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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郑沈】一人不进庙 ...

  •   郑沈治好异食癖

      【郑沈】一人不进庙
      SUMMARY:

      跟在郑鄂身边,走在同一把伞下,走向雾气飘散处人声喧闹的红尘来处时,他轻松地想:今后便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我情之所系、心之所归的少年郎,带着我们共同的愿景,来走这条路了。

      (可以被当成原作向。或许可以看做解连环的dlc,但文章里很多时间线存在杜撰的成分,几乎跟原作里的时间段是对不上的,因为写了青溪时期,这段时间线实在太乱了。)

      (私设和补正很多,能接受的话↓)

      四月细雨。空山深处迷雾浓郁,野寺坐落林间、朱红墙壁,黯淡青瓦,门上是模糊不清的金字牌匾,门前一棵古松,松下有访客到:手中无伞,宽大袍袖遮着头顶,脚步匆忙,放下手臂后露出一张柔和细致的君子面。

      沈义伦进庙时,扑面而来的是烛油燃烧融化时温暖潮湿的甜腻香气和房屋四角浓郁暗色,黑衣红裟的僧人双唇蠕动诵“来去者也,大道空性”,不曾回头看上他一眼。

      居士身姿与他数年前外赴做官时差别不大,难怪有人迷信神佛,以此求长生无病,那人身侧空出一张蒲团,是留给到访者的,对于寺院来说其实相当吝啬,常平使挥袖落座,寸息之后,佛前弟子挑亮灯烛,转身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后才施舍般快速呵出一连串句子,神色惫怠:“不做生意,不迎神,不求签,不买《东方第一枝》……也没有印信,大人,我们庙小和尚少,算上我与兄长统共两人,功德箱底的金粿子给您,您权当没来过,莫难为我们这帮和尚了。”

      “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也不查印信,只是如今天下大定,小师父若得了闲,最好还是能去官服登记造册,山野崎岖,不说匪徒绿林,就是遭遇野兽也不好办。我是来还愿的,四五年前,我南下之前,曾来这里敬过几次香,许下三宗愿,今日衣锦回还,得偿所愿,特来拜谢。”

      僧人目露疑惑,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不大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记得此人,沈义伦发三宗愿,其实只来过这庙宇里一次,和尚大抵是应该记得他的:乱世求佛的无非三类人,一种是求财帛,先求吃饱,再求金银,最后开始求达官显贵,扶摇直上;第二种是求性命,父母亲族,儿女冤孽,或者自己染了重病,活着无所归,但又不忍心就那么死了的,第三类求或是为了信仰,或直白些说,就是求个心安,自以为笃信神佛,想要积累功德,早登极乐,这样的人他们最有办法……但却不是谁都有资格。

      想到这里,他收敛疑色,示意沈义伦继续说下去,常平使拱一拱手,谈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地是为一名不知名的妇人求香——也不对,她有身份,我记得很清楚,妇人姓王,按如今的界碑分划,应当是太平集间人、沈义伦的第一支香便是为她而求的,她小女儿感染寒症,又在水患中喝了污水,眼看命不久矣,又因村人迷信,讳疾忌医,说什么也不愿让清溪的郎中进屋看诊,要扔母女俩进山等死,沈义伦把自己身上仅有的现银分给村人,求他们在等一夜,自己趁夜上山求香,取烧后的香灰,当时僧人告诉他,佛祖只能给人希望,但没法真的救苦救难,沈义伦说我知道,我并不只是为了求佛来的——我有个很好的朋友,他是清溪弟子,水月嫡传门生,他曾告诉过我一种草药,长在昼夜交替间,清晨第一抹亮出现时,攀援绝壁,日光照射后开始枯萎,摘下要置玉器,只能保存半个多时辰。

      他那时跟庙里的小师傅笑着说,您看,人命草芥,区区一次天灾,一场病症就可以轻易夺走,但治病的药却如此金贵,有钱也难求,后面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想说告诉他这点的挚友很好,是这天下最好的少年郎了,阿郑总是告诉他怎么做、阿郑很少有做不成的事。如果是他,他会怎样?沈义伦这样想着,他举着火把,贴在岩壁上等到天亮,终于看到了那人当年跟他提及的药草,摘回山下,沈义伦没有直接告诉她药汤里熬了什么,只说那是求来的——去拜高僧,拜佛祖,信仰惑人不对,但此时还不是根治病源的时候,先剪枝梢,再定乾坤,他一步步去做,妇人拉着他的手不断道谢时,才恍惚只觉自己曾最不擅长应对的世情也可以通达简便。

      剩余的药被他分了出去,当时那山下的百姓同他道谢,被救下了女儿的农妇同他道谢,但沈义伦想,真该谢他们的是自己。那时他痛失挚友,目睹达安惨状却无能为力,敬仰的前辈身故,手中持剑者却抓不住那点微末的公道,说是离开开封地界,前去做出一番事业,实则他出走时已如游魂,生魄尽失、而这次再没有一位白衣少年郎来渡他了。沈义伦上次陷入这般茫然,是他阿兄死时,郑家灭门之日,跟朱鱼同行的青溪子弟把他一起带回去,安置在书屋西侧的厢房里,他被带回去时不吃不喝,整日呆坐着神游天外,夜色一来就沉沉睡去,偶尔能听见细微的响动,带他回来的大夫怕他这样熬出病来,偷偷往他窗口里塞米糕,当时战乱年间,粟米糙饭都很珍贵,这样的点心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八成是给贵人看病收取的礼品。

      沈义伦不想辜负人家心意。他其实不想吃,头脑里一片混沌,但还是努力咽进嘴里,被糖粉乍然的甜腻呛得咳嗽时,窗边一道熟悉却极为疲惫的声音响起: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么?

      沈义伦的动作骤然停止了。身边的窗户开了,他慢慢抬头,愣在那里,顾不得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身如覆霜的少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手里牵了个小女孩向窗边来,郑鄂轻叹口气,蹲下身来,他牵着的小姑娘跳起来趴在窗框上——日光温煦,一切如此熟悉,恍若隔世,但女孩不是阿阮,她比阿阮个头大些,脸更胖些,眉目英气,年纪却小,还没到见了生人能叽叽喳喳叫嚷的年纪,只会歪着头看沈义伦。郑鄂从口袋里掏出帕子在沈义伦唇边用力一蹭,冷笑一声:“早知道你不赏脸,我当初就别让那姓白的千金纠缠,为了几块点心,我差点搭上人生大事,沈义伦,你什么意思?”

      学医讲究望闻问切。郑鄂直接跳过前三个没什么必要的步骤——望是已经望了。还是那副木讷样子,身上曾经好不容易养出来点肉,如今经这一遭,又变回那个过于苍白瘦削的男孩,郑鄂看着他只觉生恨意,丝丝缕缕,如蚁噬心般的烦躁郁闷,他大哥害死郑家几十口人,他未发难,沈义伦就一副要死不活的德行,他今天就算饿死在这里,血债便还清了吗?人死就能复生不成?沈义伦,你走不出来,我一样更是走不出来,死的是我的家人,阿阮,是我们的妹妹。

      他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绕着屋里唯一的木桌打转:可我不像你,可以选择逃避,囿于这一方屋檐闭门不出,身上制造些病痛苦楚,就凄凄然安慰自己心中好受,如今家人不在,只剩我一人,我更要继续去活,继续去过——甚而去争夺,争拿剑的资本,争生杀权力。

      我要让好人活,我要除恶务尽,不让天下再遭沈义仁那种人的害,我要像我师父那般行事,天下无道就走出我自己的道,匪要杀人,就斩了那匪,官逼民反,就宰了那官……他边说便走到他跟前,扇面展开,真气化开后冷铁般锋锐的边缘抵着他仰起的脖颈,神色冷冽,口中字句更是如同含着霜雪,沈义伦,你要退吗?

      你要在这里退,你要一死了之。若是如此,你该死在我手下,你要替沈义仁还整个郑家的血债,最后却只还了你一个人,一条命,念在过往情谊上,我可以收下,只是我们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我是我,沈义伦是沈义伦。

      冯如之年纪小,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话,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在做什么,她扶着桌子贴在沈义伦腿边——这一幕同样是恍惚而熟悉的,女孩摇摇晃晃摆着身子,抱着他的腿左右挪动,沈义伦就知道这是要他答应;郑鄂的扇锋抵在他脖颈处,锁骨上三四寸的地方,沈义伦稍微挪动一下脖颈便渗出鲜血,冯如之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跑出去找她母亲去了。

      他不记得那天跟阿郑是怎么分开的,只记得冯如之带来了朱鱼跟丈夫,带来了照看他的郎中,带来郑鄂的师弟,身后还跟着另两个青溪的小大夫,红袖仙摇摇头,笑叹本来想让他们看看,天资卓绝的师兄如何医治心病,现在看来我们大家都来晚了,沈义伦抿着碗里的粥,有点不知所措,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包好了,郑鄂低着头,耳尖通红,朱鱼拍拍他的肩膀:你做的不错。

      沈义伦身子大好之后就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帮着院子里的居士们做些事情,他脾气好,记性优越,经常被当药房的小伙计使唤,沈义伦也不生气,人家喊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翻晒药材,检查库存之类大家都不愿意去做的杂活,他干起来很有耐心,月末郑鄂从窗户扔进来一个小纸包,说是给你的,沈义伦打开一看,发现是几两碎银子,哭笑不得,冯如之这时候跟他混熟了,胆子大了很多,嬉笑着说沈家哥哥,你拿着吧,我娘说了,咱们这没有打白工的道理,再说你也要买书吧,笔墨纸砚现在也值钱啊!

      她话没说到一半,突然发现沈义伦脸上的神色不对,眼眶泛红,就这么盯着她看,她吓了一跳,却被郑鄂推了一把,往前踉跄几步,你能再叫一次吗?沈义伦问,冯如之老老实实哦了一声:我娘说了,咱们这…不打白工。

      不是,沈义伦摇摇头,是前面的。

      沈家哥哥?冯如之用胖乎乎的小手给他抹脸,她很小就学着摆渡,这时候手掌上已经有一层薄茧,沈家哥哥,你别哭了,你长那么漂亮,哭不好看。

      正是因为曾有过这样的日子存在,后来水患爆发,红袖仙身陨,他在兵荒马乱之中被谢渊亭找到,因是故人血脉,竟就这样稀里糊涂获了救,跟阿郑失散后他每天都在等,一直到等到对方的死讯,这一次,沈义伦很平静。

      他拜别谢渊亭,两人对过往之事绝口不提、只是沈义伦说,如今他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他要走了——他的道已不在这里,他得到一处新的地方去,寻新的道。说是自有去处,沈义伦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一路风餐露宿,鬼魅般飘荡无根,直到他遇见那个村落,那对母女。

      与其说是他救了人、倒不如说是这些生似草芥者托举了他的性命,病弱的女孩握着他的手道谢,让他想起当年的那个午后,冯如之带着薄茧,只有他掌心大小的、温暖的手掌,再早些,郑鄂放下手里的折扇,双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更早,郑家大宅里簪梅花的姑娘牵起他的手指,说沈家哥哥,娘今天做了酥饼,我们去吃酥饼!

      沈义伦抬起头看着那些面孔。男女老少,愚昧或贫穷,无知或罪恶,屈从本性酿成悲剧,或者有朝一日天下常平,不知饥馑,太平岁月里,恶的种子永远不会植入人心,他想,他要留下来。

      留下来,走下去,他不会退。

      这是常平使喂饱的第一个村落。那时的他只是个及笄不久的少年,远离家乡,失去亲朋挚友,读过几年书,懂得耕作和挑选种子的技巧,他不是朝廷委派的官员,只是个路过的游子,没有过率领他人前行的经验——在他漫长的人生路里,一直有另一个人走在他跟前,现在这个人不在了,沈义伦直起身来,开始自己摸索着穿梭在那些稻田和沟渠里,后面的事情过于简单、无非是山中岁月长,他带着居民们从事农桑,修建塔墙,抵御兵乱,幸运地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凶残的匪患,外面新朝已立,沈义伦还在田野间一心一意研究谷种之间的奥秘,这是民生之本,是人人能够吃饱饭的根基,他尝试过轮作,策划激励耕作的措施,当赵宋王朝负责人口核查的官员来到当地时,几乎以为这个曾经的荒村真有神佛降临——沈义伦被层层举荐,最后推到那黄袍加身的大将军面前,官家是个面容和善,但不怒自威的男人,他看过沈义伦在地方上的施为,笑着问他,小子,你得弄个官当当,吃朝廷的饷,帮更多的人,你做是不做?

      沈义伦要做。所以就有了他的第二支香,第二宗愿:他要替官家南下巡查,有同僚见他年轻,百般规劝他,告诉他这件事吃力不讨好,风险极大,而且新朝世家根深蒂固,若是得罪权贵,十个脑袋都未必够你折腾,沈义伦思忖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所以准备给自己求第二支香,还是那野庙,还是那和尚,端正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睥睨一眼:怎么,总算是来求俗物了?沈义伦笑了,他说是,希望师父保我南巡平安归来,佑我得解民生艰难,若此次平安回返,必来还愿。

      沈义伦原本只准备点一支香,却在拜前反悔,重新在功德箱里捐了银子,要点第二支,“这要求什么?”僧人问他。沈义伦摇摇头。

      “不求——或是说,我没有想好。我求得偿所愿,这愿为两人发,所以也是两支香。只是我与我那友人……死生相隔,师父,我已经想好,若这次我活,那回来还愿时就许第三桩愿,若我死,我二人同赴阴司,这香就给我们两人。”

      ===========

      常平使沈义伦的故事结束了。

      门外雨声越发大,有风过时,屋檐角落上的雨铃骤然急促,尖锐响动混合着雷声和骤亮的白光,仿佛将要刺破雨幕,屋内僧人一名,文士一位,相对端坐,无人起动。沈义伦张口欲言,在他猛地起身,向后退开之前,从他走入屋内开始就一直低低作响的佛号声戛然而止——僧人还是没动,刹那间迅速袭来的,是另一道殷红迅捷的血影,从石佛背后幽暗处飘出,檀香和血肉糜烂腐败后的腥味混合在一起直扑面门。

      ——也是在同一瞬间,常平使原本紧绷的背脊、向后仰倒的身形骤然松懈,后仰的趋势没有变化,身体却以一种诡异的倾角停在原地,一吸一叹之间,金铁声起,纤细柔软的玉色枝蔓竟将金刚杵的锋刃弹开,火花四溅,雷雨中走出的惨白倒影伸手覆上他的双眼,掌侧银白叶片触及到火星的瞬间就快速凋敝,挡下星火后,那手便撤走了,连带护在沈义伦脚下、支撑他能以一种古怪姿势后仰而不摔倒在地上的细丝一同快速隐没在大雨伸出,雷霆过后留下遍地白霜。

      沈义伦踉跄一下后站定,那人撑着的纸伞尚未收起,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带着几分轻蔑讥诮的声音压在他头顶:“一人不入庙,两人不观井,沈大人好雅兴。”

      三更门开,杀生道现。佛前,出手行凶者已站在那蒲团上的僧人身侧,护面巾绢被扯下,竟是两张相仿到几乎完全一样的脸,两人着一样的朱红袈裟,黑衣作衬,只是其中一人左眼下方缀着一颗殷红的泪痣,寺门外便是尘世,沈义伦向后两步就能跨出大门、渡难之地与尘世大雨相接的罅隙间,面对着双生杀僧的,居然也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不同于双生子血肉连携,肌肤共感,面前两人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像是一块印绶下两枚不同的印章,或是一窑泥偶里相同模具的同一对雕塑,只是沈义伦身后那一身白衣的男子高些,眉宇之间更多冷峻,细白的菌丝自他衣袍下涌动蔓延,虎视眈眈,一小缕银白色的叶片在暗处贴近沈义伦指尖,被他斜睨一眼后快速隐匿在青砖地板的夹缝里面。

      郑鄂轻咳两声。庙里潮湿,屋外大雨,朝生暮落花作为寒菌衍体最喜阴暗潮凉、适逢春雨格外雀跃,他身为母株自然也跟着畅快,否则此地远离开封,毒花根系调动艰难,地利丝毫不沾,一个药人拽着个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拖油瓶,就算沈义伦心甘情愿授首,他这副样子,三更天那群疯子看了也必会觉得合该往生极乐——他们看谁其实都往生极乐,冯如之当年曾经这么抱怨过,她漕帮弟兄有听信佛子宣道的,甘愿做那刀下亡魂的,死了也不干净、人活一世,怎么能来去无忧,怎么能无生枝节?……他干净了,倒是苦了同袍,几名汉子凑了钱购了果品点心,去帮着收尸报讯,去了他家又回来,上有八十老母,下面七八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其中四个是他大哥的,两个是他小妹的,妹夫当兵,现在下落不明,姑娘等了三四年等不到人,原本豫备做新衣裳、迎接丈夫回来的缎子从新的放成旧的,从柜子里挂到梁上,回来的人长吁短叹:难怪他要死,活着要面对的东西也太多了,一家老小,手指一抻就是十数位人命,可叹可叹。

      郑鄂觉得冯如之说得对。师父的女儿年纪小,说话做事一针见血,他们统统觉得死是世上之事最无用的解法,尤其之于恶人、一死了之,反而干净,可他们欠的债怎么办?……除了死,郑鄂又毫无办法:他曾爱过的,敬重过的,眷恋和牵挂过的,还有——至今仍深恨不已却又难以放下的,所有他的珍视之物走到死生关头,均是逝如山河倾覆,大厦颠翻,仁义施恩的郑氏一族死了,此后承恩界间“恩义”成了笑话,达安村内既无通达前路亦没有安宁生途;传授他武功的师傅是水月爱徒,杏林中走出的红袖仙,一人一剑,直指天上星河,川流八荒,这样的人最终却依旧要因违背承诺的叛徒而永镇棺底……还有沈义伦。郑鄂不进庙宇,不用听他那些还愿的话也知道这些年他南下期间的所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沈义伦是个有用且信守承诺的人,天下常平,不知饥馑,改换两朝国君,常平使不知让多少荒原重焕新生,召回多少难民,还给流离失所之人一个安身之地——曾经失去过家的人却能唤回别人的家园,就这一点来说,郑鄂不恨他,也不怪他。

      至于作奸犯科、背信弃义却依然能活在开封城繁华灯火里的那些人,他憎恨,认为死不足以赎罪,却又无可奈何。人只能在自己所爱之物的身上体会到痛苦,郑鄂不懂血债如何清偿,又被局囿于无知和偏执的网里难以脱身,这才是他最大的痛苦。

      秋暝居的水榭里,他将心中所想如数道来,挚友为他挽发,戴着白绸手套的五指轻轻理顺束久而绞缠在一起的发丝,动作轻慢柔软,郑鄂知道沈义伦其实会武,而且内力并不很低,寻常人和他共处一室不过刻钟就浑身冰冷刺骨,半个时辰不到便要感染寒毒,冯如之每次同他说话都隔着火盆和厚重的屏风,沈义伦每天见他,陪他,握着他的手说话却只是脸色微变,偶尔染上风寒、他在朱鱼门下求学时,沈义伦虽然没有拜入清溪,但也略懂引气入体的法门,南巡路途遥远,行多乱兵流寇,更遑论还有朝堂各方势力暗涌,沈义伦一介白身起家,没有钱财背景,那么自然就不是个简简单单,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而已——但他功夫并不好。勉强防身,遇到该用的时候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到了官场又有些累赘,沈义伦常年戴手套,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手指上练剑的薄茧,常平使原是江湖人,这种事被人知道了没什么好处。

      郑鄂只觉得发根一阵轻微的酥麻,沈义伦从旁边的匣子里选了支凤凰衔泪的碧玉簪子在他发间比划,听他说话时轻轻吁叹:“世如火宅,诸苦煎遍……不是他们见人就要杀,天下太苦,以承渡罪业为目的,自然没有尽头。”

      “——你要死了,现在还这么看?”郑鄂薄唇上扬,语尾带着些残忍的轻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在他们眼里,你这样明知众生苦却非要众生活的人最是可憎,饶是如此,你也要来还愿。”

      “言出必行,阿郑,你知道我的。”沈义伦笑了,转向面前的僧人,双手合掌,规规矩矩行一礼:“小师父,此间第三愿没说,如今一并还了,师父可否再听我一言?”

      “可。”双生子中后出现的那一人点点头。沈义伦认出他才是当年寺中听自己发下三宗誓愿的僧人。

      “当年我曾与师父说,此去南下三千余里,百尺荒原,劣处数十里无鸡鸭人烟,南方经年叛乱,前途茫然,若我能回,自带着第三宗誓愿回来,若是回不来,就请师父为我超度,将我衣冠葬去郑氏故地。”

      “当年不与小师父言,实则我心中亦无定数,义伦所求甚少,一愿天下常平,岁无饥馑;二愿故人安宁,魂归故里,当时我苦思第三宗愿而不得,直至数日前归京,恰逢故人归来,心下欣喜,当年我想,如果要是故人当真已死,那我第三宗所求便是黄泉地府,尚能相见,若有一线生机——若他没死……若他没死,小师父,我二人之间,是青梅竹马,八拜之交,也曾叩过佛祖,拜过祖先,但我们之间又有血海仇怨,且非隔一家一户,一命一身。”

      “我欠他太多,可我死,偿不得一世太平,一副衷心;若我活,则愿以身相负,担其业果,只求故人可坐高台,登将相,开百世太平,留千古正名。”

      郑鄂站在他身后,久未言语,眉眼低垂,三更天一双僧人亦不发一语,蒲团上跪着的那位此时缓缓起身,佛珠重新绕回腕间:“我们已无理由杀他。”

      “不杀有道之人?”

      “不是。大道趋同,沈施主最后一桩心愿未了,无需我等来渡……自渡之人只是浪费手段。你早课读到哪去了?”

      站着的僧人没再说什么,点点头,默然收刀入鞘,二人行佛礼后便向两侧退去,朱色袈裟一晃便消失在黑暗深处,如同两点一晃而消的烛火。

      “你居然会来上香。”郑鄂边跟着他从庙里出去,顺着山路往下走,走着突然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沈义伦,我以为你跟你大哥一样,你们沈家人都不信神佛。”

      “我是不信,我只是敬。”沈义伦低着头,声音压得很轻,两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山道里,身后是庙宇幽暗的影子、渐行渐远的峰角和被雨水和足迹践踏过后的小路,雨至末段,雾气越发浓郁,郑鄂走在他身前一点,白雾被雪白色的衣袍和若隐若现的菌丝拂开,听他口中提到大哥的名字,沈义伦其实有些恍惚,沈义仁,他其实有许多年不曾想起过这个男人,做兄弟,他们不够亲密,作血亲,他们太过生疏,可若要做仇敌……沈义伦想,他有错,罪当致死,一命换一命,但他没有错到该被世上唯一的亲人弃如敝履。

      只因血脉相当就要代人受过揽下罪责,这种行为在很多人看来也许很可笑,就像他对郑鄂说的——沈义伦不信佛,但对神佛鬼道都抱有敬畏,他相信命运,相信人控制不了的东西存在,也相信一些人会在另一些人的托举下走向必然的结局,沈义仁曾从母亲手里接过他,曾省下自己嘴里的米汤,把一个瓷碗大小的婴儿抚育到能够明白世间苦楚,乃至遇到阿郑,只凭这一点,沈义伦就不恨他;沈义仁犯下的那些祸事也是一样。若是他们的阿爹阿娘活着,也一定会无条件接受一个被仇恨、迷茫和恐惧冲昏了头脑的儿子,爱子女是父母的本性,爱彼此是血脉亲人的本性,沈义伦在秋暝居里供着一尊佛像。玉佛是他南巡路上带回来的,那时他常常半夜惊醒,眼底血红一片,灼热酸痛,一模额头,满手的冷汗,这时候他就爬起来上三支香,一支给郑家兄妹,一支给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支给他大哥。

      “信与不信,从来不是自己决定的:我上第一支香,是为了水灾中的王家娘子,王家娘子坚信佛菩萨能救她女儿,所以我去庙里上了香,去山上摘了药草,死生当头,无论是佛救还是药救,到底都是活了一条人命;后来我也给你上香,阿郑,同样不是因为我信,是因为我怕,我那时只知道自己要走一条险路,一个人的命当做三个人的来活,我怕失败,我怕没有你在身边,我依然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少年,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能失败——我绝不许我们失败,只为了这一件事,哪怕面目全非也在所不惜。”

      沈义伦停下来,安静地抬头正视郑鄂的眼睛,后者的眼神同样毫无波动,像是深潭,只在最底抑下不大真切的暗潮。

      水珠淅沥不断,伞下人间恩怨未斩,沈义伦看着洛神巧手换出的那张跟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庞,突然生出伸手触摸的冲动,不过被他硬生生忍下了。

      跟在郑鄂身边,走在同一把伞下,走向雾气飘散处人声喧闹的红尘来处时,他轻松地想:今后便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我情之所系、心之所归的少年郎,带着我们共同的愿景,来走这条路了。

      END

      评论:

      雷与风同归回复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是的最近上班也满脑子都是产品跟腌鱼,高强度摸鱼跟朋友研读挖掘各种剧情。。。。深夜躺在被窝读着家产的粮食落泪抽风。。。。猪厂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实不相瞒我爽的班都不想上了。。但是我身边没啥玩yysls的我每天就这样自娱自乐的叫来叫去让空友看我笑话(.........)www

      雷与风同归回复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还有就是看完这篇爽得我真的在鹅叫(你tm)从一个鹅公看完你的文。。。。。代入一下蒸鹅视角爽得我只想天天炫耀为什么能拥有。。。。这么善良优秀执政为民的。。。。。挚友。。。。。。挚友不可以是妻子。。。。我是说。。。妻子。。。。。嗯嗯。。。。妻子。。。。。

      雷与风同归回复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青溪门派在开封的故事写得真的很好,不光有温柔救世的崔翟师兄,还有为研究如何解决朝生暮落之毒写手札染病把自己关地牢的易师兄,更不用说朱鱼了,所以跟他们共同在同一个门派的阿郑也当是信仰师傅告诉他的那些“一命一价”的门派价值观,等同于再生父母了……而且他就算做了常平仓使还有冯如之给他写信告知注意身体,天上来虽然不复以往,但大家还是会对彼此有这种牵挂。看到有人写郑鄂相关能带到天上来一家真的很庆幸。您说郑沈原生家庭都不是独生子女受其影响这点我也赞同,都说长兄如父,正因为有血脉连接才会在造化的命运面前更显无力和遗憾。总之就是,我产品有初心有家人有感情更有大义,才能支持着彼此一往无前哪怕面对生死,真是太好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产品真好吃啊...产品好好吃啊...小爱和大义...两个势均力敌的坚定的人走在一起..最后殊途同归,你们都是好宝宝..我产品好好吃...(错乱)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达安村我觉得算是官方另外一个塑造事故()不管是郑还是沈都没理由不管啊 结果(。)感觉只是为了十二载恩仇这个馅儿包了饺子,还挺可惜的,其实我觉得在沈义伦看来自己的路本来就是郑鄂给他的,所以让郑鄂走这条路会更好,不只是感情上的风险,还有大道和他们共同的理念,这种融合性是此二人最好吃的地方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我也觉得他没有恨过沈义伦,青溪那段对话我写的真的太舒适了,但当时构思大纲的时候其实没想到这,是很自然就出来了,青溪的医生其实都是心智特别坚定的人,朱鱼,小翟,青溪那个孙不弃的倒霉徒孙,真的小孩被马踹被蛇咬都那么背了还要去找孙不弃的手记,其实如果不遇见少东家,他可能就死在那了,所以我想被朱鱼手下的小郑一定也是个坚忍可靠的人...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说来惭愧,这篇的灵感其实是朋友开玩笑跟我说郑鄂是走路菇(迷宫饭里那个)延伸出他应该不实用菌丝打了少东家可能还打别人。。其实后面我在写的话很想写沈存活的if线(根本没有这种if啊喂)两个人一起去淮南道然后遇到仇家追杀郑带着沈跑路.jpg感觉当时常平仓地下他那么能打完全是菌子比较多啊,其实解连环的时候我还试图别那么放飞自我,这篇估计是胆子大起来了我觉得真的比上篇爽了不少,沈义伦和哥还有郑鄂和两个妹妹的地方我都很喜欢....其实我觉得俩人都不是独生子女也是个很重要的点,而且沈义伦这种原生家庭不好的孩子其实在这方面受到的影响会更大但是官方它完全。。。没写啊

      雷与风同归回复了 雷与风同归:我真特别喜欢反复研读老师笔下对人物的刻画,没那么华丽的词藻,但说话的动作语气一切都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昨天还在跟朋友讨论,实际上鄂应从来都没完全地恨过沈义伦,他原本的计划肯定是自己死,或者说心理上因为多次经历这种不公活得太累太累,研究寒毒预料自己命不久矣,黑锅他来背,故意放少东家进常平仓做见证人,得到民心的应当是沈义伦,再把郑氏族人托付给沈义伦安置(他相信一心为民的他一定会那么做),就是没预料到沈完全看透了他的计划(当然这其中也有郑鄂在地牢中故意透露给他)并且没按他预想的实现,因为沈官人也早已做好牺牲自己的觉悟,用那句“从今往后,你是真正的常平使”把鄂推到另一个高位上,再也不可求死。再联系到朱鱼说过的:有人跪,是为了其他人站着。有人死,是为了身后人能活。其实这也是某种意义上对沈义伦最后舍生取义的对照啊……我们沈官人真的很好很好,也感谢老师通过这么优秀的文笔把他更加立体化更加升华了(那种感觉又上来了,很难过又很难说.jpg)

      雷与风同归:真的太开心看到老师又更新了,以“请三支香”为引子,再次从沈义伦视角出发去描述他曾经跟郑鄂的理想是如何在成长道路上逐渐明朗坚定的。正如您补充说,他们都是独立的人,并不是单纯因为谁谁小时候救过谁or关系好就能确立一个如此宏大且理想主义的目标,而是在历尽岁月磨难、看遍苍生百态的过程中去不断刷新、加固的,以个人理想再慢慢回归初心,认识到“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个漫长过程,就是您这两篇文带给我的感受,填补掉官方在人物塑造上缺失的那块。能看到青溪时期的鄂我真的太高兴了,写他就必绕不开红袖仙朱鱼,命运嘲弄,让这么好的天上来一家再次分崩离析便是燕云时代内核反复传达的悲剧。冯如之、郑阮,再到沈救下那对母女的延伸太细腻太棒,妹妹放在哥哥掌心那双柔软的手,这段描写真的看得Heart软软……再到后面三更天双生子的往生极乐早证菩提,以及郑沈二人的天下常平,乱世的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追求正义。就是没想到牢郑你原来早就偷偷跟着老婆到了庙里,突然窜出来救人还以这种装13姿势,可恶,被他帅到了,男友力Max(握拳)人的多种选择,既有前面的因,但更多还是要有主观能动性才能种下那颗果。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郑沈治好异食癖:③文章里的三更天是我家的双胞胎祛厄和伐邪。他俩不是骨科..他俩有鼠鼠老婆。这个是因为列表问了所以万一有人好奇呢嘎嘎嘎
      ④关于鹅其实还有很多很我流的想法,比如说对lily郑鄂的想象:一个理想被打击但还是很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能让朱鱼认为他能兼济天下所以收为门生的少年,一个依然能带着大家往前走的人,其实都说牢郑偏执,包括我自己下笔之前也这么想的,写的时候却发现偏执可能不足以概括,但具体细讲又说不上来,只能说人可能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一瞬间的选择,无数条路。
      总的来说出来的效果很满意,是我想要的鹅的感觉。
      ⑤正文时间线里如之小时候可能没见过鹅,这里写了是我纯杜撰了,其实这中间的时间点我有点没看懂

      郑沈治好异食癖回复了 废猫:我也觉得这篇效果比上一篇好是真的,可能是说的话更多

      郑沈治好异食癖:一些太长了不好放在开头的话(其实是发了之后就去打游戏了忘记写在结尾了...)
      ①关于标题《一人不进庙》:其实想表达的原意是“一人不进庙,两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是在说沈鹅阮三个人,我觉得阿阮和沈义伦对郑鄂来说算是支撑他理想的两个最重要的基点吧,鹅是典型的理想主义+以小爱得大爱,沈义伦的出发点倒是搞不好一开始就很高,但我觉得真正把他升上去的不是郑鄂。乡下小土妞不会莫名其妙想做个好官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爱他们,其实我觉得这方面与其说是鹅的影响不如说是朱鱼他们,当然这个是我瞎猜的。总的来说就是继续表达我对官方的不满+鹅和沈都是独立人格,有自己的人生经历爱恨情仇,羁绊很深但不是完全围着对方打转,而是经历世事之后回到情之所归,我希望能把这方面感觉表达出来。
      ②关于这篇的时间点,其实是解连环里沈义伦把郑鄂带回去之后,换言之就是沈大人溜出来放风的时期,至于为什么没跟解连环写在一起,一是为了气氛,二是主包是单休社畜...产能不够了。
      两篇加在一起差不多两万字,我一个周日弄不完,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我要睡懒觉(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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