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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郑沈】所求 ...


  •   莫

      终于熬出来了(喜极而泣)1w+一发完

      沈义伦没想到,他在暗道下见到的第二个熟人,是陈之风。此人跟随他年头不多,竟能冒着风险到这里来寻他……不禁有些心酸。不知郑鄂做了什么,令常平仓守军悉数背叛,至使他一人堕入这不见天日的暗道,孤立无援。

      自己和郑鄂往年恩怨尚且纠缠不清,若是因此累及他……

      这辈子,他最怕的就是“连累”二字,十二年前的郑家,现在的陈之风……每一条人命,不经他手,却因他而死,每一笔血债,就像沾血的刀,在睡梦中血淋淋悬挂在他头顶,只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死去的面容,积攒得怨恨和不甘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官人?沈官人?”眼看沈义伦神情恍惚,脸色苍白,膝上的布料都被攥皱,陈之风更是坚定了要尽快救人出去的信念,再被关下去,岂不是人都要疯癫了?

      沈义伦眼前模糊的火光血影逐渐变成陈之风忧心忡忡的脸,惊觉后背冷汗淋漓,勉强发出反问的声音:“……什么?”

      “沈官人,我直接去开封府报官。”

      “不可。”若是让开封府知道,再传到官家耳里,那阿郑……沈义伦斩钉截铁摇头否决,“不能报官。”

      陈之风哪能不明白,到了这种时候,沈义伦还在为他那个“挚友”着想,可不去报官,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又该如何?不免焦急:“那属下该怎么救您出去?”

      按陈之风所说,常平仓上上下下,除去被收买的、不知情的,全都换成了郑鄂的人,甚至从不知情守军的嘴里打听到的消息,竟隐约指向金明池。沈义伦深感此事牵连诸多,陈之风混进来已是不易,便劝他回去,离常平仓越远越好。

      陈之风自是不肯,若连他都不管了,难道沈官人要一直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万一哪天郑鄂心起歹意……

      “我来想办法。”见他执着不愿离去,沈义伦思虑再三,凑近他耳语几句,此法犹如覆水难收,陈之风迟疑不定,却见沈义伦平静对他点头,眼中坚定不容置喙,最终还是颔首答应。

      “我明白了。”

      担心陈之风不听,一着急真去了开封府,沈义伦便捡了些陈年旧事说与他听,让他相信自己不得已为之的苦衷,最后再三嘱咐:“千万记着,不能报官。”

      “……是。”陈之风一步三回头,深深看他一眼,抱拳道,“沈官人……保重。”

      沈义伦在附近找寻了半天,却没发现一朵朝生暮落,再往外走就有搬运粮食的守卫,不妥……只得将目光转向那道细窄的岩壁夹缝。

      刚被送到底下洞窟的那天,郑鄂曾带他进去过,不论是真的心软让他一见阿阮,还是想向他展示这筹谋已久的计划,亦或是……看他惊慌失措的表情,郑鄂的目的都达到了。

      “想见见阿阮吗?”

      阿阮?不是葬在了达安村吗,看郑鄂冷峻的面容,沈义伦不确定他是不是要带自己上去祭拜阿阮,可是……他怎么肯?

      但不管是真是假,就算骗他过去,转手给他一刀,死在阿阮坟前,沈义伦也认了,十二年前的血仇,以仇人之血祭奠,天经地义。

      沈义伦无言点头,却没想到郑鄂带他往更深处走去。

      挤过那道不算隐秘的夹缝,刺骨寒气扑面而来,侵入全身每一寸,令人如坠冰窟。

      周围飘浮的菌丝细小繁密,随着呼吸吸入体内简直轻而易举,沈义伦闷闷咳嗽几声,他穿得单薄,只觉得眼睫都起了一层冰霜。

      郑鄂早已习惯,展扇一挥,将菌丝扇离周身,为他开出一条路。

      “……阿郑,你是把阿阮的坟迁到这儿了么?”沈义伦眼睛不大好,为了看清阿阮在哪儿戴了单片镜,只是太过寒冷,一张口说话,右眼的水晶镜片便蒙上一层水雾,叫他看不清前路。

      不得已摘下镜片,用袖边擦去水雾,窸窣戴回,却没听到郑鄂的回答,沈义伦只得沉默着跟他继续向前。昏暗的地下没有灯火,只有周遭朝生暮落的叶子散发着幽蓝光芒,像一只只眼睛,冰冷的注视着他们。

      然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眼前越来越多的尸体,一具、两具……横七竖八、姿势怪异的堆成小山,在尸峰上长着一棵枯木,上面缠满了朝生暮落的藤蔓,置放在其中的小姑娘,满头霜雪,身上爬满了白色菌丝。

      头顶一束天光照下,温柔的包裹着她,没有死亡的气息,没有腐烂的味道,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这在沈义伦的眼里,是足以给他重重一击的画面。

      他去年才去眠茔冢祭拜了郑氏兄妹,可接下来的事全部都让他措手不及,先是被阿郑劫持,现在又看到阿阮的尸体竟存在这里……惊痛交加之下六神无主的看向郑鄂:“阿郑……这到底怎么回事?”

      郑鄂不语,亦不看他。

      “不……阿阮……”沈义伦踉跄着要过去,突然被展开的折扇拦在腰前。

      “很吃惊吗?”郑鄂扬手一转折扇,风刃将沈义伦逼退几步,他头也不回,只一味看着郑阮,语气平静,“我知道你也很想见我妹妹,但是你不能过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郑鄂对郑阮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他仿佛能看见小姑娘在朝他笑,叫他哥哥……阿阮,很快了 ,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

      “阿阮会活过来,大家都会活过来……”郑鄂怀念着妹妹和家人从前的模样,眼中晦暗不明,却不自觉兴奋起来,“咳咳……没关系,只是头发会变白,人回来就好……”

      沈义伦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对亲人死而复生的痴狂,对十二年前灾祸的执念。那场火从来没有熄灭,它一直烧着,席卷着复仇的怒火越燃越旺,连复仇者本身也要焚烧殆尽。

      “朝生暮落孵化出来的,是梦傀!”

      “不是梦傀,是阿阮——”

      此话如触他逆鳞,郑鄂情绪随之失控,长眉一拧,菌丝在他脚边疯长,裹挟着主人的怨恨几茬凝做一股利刃,本是毫不留情迎面袭来,却像有生命一样,在刺穿他脖子前忽而转向,钉入岩壁将其击碎,乱石滚落一角,无声展现出菌丝的破坏力之强。

      石头尚且如此,何况人哉?

      郑鄂缓慢合上折扇,怒气渐消,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背手向沈义伦走来,看他定定的盯着自己,不免一笑,带着意味不明的残忍:“怎么了阿沈?吓到你了?”

      “阿郑,世上没有长生术,更不会有复活之法,这是歧路。”有关朝生暮落沈义伦也研究过,更是得到了一些隐秘的消息,炼化出来的梦傀不死不灭,且具有很强的攻击欲望,“梦傀会变成杀人兵器,这样如僵尸一般,真的是活着吗?”

      沈义伦真的很会给他添堵,包括心里,郑鄂神色冷下来:“你以为你知道的很多?”

      “难道……不是吗?”

      “有一种蛊,名为长生。能让人长生不死的同时七情仍存。”观沈义伦疑惑的眼神,郑鄂便知他不知道,“既然不懂,就别自以为是添乱,我要走的路,你的三言两语并不会改变什么。”

      “……”

      “走了,不要打扰阿阮。”

      沈义伦似乎脚底生了根,怔怔的垂头看着脚下的菌丝,最后失魂落魄的被郑鄂拽了出去。

      “对不起……也许你哥说得是对的,是我错了。”沈义伦也想像郑鄂一样触碰妹妹的脸颊,再唤她一声阿阮,却自觉愧疚,不敢扰了她的沉睡,污了她一身雪白的菌丝。

      “你也想活过来的……我也想。”

      “可这都不是真的……”

      沈义伦望着郑阮紧闭的双眼,发髻上的银钗花簪锈蚀落尘,这样好的妹妹,却再也长不大了。

      回过神来惊觉已是泪流满面,算算时间,来送晚饭的时辰快到了,沈义伦擦掉泪水,快走两步,从一片幽蓝中撕扯下一株朝生暮落。

      “老陈,那个阶下囚不才是沈……那谁吗,咱们这样做,是不是造反啊?”

      “就你话多!就算知道又怎么样,你也得装不知道。”另一个守卫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敢说出去,你就没命了,搞不好还得牵连全家。”

      “我不提了、不提了……”

      年轻些的守卫忙闭上嘴,又听他提醒:“小心点,这水有毒,掉下去一样没命。”

      两人提着食篮来送饭,打开水车闸门的机关,正想喊吃饭了,没走两步就瞧见那人倒在地上,手腕处缠着一朵蓝盈盈的花苞,此时正在诡异的盛放 。

      “他这是怎么了……”

      “毒花……快、快去禀报郑大人!”

      “唉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哪能见到郑大人啊,是碰巧撞上了运粮下来的小李将军,我就禀报于他,李将军让我们先守着。”

      两人面面相觑,由于畏惧朝生暮落的毒都离得远远的,又怕没等郑大人下来这人先死了,商量一二决定先用长枪挑开这毒花。

      没鼓捣两下,他们便觉得手脚发软,视线模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就要往水里栽,只得弃枪躲远。

      “这花也太邪门儿了。”

      朝生暮落属性寒之毒,郑鄂赶到时只见沈义伦蜷缩在地上,冷得发颤,却将花苞如同火源一样搂在怀里,甘愿当之滋育的养料。

      守卫不敢妄动,只躲站在后面看着他们这位新常平使强压怒火,一触即燃,谁也不敢上去问该怎么处置,是去请个医生,还是……

      朝生暮落浅浅闻上一些,毒性只在皮毛,辅以明火便可祛除,可如此接触,便是打着让毒侵入五脏六腑的主意,一心向死。

      “为什么要碰那些花!?”你明明知道朝生暮落有多可怕!郑鄂失态的拔下朝生暮落,以内力崩碎扔向前方,拽起沈义伦的身体,“你承受得了吗!”

      已经晕过去的人无法回应他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毒素所致的黑色纹路在脸上蔓延,向他告急中毒之人性命垂危。

      “沈义伦……沈义伦……阿沈……”

      两个守卫听着他魔怔般喃喃自语,不禁胆战心惊,自觉不好待在这里看戏,互相使个眼色默默退出去。

      “你是想跟我一起死吗?好……也好……”怀里的人嘴唇已经发紫,郑鄂轻抚他的面颊,痴痴地看着,原来这个常平使对你来说,也是很轻松就能抛弃的,什么天下常平,不知饥馑,活着就是空谈妄想,死了更是放屁。

      你只要在下面等到我事成之日,你还做你的常平使,为什么……为什么要主动去碰……沈义伦,你自己寻死,怨不得别人——

      郑鄂心绪不宁,神思不稳,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充斥着胸腔,刺激着他乱如麻的脑子,不得发泄,毒素一时压制不住,终是在剧烈咳嗽下咳出一口血。

      被他震碎的花苞又爬起来,迅速找了一处岩石攀附其上,在切口处又生出一花骨朵,幽幽绽放,蜉蝣尚且朝生暮死,这毒花却能在几息时间内复原如初,无声嘲笑着他身为人却想攻克它的痴心妄想。

      回神的郑鄂目光沉沉,死盯着那株毒花,费力从沈义伦袖中摸出一截手腕,略一诊脉便输送内力护住他的心脉。

      “来人……咳咳咳……来人!”郑鄂苍白着脸抹去唇角的血迹,抱起沈义伦向外走去,“修书一封,请聆杏村翟煦医师前往秋暝居。”

      李守节叫来的人,此时就守在外面,听到他的话忙应下:“是,大人。”

      听闻有人急需诊治,青溪弟子义不容辞,翟煦收拾好药箱就被抓上马一路颠簸。

      从未骑过如此快马,翟煦只觉胃里翻江倒海。

      来人略表歉意:“翟医师,实在对不住啊,我怕慢一步那病患撑不住,到时候我们大人一生气,我小命可就没了。”

      “无妨……救人、救人要紧。”晕头转向的翟煦缓过气来,才发觉不对,“等等,那我要是治不好……不会要陪葬吧?”

      “这倒不至于……我们大人说尽力而为便可,不必担心,你快进去吧。”

      翟煦心系病人,又常闻常平使沈义伦待人温和,定不会是滥杀之人。

      来不及观赏这秋暝居何等清净雅致,又为何这么多晒药的木架,翟煦进屋后唤沈大人却无人应答,想起来常平使曾南巡遇刺,现下在此养伤,恐不便相见,应当是要他自寻病人医治。

      就在他伸手掀床上布帘时,一人突至身后:“慢着。”

      “!”翟煦一抖,扭头去看,“你是……”

      来人一身缃色衣袍,温润如玉,是很容易让人亲近的长相,却无端带着一股疏离:“在下常平使沈义伦,我这朋友……不便见人。”

      “啊?不能看吗?”这倒也不是难事,正巧对方也有此意,早早将手腕置于帘外,翟煦便在他腕上系了银丝,自己则搬起凳子坐出三尺远,争取连病人的手腕也不看,诊断后面色凝重,“怎么会……”

      这里远离达安村甚至是隐雾林,帐中之人竟也中了朝生暮落的毒?不过根据脉象,像是刚染上不久。

      若是其他病症,他倒有把握一治,但这朝生暮落的毒实属为难。翟煦面带歉意匆匆起身:“沈大人,真是惭愧,朝生暮落之毒,在下研究多年也束手无策……”

      “听闻翟医师研究此毒数年,对于刚染上毒的人有一套不同的治疗法子,竟是谣传?”

      “这……这传出来的多半是吸入了朝生暮落的花香,又早已听说朝生暮落毒名的病人,他们中毒很浅,时间亦短,只要拔除浅在外层的寒毒便可保命,病好后难免夸大。沈大人这朋友,虽是中毒时间不长,但像是在寒瘴里走了一遭,毒素已深入五脏六腑,难不成他深入了隐雾林?”

      “……”

      看这位常平使大人神色莫测,翟煦也明白亲朋至交命不久矣的心痛,却深憾无能为力:“在下有一师兄,对此毒的研究远在我之上,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可他已多年未与我联系……”

      “……”郑鄂递上一袋诊金,“也罢。”

      翟煦推拒道:“这钱我不收。”

      “青溪门规,一命一价。”郑鄂道,“不管你救治成功与否,都要收下诊金。”

      “……无功不受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这算什么治病救人,翟煦思索道,“或许可以用我师父曾遗留下来的老法子。”

      郑鄂自然知道这方法是什么,不假思索退后一步:“请一试。”

      半柱香后,翟煦端着一盆血水出门,又不好倒入汤池水潭,便放在门外,撒入一包散毒粉。

      郑鄂抬起沈义伦裹着绷带的手,包扎得很好,他那师弟是个实诚人,做事一丝不苟,自己对朝生暮落之毒的解法偏向以毒攻毒,却怕这人身子弱承受不住,又道听途说,才找来翟煦。

      只是翟煦这些年研制的解毒方子还是没有太大进展,不如老办法放血来得利落。

      如此……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洗完手回来的翟煦这次有机会细看屋内布局,转了两圈心里有杆秤才大着胆子问坐在床边的常平使:“沈大人,我有一事相问……也许,不,你一定认得郑师兄。”

      郑鄂将那只伤手送入帘中,站起来看向他:“……所以呢?”

      “郑师兄总不愿提起你,我却听师父说起过,多少知道一些你们的事,我很想联系到他,共商解毒之法,凭师兄卓越天资,定能寻得新的药方,救受毒害之人于水深火热。”

      郑鄂不知道在翟煦心里自己怎么就成了无所不能了,一笑置之,淡漠至极:“呵,你觉得,我会知道他在哪里?”

      这态度……怎么感觉他还怪怨恨师兄的,翟煦不理解,但还是行上一礼:“……无论如何,还请沈大人留意一下师兄的行踪,若有消息,万望告知。”

      “找到了也没什么用,他要是能研究出解毒的法子……就不会有病村达安了。”

      “所以我才说集众人之力,有些时候一人是很难背负巨大压力前行的。我知道师兄这些年肯定很累——”

      “够了,我请你到这儿不是来念经的。”

      “等等,在下还有话要说!”

      “……说。”

      “沈大人,我觉得师兄不恨你……我观你气虚体弱,若有伤在身还得早些就医,莫要以此折磨自己,如果伤了身子,想必师兄也是不愿看到的。”

      郑鄂皱眉道:“你师父没教过你么?莫慷他人之慨。”

      “……这和翟某的师父无关,全凭我自己观察所得。”翟煦深吸一口气,诚恳道,“也许我不善于窥视人心,但你是他挚友,你……当知他。”

      “翟煦。”

      突然被颇有礼貌的沈大人叫了大名,翟煦一时没反应过来,懵道:“啊?”

      “劝你少管闲事,不送。”

      “……”不是都说沈大人脾气很好吗,自己不过话多了点,怎会如此?有一瞬间翟煦甚至觉得这说话的语气竟然有那么一点像郑师兄……不对,定是错觉。

      “还有一件事,我看沈大人屋里有医书草药,想必也对医术颇有研究。”

      郑鄂眼神复杂的看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

      “这不重要。”翟煦从医箱里取出纸笔,写下一药方,“我这次来所带祛寒毒之药只有吴茱萸,既然沈大人也懂医理,外面箩里晒得草药也齐全,再添些附子、桂枝、干姜……熬制冷水煎制服下,多少也能延续性命。”

      “沈大人莫嫌翟某话多,附子性大热,有毒,只需半钱即可。”

      “嗯……有劳。”

      翟煦已觉口干舌燥,想了想该说的都说了,便背起医箱告辞,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记住不能给病人食寒凉食物。”

      “还有我师兄的消息——”

      回应他的是关门的声音,还有一句“知道了”。

      这常平使果然还是嘴硬心软,既然答应了,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就能见到郑师兄了。

      翟煦满心欢喜出门去,有金翠色的鸟儿在亭子顶发出宛转悠扬的啼叫,心情更是不错,直到看见还等在秋暝居外的守卫:“……”

      “翟医师,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翟煦连忙摆手婉拒,“翟某脚力尚可,走回去便是。”

      “这不行,沈大人说了,怎么把你带过来就怎么把你带回去,况且平野原可不太平,有野狼出没。”

      翟煦脸色一变,只得答应:“好吧……劳烦骑慢点。”

      沈义伦睁开眼看到是秋暝居的小屋顶格时,就知道自己赌对了,本想趁阿郑回来之前,他就能逃出去,可是现在……身体被毒素麻痹到没有知觉,居然动不了了。沈义伦苦笑着闭上眼……对啊,阿郑也不在。

      希望他不在方便逃离,又希望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他,人真是贪心不足……

      苦涩的心情在听到韵味悠长的琴音时猛一颤动,尽散于这净如秋水的绵绵音律中。

      阿郑……是阿郑在弹琴。

      他在外面——

      一曲弹毕,听着潺潺流水声,沈义伦很快就听到了脚步声,忙闭眼装作昏迷的样子。

      帘子被掀开,有束光照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寒凉之气,甚至感觉鼻尖上痒痒的……

      “沈义伦,别装了。”

      “……”

      “你小时候就装不像,怎么?要我唤你一声阿沈,才舍得睁眼?”

      “……”沈义伦慢慢睁开眼,方觉这痒意从何而来,原是郑鄂大氅上垂落的菌丝,有些不敢看他,小声低语,“阿郑……”

      郑鄂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副欲语还休的作态是要闹哪样,见他不说话,便一掀衣摆坐在床边,手执扇子轻轻敲击掌心。

      “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偏你蠢得要命,主动去碰,现在感觉如何?”郑鄂也没什么好话,张嘴就是嘲讽,“滋味儿好受吗?”

      沈义伦张张嘴,诚实的想摇头,却动不了:“不好受。”

      “那你怎么敢碰的?”

      “想着你日日夜夜被寒毒困扰,已有八年,我……也想试试。”

      “你当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要三拜九叩感谢你如此好心肠吗?”

      “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咳咳……”

      看他冷得发抖,郑鄂面上不悦,却还是将床边的火盆拨得更旺些。

      “咳咳咳……”

      “现在只是身寒肢冷,等到后面就会神智渐失,变成梦傀。”郑鄂不满他躲着自己,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四目相对,“你知道梦傀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吗?他们先是表面皮肤溃烂,然后是寒邪侵脉肌理腐烂,烂到绷带缠几圈都兜不住流出来脓水,到再也撑不住毒素侵蚀的那天,就会爆体而亡,化作一团毒雾,连渣都不剩。”

      下巴被捏得生疼,沈义伦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目不转睛看着他:“我知道……”

      郑鄂最恨他这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却还义无反顾仿佛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样子,别人都是恶人,偏你是圣人,咬牙切齿道:“知道你还碰——”

      “我不在乎我的生死,我在乎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咳咳……阿郑……”

      “呵,难道我活着,你就能心安理得去死了么?”郑鄂冷笑,“好大的脸面。”

      “你……你可以拿我试药……我愿意……咳咳……”

      “……”郑鄂心烦意乱松开他,拿起扇子就走,“好生养着吧,自讨苦吃。”

      过了两日,沈义伦已能下床走动,便在小屋前的一片空地走走,帮郑鄂整理药架上的药材,忽而瞧见一只竹鸡,翘着艳丽的长尾羽毛跳进了小院,哒哒走着啄虫子吃。

      他心念一动,揽起宽袖挽进肩上的革带中,脚步轻慢挪到竹鸡身后,想要抓住它,野外的竹鸡何其聪敏,扑棱扑棱翅膀就让他落了空,随后就在这院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戏码。

      “……”蠢死了,多大的人还追着鸡跑,莫不是毒钻进脑子神智失常了?

      郑鄂躲在竹林中以扇掩面,有些不忍直视,正打算往扇面施加内力送一道风刃过去之时,见那人从房檐下取下挂着的弓箭 ,站姿如松,挽弓搭箭,一箭射去,竹鸡摔倒在地,爪子动弹两下就没了动静。

      “……”郑鄂合扇愣在原地,莫非他会武功?奇怪……摸脉完全摸不出来,难道他还瞒着我什么?或是用了什么药?

      这边沈义伦烧了一锅热水,处理好竹鸡后发现置放杂物的小间里头架子上还有些剩余的米蔬,便挑拣了一些,开始生火做饭。

      直到看见炊烟袅袅,藏身于林中的郑鄂方才确定沈义伦是要做饭吃,他若有所思的用扇撑着下巴,真的只是做饭?

      光想无用,一探便知。

      “阿郑,你回来了……”

      郑鄂生硬的反驳他:“回来什么?我一直在。”

      沈义伦也不恼,是……他从来都不会对郑鄂有脾气,反而将几碟菜端上桌:“我做了些吃的……一起吃可好?”

      郑鄂一看桌上,两碗麦饭,另添三样蒸制或慢煮的简单杂蔬小菜,最丰盛的,当属那道竹鸡煲汤。

      他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郑鄂刚要坐下吃,不免起了别的心思,扔下筷子漫不经心道:“如此献殷勤,怕不是在里面下了迷药?”

      沈义伦闻言只安静拿起自己的碗,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甚至略微仰起头,将喉间吞咽的动作给他看。

      沈义伦的逆来顺受让他感到不适,但用饭的时候不宜多生枝节,郑鄂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罢。”

      夹起一筷子杂蔬,郑鄂忽然问道:“……这是什么?”

      沈义伦想了想:“我看那架子上放的,应该是蕈菇。”

      郑鄂抬眼看他,声音听不出悲喜:“这是我养的寒菌幼株。”

      “……”那你为什么和果蔬放在一起?沈义伦心中如是想着,有些无措的握着手,“是很珍惜的药材吗?”

      “无妨,可以吃。”郑鄂将这筷寒菌送入口中,不免皱眉,“蒸得时间太久,本应清甜可口,可惜了。”

      “……下次我蒸的时间短一点,早些出锅。”

      还想有下次?郑鄂只消一个眼神,沈义伦一噎:“下次用别的菇。”

      之后几日倒是相安无事,两人默契的不提往事,沈义伦不提“阿郑回头”四个字,郑鄂深觉清净许多,亦不再冷嘲热讽。

      沈义伦忙着打扫落灰的屋子,又见小路边的蜡烛用尽,便捡了竹筒回来洗晒干净,重新灌蜡,待到用饭的时间就开始烧火做饭。郑鄂也不离秋暝居一步,常平仓有紧要的事也是派人来送信,他在秋暝居批了就是。看着沈义伦忙碌的身影,竟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或许他们本该过着这样平淡却安心的日子。

      郑鄂拢着火盆看翻医书,在翟煦留的药方上勾写画圈,添去药材,不自觉加了附子的量,以毒攻毒,若作为攻方的毒少了,要它何用?

      沈义伦则在佛堂里忙碌,擦拭蒙盖已久的灰尘,点燃残留的半截白蜡,又于蒲团前面找线香。

      然体内寒毒肆虐,见他不住搓手取暖,郑鄂起身咳嗽两声,丢给他一双手套:“戴上。”

      沈义伦明白为什么郑鄂总戴着那双白色丝知手套了,的确很暖和。

      郑鄂站在他身后,注视着那座陈旧掉色的佛像,背手执扇:“说起来,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就……你死了的那年。”沈义伦虔诚握住三炷香,高举头顶拜了三拜,口念阿弥陀佛。

      “什么神佛,若神佛有用,便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郑家族人死于乱刀之下,焚于大火之中。”

      ……也不会,有今日的郑鄂。

      郑鄂深知信佛的人不会任凭他人在旁诋毁佛祖而不发一言,沈义伦却是无动于衷,不知是因愧疚不敢反驳,还是他根本……也不信。

      只是寻个心理慰藉吗?郑鄂哂笑道:“沈义伦,你心不诚,佛祖如何保佑你?”

      “阿郑怎知我不诚心?”沈义伦将香插入香炉中,双手合十,静默地望着桌案上的佛祖。

      “伤养好了,嘴也利了。”他自然是没办法当沈义伦腹中之蛟蚘,郑鄂转头看佛像,无喜无悲的脸,不过一尊塑像,不怜天地众生,不救苦难万民,只高坐莲台受香火供奉,是何道理?

      “你所求是什么?”

      “只怕说出来,你又要说我蠢了。”

      “呵……你倒有自知之明。”

      郑鄂转身离开,去院里称捡草药,沈义伦在他出去的一瞬间才收起了不甚在意的表情,低头默语:我对佛所求,是保佑谁呢,是天下常平的理想能够实现?还是阿郑阿阮和他们的家人能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幸福安康?当然,这都是八年前的祈愿了……

      “沈官人……”

      “之风?”

      “是我。”陈之风从后边窗外翻进来,蹲在床边扶他起来,“您怎么样了?还能走动吗?”

      “阿……郑鄂不在外面吗?”

      “我看他朝前面的林子里去了,不然属下也不敢贸然进来。”

      “自从上次逃出去后,我一直蹲守在常平仓附近,直到那天有马车进出,和您所预想的一样,便跟来这里,本想找机会救您出去,可那郑鄂连这院子都没出去过。”陈之风在秋暝居外面连蹲好几天,气色都不太好,每日心急如焚,今天可算是找到机会了,“沈官人,我们快走罢!先去哪儿?回开封吗?”

      “我怕阿郑很快会回来,不知城里和他同谋的是不是有朝廷的人,回开封无用。”沈义伦戴好单片镜,“我们寻渡口南下。”

      “南下?”

      “去江南青溪。”先去青溪,再去清河,有关朝生暮落和长生蛊的消息,他要尽力得知。

      陈之风虽不解不是应该尽快拿回常平使的位置吗?但还是扶着他走:“是。”

      只是这逃离计划一开始就是失败的,当他们刚走出秋暝居的小路,一道清冷的声音宛如鬼魅,回响在耳畔。

      “你们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对郑鄂的武功已了如指掌的沈义伦当机立断推开身边人:“快跑!”

      菌丝破土而出,迅速缠住他的腿脚,陈之风尚未见过此等邪物,一翻身躲过新一轮菌丝利刃的穿刺,白色的身影自竹林闪现,不紧不慢朝他们走来,手中的折扇却倏地展开。

      “阿郑!”沈义伦拼尽全力扯断菌丝的束缚,跑过去拦他,“不要动手!”

      郑鄂闪身躲开他的阻拦,脸上冷若冰霜,扬扇驱使菌丝直击陈之风的后背,沈义伦跌跌撞撞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死命拖着:“阿郑!别杀他!”

      “求你了阿郑!”

      “求求你别杀他们!”

      族人抱住那恶首的腿哀求,却被一刀砍翻在地,血肉横飞,半边身子都裂开来,她睁着眼睛头歪在一旁,死不瞑目——

      郑阮已倒在血泊里,他双手沾满了妹妹的血,族人的血,他们流了满地的暗红连成一片,在火光里映照出他撕心裂肺的面容。

      追击的菌丝瞬间软化,无力的垂落在地,一晃神的功夫陈之风已逃出生天。

      郑鄂强忍着头痛攥紧扇骨,垂首侧目,脸色极为难看,毫不留手动用内力将人打倒,狼狈滚了几圈。

      沈义伦刚撑起上半身,就被一股蛮力扼住脖颈掼在地上,头部重重着地脑中嗡鸣不止。

      与此同时几枚带着枝叶的红色浆果落在耳边,他尽力以余光看去,是覆盆子……

      小时候和他一起漫山遍野摘覆盆子的少年,会一颗喂给妹妹阿阮一颗喂给挚友阿沈的少年……此时脸上阴云密布,阴鸷吐出几个字:“求你了,阿郑?”

      沈义伦说不出话来,他被掐得面色青紫,眼中充血,郑鄂的脸越来越模糊,但自己依然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悲鸣。

      “当年我的舅母也是这样求你哥哥的,她跪下抱着他的腿求他,说……不要杀他们,可是……他做了什么?他挥刀砍下来,把人劈成了两半……我妹妹阿阮,话都没说完,就被他一□□死了,她还那么小……”郑鄂目眦欲裂,不知是哭是笑 ,“哈哈哈哈……为什么啊沈义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沈义伦!”

      此时的郑鄂,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无措茫然,他该问谁?谁又能告诉他答案?他只是想救人啊……只是,想救人而已……

      郑鄂所求,无论是天下常平,还是小家安康,都没能实现……是这个世道不容他这样的念想,不让好人活……

      毫无疑问,他的挚友是个好人,他恨他吗?他更恨的是沈义伦为何要和那罪魁祸首有血缘关系——

      “阿阮,你告诉阿兄,阿兄该怎么办?”

      郑鄂渐渐松了力气,恢复神智后看到沈义伦被掐得近乎窒息而死,却再也说不出“你自找的”这句话了。

      不是沈义伦让他想起来,只因他从未忘记过,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不得不去想……

      “沈义伦,你接触朝生暮落,都是为了逃出去。”郑鄂起身合上扇子,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还冠冕堂皇的说是因为我。”

      沈义伦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说话!”刚理智回笼的郑鄂再一次怒上心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人拽起来。

      “……我想逃出去,是想找到救你的法子,但如果失败了,死在你手上或是用来试药,沈义伦绝无怨言。”

      “你总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这些。”

      郑鄂咳嗽起来,以扇掩唇松开手丢下他,低头再看,沈义伦仰头也看着他,被弄到一团糟的额发凌乱的遮住左眼,狼狈不堪,右眼流露出的哀伤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可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在固执的告诉他:“我想让阿郑回头。”

      秋暝居筑有一鸟巢,此鸟名唤金柳莺,自住在这处风景绝佳,食物充足的好地方后,又能听此处主人琴声袅袅,也开始不自觉亲近,它喜欢在那人手伸出窗外的时候落在他的指尖,只要跳两下,就能被温柔的梳理羽毛。

      今日此莺看到那只手又伸出窗外,便像往常一样想落在那人的指尖,还没准备好落下,就见这只手用力抠住窗边,指尖都隐隐发白。

      突然间槛窗哐当落下,鸟儿惊惧万分扑扇着翅膀飞远了,也不知为何窗内传出阵阵低吟。

      又是谁,在低声唤阿郑……

      “阿沈,你不是说……做什么,都毫无怨言么?”

      鹿的哀鸣从不远处传来,方才双目无神,近乎绝望到似是死了一样的沈义伦猛地颤动了一下身体,拾起身刚要张嘴就被点了穴道。

      郑鄂收回并作的两指,冷眼看他硬邦邦得摔回床上,捡了扔在床角的缃色外袍披上,又快速于脸上描绘几笔,对镜在发间插入那枚玉簪后,便以常平使的样貌出门去。

      有马儿的蹄声渐近,他早已吩咐过常平仓守军,倘若有事前来禀报,进了秋暝居的地盘,不得骑马而入。

      郑鄂端坐亭中抚琴,静待这无知的闯入者。

      是个愣头小子,骑马不便走木桥,也不栓缰绳就自己跑了进来,独留那马在水边吃草,还不忘在桥边摘一株覆盆子。

      郑鄂垂眼继续拨弄琴弦,等那少年闯进了亭子也不曾给一个眼神。

      少年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你——”

      “来者何人?”他这才舍得抬头看去,少年一脸青涩,又有些呆愣,郑鄂的语气不算友好,漠然道,“若无要事,还望给沈某留份清净。 ”

      “实在对不住,我是追着一头鹿进来的,不知道这里有人居住……”

      少年仓促解释着自己的无意闯入,郑鄂冷漠的听着,不发一言,直到对方好奇的向小屋那边张望,他用掌按住琴弦。

      琴音戛然而止,少年一缩脖子,自己似乎惹恼了此地的主人,而这位沈兄又不想和他搭话,只得悄声退了出去,牵起滴答一拍马屁股狂奔离去。

      回屋后郑鄂还未卸下伪装,就朝里边走去,床上的沈义伦又露出了那种可怜的神情,却带着一股倔强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表情?”郑鄂强撑着展现一丝笑意,伸手拨开沈义伦被额发盖住的左眼,“你不会觉得刚才是你的救星到了吧?”

      郑鄂好像忘记了沈义伦被他点了哑穴 ,他还在期待着他的回答,最后又自言自语道:“一个傻小子,估计是外乡来的,他能救你么?他都不认识你。”

      “现在我是常平使沈义伦,你又是谁?”

      一个人演独角戏的确有些累,郑鄂解了他的穴,没想到这人一开口,就是沙哑的“阿郑”。

      “……”郑鄂一言难尽的收回眼神,又恶狠狠站起来怒视他,“沈义伦,你怎么不是个哑巴——”

      沈义伦动了动唇,终是再没说出一句话。

      郑鄂戴回手套,将常平使的外袍脱给他,后留下一句狠言威胁:“……你那个忠心好下属,如果他还敢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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