋管家和斯以却是脸色越来越差。

　　临走时，蓝将军心虚地笑笑：“小今，你再想想，好好考虑一下。”

　　“你……”斯以捏紧了手想要冲上去，却被一旁的宋管家拦住。

　　“小斯先生，等等。”他摇头轻声说。

　　前夜下了一场暴雨，此时房外的的草地泥泞。

　　三个将军并肩迈下楼梯，忽地不知哪里冒出一截绿色藤蔓。

　　蓝将军侧头说着什么，脚下未注意，重重绊住了结实的藤蔓，其余二人被他精准地拽了一把手臂。

　　眨眼间，人模人样的三位将军纷纷落入泥泞，沾了半身泥土半身狼狈。

　　碍于心虚，他们憋住叫唤钻进车里一溜烟儿地跑了。

　　斯以捂嘴憋笑，望着蓝将军的车屁股，心想：小今也是你叫的？

　　他朝宋管家扬了扬下巴：“宋管家，漂亮！”

　　宋管家谦虚地低头浅笑。

　　“你们拿我的藤蔓做了什么？”

　　“回屋反省！”

　　宋管家道声好，将自己锁进房间。

　　斯以动了动嘴唇，心疼而委屈地盯着今决。

　　“哥，他们话里话外排挤你，拿你树灵的身世发难，还说……还说现在战况复杂你的身份不宜参战，要把你派往边远战区，这不是摆明刁难你吗？”

　　“况且现在要紧的是平定祸乱，这么多年来你立下多少显赫战功，有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他们不体谅你就算了，难道也放任身处乱世的百姓于不顾吗？”

　　“你十多年来在家里待过多少天，我伸个指头就能数过来，他们同为将军，应该比我更了解其中艰辛才对啊……”

　　“斯以。”今决打断他。

　　“哥……”

　　“回房间，什么时候反省好了再来见我。”

　　今决疲倦地走回房间，关门时趔趄了一步。

　　“哥！”斯以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听他匆匆落锁。

　　斯以一颗心悬在喉咙，他把脸贴在门板上，试探着轻拍了两三下，久久没人回应。

　　夜色深重，今决的门锁发出轻轻的咔哒，斯以屏住呼吸探头进来，看见他沉睡的面容，大口呼出气。

　　“我就知道这个时候你肯定睡着了，嘿嘿。”

　　还好他之前无所事事就来这间房间转悠，也不知道哪天翻到了钥匙，又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偷摸配了一把。

　　洁白的纱帘翻飞，斯以小声埋怨一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关窗户呢？”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落地窗前，合上窗户。

　　今决沉睡在月光下，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深色阴影，浅色的嘴唇平直，唇缝的弧度却极好看。

　　斯以半蹲在床前，握住今决的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则缓缓搭在他的眉间，将那紧皱的两道剑眉抚平。

　　斯以更凑近他，感受那匀浅而温暖的呼吸。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今决：“哥，我一定要进入军队做你的副官，护你周全。”

　　脑海中幻想出那幅画面，斯以面颊一红精神亢奋。

　　他注视着今决轻唤：“小今……阿今……”目光在今决的嘴唇和雪白的脖颈间流转，眼神渴望地咽了咽口水，最终只在手背上印下一吻。

　　斯以离开今决的房间，爬上阁楼借着高耸的柳树，两三下俯身落到庭院里。

　　他手心撑着地面起身，随意拍去身上的灰尘，走向一旁的秋千椅。

　　正欲坐下，眼前乍然闪过红色残影，一朵粉红兰花随之落在他的肩部。

　　“谁！”

　　他转身，那道俏丽的身影作弄着他，在婆娑的树桠左右翻飞，最后翘着脚尖摇晃在秋千上。

　　斯以直觉他不是人类，警戒地躲去几米外，便听他娇笑道：“斯以，不记得我了？”

　　斯以冷冷盯着他。

　　那人毫无窘迫，桃花似的双眼眯起。

　　“我，是你的前世情人，堂亭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