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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郑沈】饮恨长平 ...


  •   无限期通缉

      造谣了心中最想看的四个片段:南巡夜袭,弱水换脸,闯上道歉,鳏夫难眠。

      建隆二年秋,郑鄂挟沈义伦迢遥北上,夜听黄河涛声寻至暗流,有摆渡人着面具候在渡口。东阙信物是刻有未央印记的钱币,但也不抵渡赀,郑鄂扬手抛去沉甸甸腰橐。摆渡人沉默打桨,渐入弱水,诘曲千折中忽现石岸,岸上洛神金冠红纱,衣带当风。

      从天不收手里接过信物,寒香寻缓缓摘下面饰。“既然是温无缺牵线搭桥,便不做这些玄虚。”郑鄂随她经暗道行至施术之处,摇晃烛火下满案利器莹莹,她回头问道:“那么,要换脸的是你,还是......他?”

      洛神容色绝艳,审慎眼神却像柳叶飞刀,刀尖寒光指向他背上黑绸覆目的沈义伦。郑鄂把他放下,无知无觉的人便歪倒在地。郑鄂说:“我换。换成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寒香寻轻瞥一眼,知道那人只是昏迷。她坐在桌案前信手擦拭刀具,随口递一句话:“一改就是一辈子,你确定想好了。”

      郑鄂淡淡:“始末不渝。”

      寒香寻暗自摇头。契约既定,无可悔也,话讲得再清都已无用。也就没了顾忌,扯掉沈义伦脸上绸巾,细细打量伴着漫谈闲言:“这弱水引渡痴客许多,说来,你倒是第一个要换活人的脸的。”

      不及揣摩话中含义,郑鄂却是下意识扭头去看被扳着下巴端详的沈义伦,又硬生生止住动作。身后洛神语调娓娓地继续:“李代桃僵,正身不死,伪者不安。从前换脸的人,为了轻简,也为了让秘密死绝,大都是提头而来。这才是聪明的做法。罢了,收了你的钱,他是谁,是你什么人,我不会问。以后若生出什么纠葛事端,也与我无关。”明里暗里竟是劝他杀他。

      一张浸透秘药的帕子敷上来,寒香寻手执薄刃,开始动手。郑鄂坐在那里,麻痒疼痛轮番上阵,看上去却静气凝神,岿然不动,给她行了许多方便。六个时辰后,凶险重重的施面之术顺利完成。郑鄂谢绝在井下休养,沉腰作大揖:“洛神此恩,永矢弗谖。”

      目视着重新背起沈义伦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弱水岸,寒香寻向天不收叹道:“坚毅至极,执念至深。和他们......是如此相似。”

      她知道郑鄂这样的人,总是以为自己无路可退,无处转圜,因而死生身外,视痛苦于无物。但她不知道的是,那天郑鄂良久的入定般的沉默,却是他心头余颤久久未弥,延宕那醍醐灌顶的了悟:

      原来我从来都没想......要他的命的。

      ??

      着人把叛逆的常平军押下去,郑鄂独自站在沈义伦身前,看他被蛇缠而上的菌丝捂紧双唇,千言万语的眼也在寒毒侵袭中缓缓闭合。常平仓核心守军已全部暗换为金明池兵士,以襄助郑鄂大计,却不想此人在监禁中仍有这般能耐,昔日施与遍地的小善也引得别人临阵倒戈、全力相救。

      实在威胁巨大。他摸着冰凉扇骨,冷静地思考:到底要不要杀掉沈义伦。

      东阙建议他,李守节提醒他;不知事貌的士兵却私底下戏称沈义伦为他的座上宾,道破此心犹疑,相比之下尽显讽刺。

      不过这嘲弄天意自十年前就如影随形。拜入朱鱼门下后,郑鄂跟随师父辗转行义,后在千愿坞研究朝生暮落花毒,本逐渐心浪平息,却不想故人如怨侣,重又出现。建隆元年某月某天,翟煦稀松如常推开他房门的那一瞬间,郑鄂至今仍然记得。他一边执笔为手稿作注,一边听师弟闲谈:

      “听说前日官家新擢一户部郎中,那郎中当朝便自请赐号常平使,常久的常,平宁的平。”

      手下笔顿墨染,郑鄂忽觉全身僵劲,只能任由翟煦说出那三个字:

      “常平使,倒是吉利顺耳,官家当即允了。我看,这个称号以后要比他本名沈义伦传得广。你说是不是,师兄?”

      翟煦唤了几声,见郑鄂揪着自己衣领,皱眉欲咳,急忙上前抚背搭脉:“师父走前嘱咐过,你勿要深入隐雾林,否则这寒毒再难抑制。我是劝不住师兄,但师兄也要想想将要归来的师父啊!”

      满是“常平使”“沈义伦”在脑中嗡嗡回响,郑鄂没有听清翟煦在说什么,眼前师弟模糊成少年身形,亮着眸怯怯问他什么叫“天下常平”,只得囫囵应过。

      回过神来,手稿已是面目全非,他全部撕下,从头誊抄,想沈义伦真如答应他的那样,不再躲他身后,到头来竟是他明他暗。郑鄂一字字将朝生暮落的毒理记于纸上,忽而一笑:这样也好。

      可惜世道从没真正放过他。随孙愿离开千愿坞后,条条噩耗接踵而至。师父敲碎了昭雪天听鼓也没能走出天上来,他等到的是平野原划归承恩镇、常平仓供作军饷。乱世之中一视同仁的良善,如同将饿狼与羊群混养,这十二年前就该懂的道理,终是携旧恨新仇来逼他清醒。与东阙合谋之时,郑鄂提起沈义伦名字像轻巧拈一枚棋子,这于情于理都妙绝的一招使他们的计划天衣无缝,郑鄂以此作为自己早已能狠下心的证据,沈义伦或是弃他,或是恨他,都无甚关系。

      但在无数个重复的今日,郑鄂面对囚于地下的沈义伦,一遍遍抉择叩问:杀不杀他。幽冶蓝花无声探下,绽开在沈义伦颊边,冷凝寒气使人皮肤立刻冻至发红。他抬手拂去,掌心如被鬼火啄吻。亲自送来的长袍尚穿在沈义伦身上,郑鄂盯着自己的手,想,确实很冷。于是经久的自我说服功亏一篑。

      如果朱鱼在这里,她一定会懂他。刚从郑家废墟被带走、哭喊着娘亲阿阮而醒来的夜里,侠客朱鱼不太熟练地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与其说摩挲,不如说只是移动。她与少年郑鄂还不熟悉,只能挑拣些好话来安慰他,比如,被绑着但求我去救你的那个孩子,他那样心系于你,所以你不要害怕。

      师父......郑鄂低头阖眼,将沈义伦身影排除在外,眼膜上血色不止郑家满门,还有葬身浊流的朱鱼。不可......再为某些人事分神,此心当如磐石。他这样无用地劝自己。

      ??

      再一次发现沈义伦试图与外界联系,郑鄂终于发作。凛然扇风擦着沈义伦而过,斩断无数菌株,他却还是跌跌撞撞着走来,张嘴欲言。

      郑鄂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和相隔十二载再相遇时的话一模一样。那日沈义伦队伍刚刚行出南唐,人疲马倦,郑鄂带人趁机潜袭。夜色静谧中,郑鄂掀开车帘,着麦黄衣衫的沈义伦背对着他,对着一豆灯火苦思冥想,下笔踟蹰。周遭很快混乱突生,那人讶异回头,与郑鄂正正四目相对。

      之后沈义伦的一连串反应,在郑鄂记忆中真切如昨。他看他先被突然出现的自己猛吓一跳;认清来人眉目后,神情从懵然转至惊愕,又夹杂不可置信的欣喜。过了这么多年,大名鼎鼎颇具民心的常平使,仍是一副书院里第一次被自己搭话时的样子。

      沈义伦颤着嗓子叫了他一声“阿郑”,随即被郑鄂倾身而上捂住嘴巴。绑缚过程中这傻子似是还未回神,挣也不挣,让他轻松把人牵走,踏着车辕施轻功而去。这一路日夜兼程,郑鄂不知如何应付,索性给人堵上嘴覆了眼,却还是让沈义伦找到机会,漏出一句戛然而止的“对不起”。郑鄂忍无可忍,点穴令他昏迷。

      果然不出所料。“阿郑。对不起。”眼下的这个沈义伦眉头压成哀求的弧度:“但是停手吧,阿郑,我懂得这从来不是你的本意,良善存世之法,我们可以一同去寻......”

      “闭嘴。”郑鄂面上摆出百般厌烦,抬手又是一道风墙。沈义伦却视若无睹,飘起的衣袂已被寸寸割裂也要坚定靠近。

      “你找死吗?!”郑鄂随意瞥去,顿时呼吸一窒,飞身过去把他一掌击开。沈义伦倒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郑鄂又袭上来,扼着他脖子冷冷发问:“你知道了多少。”

      那只手穿戴手套仍然冰凉,沈义伦双手覆上去,可惜自己也渡不去多少温度:“知道你......假借我身份筹谋饥荒,要令朝生暮落花毁尽开封;也知道你暗送粮草,解天上来与角门里饥患之忧;更知道你从未忘记我们的誓言,要让天下......”

      “别再说那几个字。”郑鄂手下发力:“承恩镇人不会悔过,而你效忠的赵宋逼死朱鱼、执意南伐、苛政分裂龙蛟帮。”

      “这恶人你不除,我来除;这恶人你不做,我来做。”

      可是天下常平,不知饥馑。

      天下常平,不知饥馑。

      天下常平,不知饥馑。

      沈义伦像给他种下心魔,他阻止不了自己想到它,头痛欲裂也要自戕般复读它;正如他也做不到直视沈义伦忧虑却宁静的双眼,那眼睛在声声缱绻唤他阿郑。

      “那我现在就来当这个恶人。”郑鄂居高临下,怔怔开口。

      ??

      常平仓下地洞幽邃,周遭本应晦暗不明,但不知是朝生暮落自有微光,还是郑鄂特意打造,此间穹窿璨如银河。沈义伦被抱至床榻,视野里一片梦幻蓝紫;而后郑鄂的吻落下来,他眼中便全是故友看不真切的脸。

      “阿郑,阿郑......”沈义伦轻声喊他,微弱的疑惑不作假,但又全权接受包容,任由郑鄂褪夁夁去两人衣衫。郑鄂不说话,他就努力抬头注视他,心念阿郑做什么都可以。

      郑鄂进??入的时候,沈义伦把脸埋在对方肩颈,亲密无间中清晰听闻郑鄂呼吸在他头顶发颤,令他缓缓睁大双眼。他突然明白幼时那个他当光来崇拜追随的少年,此时此刻是这样需要他。幸甚至哉,他在这里。

      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苦楚汹涌而至,而这远不及郑鄂亲身体会的十之其一,沈义伦彷徨深陷,艰难温柔道:

      “阿郑......对不......起......”

      郑鄂猛地抬头。

      他看到沈义伦眼尾发红,因身歞歞下的不适而蹙着眉,但那双润玉般的眼睛仍然盛着无尽歉疚、无尽宽宥,如同他每一次对他说“对不起”。

      郑鄂额角抽搐跳动。他最痛恨的,就是沈义伦的这种眼神,好像他如此笃定郑鄂还是以前的那个郑鄂,他仰望与期待的郑鄂。把人拘囿一方时,郑鄂会避目不看,一走了之;但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办法——动作不再缓慢温柔,郑鄂把沈义伦压??在榻上,连续不断的顶??撞中那可恨的神情终于散掉,而后可怜的欲色晕染而上。

      我真该杀了他。郑鄂拭去沈义伦眼角一滴泪。他不要人来看透他,也不要人来理解他。沈义伦的“对不起”让他恍惚软弱,他想沈义伦最应该来恨他。

      ??

      “少侠亲启:近日屡谏之下,已得官家许可,军粮先予民用,恤达安等贫瘠之村,与民共养息......然淮南道尚有未竞之志。吾将赴彼,开仓赈民......他日若逢,且再相叙。 ”

      “常,平,使。”

      郑鄂搁笔,将信笺妥帖压于几案。抬头四顾,火盆、医典、纸扇,曾不属于此处的物品悉数消失不见。明日他便要去往淮南道,走前把秋暝居完完整整复了原。

      也不知要归还于何人。郑鄂自嘲。踱步出屋时,忽闻身侧佛堂传来缥缈一叹。郑鄂屏息良久,移至佛前,观察这从未踏入过的房间。

      郑鄂不信佛。他仰头望向慈悲塑像,突觉如果它真能通天达地,自己好像也愿意将经文一念,好借诸天神佛把他心中疑问传给碧落黄泉间的沈义伦。整理他的谏奏言稿时,郑鄂想问他,阻止平野原归属而不及、恳切谏言开仓赈灾被拒绝后,你是否心死如受当头棒喝;捡起他尽力修复的常平玉时,郑鄂想问他,你是抱着何等心情,把那点别人随手播下的种子护养于心,天真坚守至死。

      你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恶,为什么仍能光明磊落,终此一生毫不动摇。

      残阳古佛,满室寂静。垂怜安在?万物刍狗。郑鄂摇头暗叹,转身离开。

      当蓦然意识到偶然一瞥的余光中那两块木牌为何物时,郑鄂已然跨出院落。他狼狈回头、一路踉跄,进门便扑倒在蒲团上,战栗着双手捧起佛堂角落里的小小牌位。

      阿阮。阿郑。简单几字,笔迹稚嫩,木料陈旧,做工粗糙。郑鄂简直可以想象,少年沈义伦失去了与他共誓的挚友后,是如何刻下他们的名字,从此天高地阔,唯有他一人踽踽独行;奋力迁升,直到官至常平,他又是如何把这牌位带在身边,好让故友魂灵聊以慰藉。

      而今世上真的只剩“沈义伦”。

      浑浑噩噩间,郑鄂似乎又闻一声轻柔叹息。他把木牌死死抱在怀中,不再看佛。谁说无人垂怜?垂怜在此。

      ??

      启程前一晚,郑鄂像往常学沈义伦抚琴那样静坐廊阁,眼前除却两只简陋牌位一无所有。长夜未彻,寒毒复返,耳边久久不灭的火焰窸窣声终成凝露,震颤滴入心中死水沉渊。

      阿沈。郑鄂轻念。这样的话,有没有离你心性更近半分?

      end.

      评论:

      发芽的土豆:老师这简直是原著[] 是这样的,两人的感情复杂微妙,爱恨纠缠,当局者看不清道不明,看似陈年旧事随沈义伦身死终了,但每每书信落款处的常平使又何尝不是一道枷锁

      无限期通缉回复了 林下风眠:尖叫!您捕捉到了!天地不仁,灵通不显,但沈义伦纵使离去,也会赠予温柔安抚(对于郑鄂可能不算安抚就是了)

      无限期通缉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天啊如此用心长评我也说不出话了......非常非常感谢!!对于郑鄂来讲何不是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沈,唯一明了他来路去路、信念本心的阿沈;但正因为存在最特殊又彼此都太清楚,就会成为行“歧路”的阻碍与软肋,还不如没有这个人,还不如沈义伦恨他??当然沈义伦真的死了,那最初的郑鄂也就真的无人知晓惦念了,再加上沈义伦从不掩饰的眼神和感情,郑鄂这辈子饮恨也难长平了(魔鬼低语)再次感谢!虽然下个月可能没时间...但有灵感一定会写的!

      林下风眠:“垂怜在此”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也要尖叫了www很多很多的恨里一点点一点点的眷恋……

      雷与风同归:说不出话,非常非常原作味儿的郑沈,我何德何能在深夜读到这么好的作品。郑鄂不要沈义伦包容他,不要沈义伦理解他,他只要他恨他。但你们彼此的恨,也只是在恨自己罢了,那份深埋于心的爱唯独还是留给了对方。前有洛神提点“不愿杀他”,后有包容一切的他哪怕被劫持也优先将你放在第一位缕缕道歉,连床事这种将欲说还休的张力都被老师的文字铺得极妙,不敢去看对方温柔的眼睛,于是只能用行动遮掩这即将突破的界限和心跳吧。最终再怎么保持距离,人都已故去,谈何心安呢。曾经错开的眼神,都是未曾说出口的话(ai)呀。感谢老师带来这么精彩的一篇,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叙事手法也简洁利落甚至还有点点武侠味,太配燕云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了??????读完真的回味无穷……如果有幸希望还能看到老师的下一篇郑沈,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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