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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郑沈】一道窄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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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沧浪
【郑沈】一道窄门
/全文9.2k,不算长,ooc,我流郑沈
/原著向
00
“咚咚”。
沈义伦听着窄门外敲梆子鼓的声音。
“咚咚。”
仍是梆子鼓响,这次却有二胡与唢呐相和。等尖细的唢呐音重重落下时,一个白面小生跨着台步上前:
“春意正好,火树银花闹。且看河山太平,万古何似今朝?仍闻十二年前战鼓响,血泪恩仇两未消——”
踩着戏音,有人推开那道窄门。沈义伦看到一双鎏金黑皂靴,以及委地的鹅黄色衣摆。他抬头,目睹了一张极其肖似自己的脸,唯独神情与他不同——真正的常平使绝不会露出此种冷淡、讥诮的表情。
“今日除夕。”
郑鄂道,“你虽为狱中囚,仍有过节的权利。”
沈义伦看向他,像从一面铜镜,或者说一道窄门看见了自己,正如他十二年间经历过无数道相似的门,也看到了无数个和自己一样深困其间的人。
郑鄂在他的瞩目中宽衣,摘去头顶假发,直到他只剩中衣,雪白的长发落至腰。沈义伦微怔,以为他要想以前那样对他。郑鄂却道,“今晚,你是常平使,穿上你的衣服吧,到常平仓去,过完这个节日。”
沈义伦接过他递来的尚有余温的衣物,心底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你不怕我逃?”
“你能去哪儿呢?”郑鄂讽笑,“去报官吗?在出卖我一次?去告诉他们你日日被我这个乱臣贼子强迫。你会去吗?”
面对他的冷言,沈义伦却不显恼。他放下“常平使”的衣物,维持团坐姿态。这次换郑鄂意外,“不出去?不去看看。”
“只是几个时辰,没有翻天的机会,纵知晓外界情况又如何?”沈义伦道,“阿郑,你并不信我。你不是不怕我逃,而是你有一万种应对的方法。”
郑鄂闻言凉薄一笑,“可你出去,就不用看到我这张脸不是吗?你不应该感到恶心吗?你不应该恨我吗?”
沈义伦紧抿唇,半晌才道,“阿郑,我们二者间,该有恨的,只能是你。”
郑鄂并不作答,但沉默反倒是最好的答复。良久,他朝沈义伦倾身。冰凉的手指蛇似地点上他腰,“既然不出去,那就照以前的习惯来吧。”
沈义伦每于此事,皆是神魂俱灭。他痛苦地叫“阿郑”,郑鄂从不答。偶尔能与对方那双雪似的眼相对,才清楚郑鄂清醒得可怕。郑鄂眼底自当有别的情绪,可惜恨意滔天,挤压干了其它种种。
恍惚间,沈义伦眼前浮现出一道酸枝木砌的窄门。窄门里火焰沸腾,痛苦和哀嚎声不绝——
01
沈义伦躺在干草垛上,辗转几个来回,仍不能入眠。他头顶并无遮蔽,半扇房檐圮塌,只有零星几根木椽还撑着。
他眼睛虚成一条缝,望着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一扇窄门。门外面是一条河,渡河而去便是郑家余部目前所居。最靠外的那间房灯火葳蕤,里面有两道人形。沈义伦认得,那人形分属红袖仙与郑鄂的。
自那日红袖仙救下郑氏一族,她便与郑家人定居于此,也是防贼人再来此赶尽杀绝。
沈义伦在达安村外守了数日,郑家人每每看见他的脸,便露出嫌恶之色。若不是朱鱼阻拦,他可能活着走不出这片凋敝的土地。
他没再与郑鄂打过照面。郑鄂不愿见他。沈义伦知其痛恨、厌恶自己。无论他做什么都难弥补这天裂。
屋里灯灭,又过约一刻钟。一个红衣女人顶着夜色而来。她手执一盏纸灯笼,踏水过河岸。沈义伦从草垛上起身,向迎面而来的朱鱼行礼:“朱大侠。”
朱鱼颔首,目光落在他身边的粮袋上,“还是你背着走过来的?”
沈义伦点头,目露局促,“对,我也不想。但我……借不到马,会被那些人发现。”
朱鱼盯着他的脚。沈义伦是穿着草鞋来的,夤夜行走,脚背早被鞋绳勒破。沈义伦看她盯着自己的脚不说话,像是被人发现了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手忙脚乱去遮掩脚上的伤。
朱鱼叹气,“此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这样。你若当真有心弥补郑家,不如先强己身,再平血案。你如今在流寇中,一无定策之威,二无拳脚之力,也不过是砧上鱼肉。”
沈义伦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我……”
朱鱼本意并非苛责,知晓再聊下去只会让他会错意,就道:“你跟我来,我为你疗伤。”
沈义伦道:“去哪儿?”
朱鱼说:“更深露重,到屋内。”
沈义伦一惊,慌忙往后退,“屋中?不,不行。阿郑定不想见我。朱大侠,我这便走。”
朱鱼说:“你多次来此地,不就是为了见他?既有机会,为何不见?”
沈义伦默然。
朱鱼背着他渡河。沈义伦安静地趴在女人背上,心里打着鼓,不住想,等会儿见到阿郑该怎么办?他会不会还恨我?
可惜屋中并无郑鄂,屋里三间房,郑鄂在门后那间。
朱鱼将沈义伦安置在方桌旁的长条凳上,自己则进里屋取医具。她将门留了一条缝,依沈义伦的位置,足可见侧身而眠的郑鄂。郑鄂的半张脸没入阴影,没有任何表情,更不知他此刻经历的梦是好是坏。
朱鱼从屋中出来,也许是考虑到还要再回一趟屋的缘故,依旧将门掩着一条缝。
沈义伦隔着这条窄缝注视着郑鄂。在他记忆深处,久远至二人初识,他的视角也是如此:他在门外,郑鄂在门内。学生们的欢笑淹没了沈义伦的耳朵。现在仍是隔门而窥,两方却再无言。
“嘶——”
脚上的刺痛使他思绪回笼。沈义伦下意识将脚抽走,朱鱼握住他脚踝,“先忍忍。你这伤比我想象中更严重。”
沈义伦疼得眼泪直打转。但为了不惊醒郑鄂,只得咬着唇克制发声。
当疼痛足够剧烈,人的思维便不再任意漂浮。沈义伦当下便是如此。眼、耳、口、鼻,五感尽数被疼痛夺去。正因如此,他竟不知郑鄂是何时起身,何时出门,何时站在了他身侧。
“你怎么来了?”
郑鄂的问句让沈义伦心口一凉。
他怯懦地抬眼望去。郑鄂的神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怨毒。但他的目光比死水更为平静。
“我、我,朱大侠,没事的,我先走吧。”
郑鄂这才将视线落至他脚。沈义伦赧意浮上面颊,羞得赶忙将脚抱住。这次连朱鱼都没能抓住他的动作。
沈义伦蜷在桌边,不敢看郑鄂。郑鄂则收回视线,转身往屋里去。
“阿郑——”
沈义伦慌张地跳下凳子,三步上前,拍郑鄂的肩。郑鄂挥臂,打落他的手。沈义伦后退几步,眼中满是惊痛。郑鄂终于展露怒颜,他揪住沈义伦衣领,正欲揍他,朱鱼在一旁叫停,“阿郑。”
郑鄂捏成拳的手停在半空,终是垂落。他眼底的恨也消散,只余疲态,“治好就走吧,别再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隔几天就会送过来食物。郑家其他人不知道,以为是朱大侠从外面寻来的食物,我还不清楚吗?”
沈义伦蠕动唇,顶在嘴边的话咽下几遭。他掏出藏在怀中,还尚存体温的一枚玉佩,交给郑鄂,“阿郑,这是我从你家带来的。”
郑鄂目光微顿,旋即表情变得讥诮不已,“你现在将它给我又有何用?我已不是郑家少爷。拿着它只会让我想起之前的事。你是想让我看着它,然后变得更痛苦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义伦拼命摇头。可郑鄂并不想听他的解释,转身入了门。
直到房内恢复寂静,良久不言的朱鱼才开口,“过来吧,我为你治病。”
沈义伦失魂落魄地坐回椅中。朱鱼半蹲下来,为他清理伤口,“此番过后,不要再来了。你来多久,达安村也不容你。而那边也会因为怀疑你投敌,将你赶出来。”
“我……”
“我不医心病。”
朱鱼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02
六疾馆内,翟煦蹲在药炉边看郑鄂煎药。
“那人又来了。”
他说,“不过上次来是多久了?一个月前?倒没从前频繁了。”
翟煦掰着手指头算,郑鄂目不转睛盯着药炉,黑色虹膜里倒映着灼灼火光。
“你说他来这儿干什么呢?每次都一个人,一副文弱书生样。我先开始还以为他是坏人。探了他内力发现什么都没有。师父也跟我说,让我别管他,‘等他业障还清,自然是会走的’。这是何意?”
郑鄂仍不答,翟煦便绝无趣,叹口气专注于烧火了。
郑鄂起身,到桌上拿药包。隔着窄门留的缝,他看到了一抹鹅黄身影。
在他记忆里,沈义伦是很瘦很小的一个男孩。他皮肤很黄,掌心粗糙,干瘦的皮皱巴巴贴着骨头长。他从北方逃难过来,模样也跟只吊着一口气似的。但现在他全然变了——身形挺拔,容颜俊美,粗糙的皮肤也变得白皙,放京城里也是出落得最惹眼的世家公子。
他收过多少小姐的绣帕?又收到多少天潢贵胄的青眼?此类问题,郑鄂一概不知。他只知沈义伦每次来寻自己,总是停在门外那颗郁郁葱葱的槐树下。他眉间有颗化不开的愁云,这是数年前在达安血案里种下的。为此郑鄂有种隐秘难言的兴奋。这种兴奋由仇恨转化为来。他一开始只是想要沈义伦赎罪,后来发现他真的愿意赎罪,经年未改。
愤恨者有愧,这对受害者而言无疑是一种喜讯。那么郑鄂就理所当然地可以做任何事。冷眼、嘲讽、忽视,沈义伦都当一一受下。因为沈义伦有愧,因为郑鄂有恨。
郑鄂习惯了沈义伦的愧,以至于他无法想象沈义伦若不再愧,他的愤怒、痛恨将会膨胀到何种地步。
他和张错谈过此事。二人有相似身世,都有痛恨之人。他问张错,若绣金楼中,存在一个心有愧疚之人,张错该如何对他?
张错道,自然是戮他颈,饮其血。
郑鄂道,为何不养起来,长久折磨?
张错说,若真恨,何必要他多活。他要献命,便要他的命。
郑鄂便不再言。
思索间,翟煦已将一壶药炼好。剩余的残渣要二人出门去倒掉。郑鄂说他来,端着药炉孤身出门去。
沈义伦在树后见他出门,急忙躲藏。
郑鄂大喝一声:“喂!”
沈义伦脸色惨白,“阿郑。”
郑鄂睨着他,盯着他衣领下的脖颈,心想他是多久不出门,为何这样白?
“总是这般偷偷摸摸,躲躲藏藏,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沈义伦苦涩道,“说出来只怕你不愿意听。”
郑鄂道:“你都说了,我为什么不听?”
沈义伦只好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些年你在红袖仙身边过得很好,我也安心。”
“安心?”郑鄂听不得这个词,“你能安心?你应该安心?”
沈义伦任他冷嘲,不作反驳。看着对方麻木的苦笑,郑鄂也丧失继续交流的耐心,“若无事,我便走了。”
“你……你最近身体可还行?”
走到一半,背后沈义伦的问话制止了他的脚步。
郑鄂未回头,“怎么?”
“朝生暮落之毒我也有所了解。前几次来见你,总看你咳嗽。今天见你,更是觉得你脸色大不如前。就是我只来了几次,也感到身体不适,染了寒疾,你天天如此……”
“寒疾?”
“嗯?”
“我的身体状况,你也会担心吗?”郑鄂明知故问,“若我真因此去了,对你而言,反倒是解脱吧。”
沈义伦说:“不,那不可能是解脱。但你刚刚,是在关心我的寒疾吗?”
郑鄂冷嗤,神色中的讽刺一时不知朝向谁。
恨也不彻底,爱也不可能。他们的关系好像一直是这般畸形。
没能获得答复,沈义伦自嘲一笑。他低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在不久之后,我可能会走了。但我还会回来的,就是可能会更久。”
郑鄂听他要走,心里咯噔,面上却不显,“那你便走吧。回来与否我并不关心。”
沈义伦失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只是想看看你。”
也不等他将话说完,郑鄂转身便去。他面如沉水,将房门重重带上。翟煦吃了一惊,不知郑鄂发哪门子疯。他正欲说话,却见郑鄂一手握着自己脖颈,一手撑墙,一阵急促的咳嗽后,竟呕出一股黑血。
“师兄!”
翟煦大惊失色。
郑鄂抬手制止他,“我没事,你把桌上的药拿一份给外面那个家伙。去吧,不用管我。”
翟煦错愕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但到底是没明白屋外人之于郑鄂究竟是何种地位。
师兄讨厌他吗?可是何必给他朝生暮落毒的解药。师兄喜欢他吗?可是何必次次冷待。
他所不知,同样的问题,就算是郑鄂也解答不清。
03
“铮——”
两柄尖利的暗器贴着轿厢擦过,郑鄂抬头,直直盯向天空某处。
他眯眼,抬手挥扇,数道菌丝朝那处飞去。黑暗里爆发出惨叫,接着“咚”一声沉响落地。再然后,便是除去马蹄疾驰之声,无多余声响。
张错勒缰绳的手浸出薄汗,方才之事令他心有余悸“大哥,不会再有追兵了吧。”
“不会。”
郑鄂小心翼翼地拭去脸上在缠斗时留下的血迹。
同样留下血迹的还有沈义伦的脸。他如今昏迷不醒,是郑鄂在将他带出驿站时所迷晕。那之后,郑鄂被沈义伦带来的暗卫发现,两方展开激烈打斗。终究是郑鄂技高一筹,打退了所有人才截获常平使。
郑鄂摩挲着沈义伦的发尾,思索自己与他究竟有多久不曾见。
其实他并未有太多久别重逢之感。沈义伦的任何行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毕竟从一开始,沈义伦就是他计划里重要一环,天上来的人也愿意帮他这个忙,并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私心。
如数年前在六疾馆时,郑鄂对于沈义伦的情感从未变过。他要沈义伦愧疚、难过。他害怕沈义伦不再愧疚、难过。害怕沈义伦日益庞大关系网会将自己排除在外。
有罪者应当永远听命于受害者。
郑鄂想。
“大哥,这是什么?”
黑暗中,冯如之解下了沈义伦腰间的一个物什。
郑鄂定睛细看,唯觉那东西格外眼熟。他从冯如之手里接过,将其翻过来。待二人看见玉佩背后字样时,齐刷刷愣住——郑鄂。
“他怎么有你的东西?”冯如之大惊。
郑鄂心中腾升微妙的异样,“我怎么知道?奇怪,他还留着。”
冯如之问:“大哥,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郑鄂说:“这是当年大火时,我无意留在老宅的东西。后来沈义伦给过我一次,我没要,我以为他扔了。”
冯如之看沈义伦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他……他究竟何意?”
郑鄂说:“谁知道呢?”
——
沈义伦在马车中醒来,脑子不住发昏。轿厢外隐隐燃着火光。他挣扎着起身,便见有人掀帘而入。
郑鄂的身影几乎挤满了那道狭窄的门。他半个身子尤在门外,两只眼则死盯着沈义伦。
沈义伦同样盯着他。原因无他,只因眼前的郑鄂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而之所以他能认出对方是郑鄂,是因为他身上有着熟悉的气味。
“阿郑?”沈义伦试探性地问。
“还以为你要些时候才会醒。”郑鄂把手里的馒头给他,“吃吧。”
沈义伦没有动作,还是看着他。郑鄂说,“有什么疑问,快问吧?”
可沈义伦到底是在官场浸淫三年的人,如此鲜明的事根本用不着郑鄂点,“我知道,你想要我常平使的位置,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方式。”
郑鄂面对着他那双平静的眼,久违地觉察到失措。他所恐惧的事似乎终于降临:沈义伦再不是从前的沈义伦。
郑鄂可以救死扶伤,可以和龙蛟帮的兄弟姐妹开怀痛饮,但他依然活在十二年前,活在一场由大火铸就梦魇里;沈义伦可以继续祈求他的原谅,可以给达安村的人运送粮草,但他走了出来,愧疚不再是一道困住他的高墙,而是一扇可以挤过去的窄门。
这就是郑鄂的恐惧。
郑鄂感受到一股尖利的刺痛在袭击他的胸腔。浑浑噩噩间,他习惯性捂住口鼻,直到沈义伦惊讶的呼声传来,他才发现自己又咯血。
沈义伦拉住自己手臂的手让他找回了一丝存在的真实感。他注视着沈义伦,目光从凝滞到讥诮。他露出一个笑,这个笑比任何时刻都要绝望,他感受到血腥味再度涌上舌尖,愤恨和不甘与十二年前目睹惨案时如出一辙。就这样,他怀着要拉沈义伦一同下坠的恨意,咬上他的唇。而沈义伦就此怔住,动弹不得。
两个人深吻良久,但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索取和求证。事毕,沈义伦狼狈地看着郑鄂,一扫先前从容镇静。
他像条落水狗一样,不住想要掩盖自己的存在,表情和他曾经在达安村、六疾馆外一样,和郑鄂在窄门内看到的一样。
郑鄂残忍地想,好了,你又回来了,你就这样下去吧,和我一样,我们就这样下去。他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无比残忍的话,“我知道你这些年在想什么,你不是经常想着我做那些事吗?你想我很久了对不对。是不是觉得很龌龊,对着所愧疚的人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原谅你吗?阿沈,我会原谅你吗?”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而这枚带着他肌肤体温的玉佩成了击垮沈义伦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义伦崩溃大哭。人前体面光鲜的常平使,在郑鄂面前永远无所遁形。
郑鄂抱住他,并未感受到快乐。但他是满足的,心口滴血似的疼痛让他清醒无比。他麻木痛苦太久了,清醒便是满足。
他们得这样折磨下去、消耗下去。
那枚玉佩安静地躺在轿厢里,一角泛着莹白色光。玉佩边缘被磨得发亮,似乎它的主人经常摩挲,再往下看,是一道魔咒,一个业障。
“郑、鄂。”
舌尖抵着牙齿发出音节,两个字都是如此。
就此完成了一场罪业的清洗、灵与肉的献祭。
04
郑鄂将沈义伦安置在秋暝居底,最早的时候,地底并无朝生暮落和菌丝侵扰。沈义伦尝试过逃跑,却屡屡碰壁。他见证着常平仓的军士们逐渐向郑鄂投诚,从一开始的称他为“沈大人”,到私下叫他“郑大人”。
后来他不逃了,地底菌丝与朝生暮落花横生。郑鄂要为他迁居,可是无论到哪儿,只要在地下,这朝生暮落之毒就会尾随而来。郑鄂不是没想过让他去天上来,可是初到天上来,沈义伦又动了逃离的念头。郑鄂遂只得将他带在身边,将之羁押于地底最远离朝生暮落花的地方。
郑鄂早年跟随朱鱼治理朝生暮落毒,二人以身入药,生生将自己炼成朝生暮落花的容器。后来朱鱼身死,郑鄂勉强学会了控制这种毒,自此以后,他再做不了正常人,而是成了天下人共厌的药人。
秋暝居地底是唯一能让郑鄂有一息喘息之机的地方。
于是他每晚都会寻沈义伦,抱着他入眠,告诉他地上发生的事。
郑鄂说当今天子不肯开粮仓赈灾,又说府尹力排众议支持南征。今年是荒年,路边多饿殍。他问沈义伦,如果他还是常平使,他会怎么做?
沈义伦用虚弱的声音说他会继续上书,请求开放粮仓。
郑鄂冷嗤,笑他愚忠。他说沈义伦就是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狗,赵家人会答应他吗?不会的。到最后,说不定他连常平使的位置都保不住。
沈义伦便不言,半晌才问,那你呢?你要如何。
郑鄂告诉他,他和鬼市合作,所有的存粮都运到了民间。
沈义伦麻木的表情倏忽闪过惊怒。他翻身而起,挣开郑鄂环抱。苍白、干瘦的身体在剧烈起伏,像一只欲裂的筏子,“那地、那地!你可知那地市价无人监管,所有粮食到了那吞金窝,不是进了百姓囊中,是进了贼人囊中!你疯了!”
沈义伦有愧于郑鄂,故从不与他高声讲话。他性格本来就温和,如此急赤白脸地争吵倒是头一遭。
郑鄂闭上眼,起先是笑,笑着笑着便咳嗽,最后弯腰撑着床沿,压制住涌上喉头的甜腥。
“对啊,我从来就不是要他们好好活。我要赵宋垮,我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沈义伦满脸不可置信,仿若受到灭顶的打击。他后退几步,跌坐于地。
郑鄂从床上走下来,走到他身前。他握住他的手臂,不疾不徐地掐了掐,“又瘦了。看守你的人说你最近一直不好好吃饭。是要寻死吗?”
沈义伦缄口,脸色惨白如灰。
“你活着,说不定还能劝劝我,你死了。我就毫无顾忌地搅弄这一滩浑水。”
“阿郑——”
沈义伦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紧抓住他的衣角。忽然间,他改坐为跪,待郑鄂愣神之际,竟额头朝下,重重往地上磕去。
他的大礼,为天子行过,为父母行过,为郑鄂行过。他向郑鄂行过两次礼,一次在达安村外,是为赎罪;一次在常平仓下,是为天下请命。
“民生多艰,不可任意而为。我知你心中有愧,那你便报复我,索取我,无论如何都可以。我可以给你常平使的位置,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可是你……”
“够了!”
郑鄂一掌握住他的脸,让他生生住嘴。郑鄂一扫脸上冷嘲之态,以怒目相视,“你终于说出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你把你常平使的位置给我就可以去死了。你之前一直是这么想的,对吧,看到我和常平仓的士兵相处得很愉快,你认为一切就落定了。所以你要留在地底,任朝生暮落毒侵蚀你的身体,你要绝食,你要迅速结束你的生命。我让你这么做了吗?我让你这么做了吗?”
郑鄂在外漂泊的这数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好人的手段有时需比恶人更下作。
可沈义伦不是,他清清白白地科考,清清白白地成了常平使。他是谏臣,是清官,宁死也不愿使腌臜手段。他在高塔里生活太久,自不知民间事。
郑鄂当然不会告诉他,鬼市是九流门的地界,十数年前,九流门满门忠烈尽灭。十数年后,清流权贵却将之归作地痞。
思及此,郑鄂露出一个异常悲戚、绝望的笑。沈义伦怔怔望向他,似不明白,遭囚禁、羞辱的人是自己,为何绝望的人是他。
郑鄂喃喃:“一定要这样吗?”
命运总是推着他成为恶人。
05
自那之后的很久,郑鄂与沈义伦都绝口不提当日之事。沈义伦恢复了饮食,郑鄂偶尔会给他带些书来看。
沈义伦喜读前朝诗书,偶尔看得入迷,到了入睡时也未熄灯。倒是郑鄂作息规律,早早睡下。睡梦中,郑鄂依稀能感受到眼皮子后火光跳动。有时他梦里惊醒,再睁眼看到于书桌前静坐的沈义伦,心绪渐平。
他们的确过了一段平淡的日子。明明各方势力交锋波谲云诡,到了常平仓地下,这个长满朝生暮落花的地方,却成了安居之地。
郑鄂提过让沈义伦换地方居住,可沈义伦不愿。沈义伦说郑鄂经历的痛苦,他也要经历,这样才可赎罪。
沈义伦不信佛,不信天道,却要赎罪。他怕的不是堕身阿鼻地狱,怕的是心里一道坎,一道名为“郑鄂”的坎。郑鄂觉得自己卑劣,用这样的方式栓了自己和沈义伦十二年。
可是沈义伦不怨恨他,每日辰时会起来为他梳妆、盘发。看着铜镜中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郑鄂不禁想,如果他们没有经历这些,那么沈义伦为之盘发的,是不是一位官家小姐,或者一位和他志趣相投的女侠。
于是郑鄂问沈义伦,问他有没有假设过十二年前的血案不曾发生,他们之间该是如何。
沈义伦的目光很柔和,很平静。他告诉郑鄂,那他们还会是挚友,也仅仅是挚友。他们会一同进入官场,沈义伦会参加郑鄂与心仪女子的喜宴,郑鄂亦然。
是啊——
郑鄂在心里长长地喟叹。到底只有沈义伦心如明镜。如果不是因为这段畸形的过往,沈义伦无休止的愧疚和他的怨恨,他们不该注视对方这么久。沈义伦和自己在生命里都会遇到更特殊的人,而不是跟对方纠缠到死。
他苦笑,捂着嘴咳嗽。沈义伦停下梳头的动作,为他顺气。郑鄂抓住他的手,“那你下辈子,是要和我当挚友,还是当爱人。”
沈义伦微愕,良久,他叹息,声音比坠落的风筝还要轻,“阿郑,人只有一辈子。没有下辈子,没有下辈子。过错便是过错。”
十二年前,郑鄂在雪夜中开门,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沈义伦。这无意的举动由此在二人之间划下一道天堑。十二年间,他们尝试修复、弥补这道天堑,惜而罅隙愈深。
郑鄂钦佩沈义伦。他最绝望时也曾求神拜佛,托身于宗教。沈义伦从不信佛,他信自己。所以他也不信来世,不信眼下之过要交予后世弥补。
郑鄂忽然将沈义伦拉到身前。他低头吻住他的唇。这个吻的意义即使多年后郑鄂也思索不清。但他只是认定要这么做,应该这样做。
“啪嗒”“啪嗒”
水滴从钟乳石的尖端往下落,落在垂首的朝生暮落花上。
一位少侠孤身入开封,二十天后,一场暴雨即侵袭此地。
06
对于沈义伦之死,郑鄂并不稀奇,一个求死之人是留不住的。郑鄂用自己的方法为他吊命那样久,仍然改不了这样的结局。
他没有将沈义伦下葬,而是让他和阿阮一起,永远留在了自己编织的朝生暮落花海中。连郑鄂也不曾想,他如此痛恨的朝生暮落花到头来为他留下了仅剩不多的念想。
沈义伦死后,郑鄂时常在秋暝居抚琴,不按琴谱来,琴音尽错。
他看到涉水而来的年轻侠客,一时恍然。曾几何时,他也向往过成为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到头来只剩满身污泥与鲜血。
他对侠客说,沈义伦就这样轻飘飘地死了。因果全是自己的了。
侠客蹙眉,似乎极为反感他的说辞。
郑鄂失笑,他很清楚,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认定自己是个混账。
可是他怨沈义伦,真的怨沈义伦。由怨及恨,到梦里日日再见。有关怀揣十二年前记忆的人都快死了。他还和达安村的残部深困其中。其实他很多时候可以选择走出来,但他没有那样选择,就和沈义伦一样。他们固执得类似。
直到有一天,郑鄂终于明白——
那是在前往淮南道的路途间,他耳闻震彻鸟鸣。一声回响久久萦绕于山间。他站在山崖上,看到无数断壁残垣,以及无数道剩下的窄门。
他们的困境并非不可逾越的高墙或者深不可测的地裂,而是眼前无数道窄门,无数道他可以选择留下来或者走出去的窄门。
所以困境并非困境,绝境亦非绝境。只有遗憾是真。遗憾与悔恨才更遗憾,更悔恨。
此非天道之果,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果。
骤然醒悟的郑鄂倏忽间大笑不止,笑至深处,又滚落两滴泪。这两滴男儿泪随着风落下山崖,滴在一朵艳色芍药上。
依稀间,他闻远方传来戏腔——
“仍闻十二年前战鼓响,血泪恩仇两未消——”
血泪恩仇两未消!
血泪恩仇两消!
评论:
刘桉:这么久没见还记得老公身上的气味小沈你也真的是…
昔忆府君小虞:窄门,让我想起纪德的那部《窄门》和马太福音——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98%HCL:我的天啊,短短对话道破了真心,若只有纯粹的恨,怎么会考虑让人长久活着……郑鄂以沉默作反应……太精彩了。
能不能睡个好觉:窄门的形容好新奇好合适……你们尽力从这窄门中进来吧,去靠近真正的极乐,用自己的努力去换取天下常平。可是偏偏有人不愿,他留在雪夜的那片大火里,期望十二年前本该和自己一同死去的人和他留在这窄门外。
云沂:爱如窄门,挤不进,出不来,只能任恨的菌丝缠绕,堵的厉害。
雷与风同归:老师写的真的真的太好了,原作向是我永恒的爱……看到标题回忆起我在开封探索的最后一站——废弃的郑家老宅,那些漆黑的残垣断壁诉说着恩仇十二载的一切,作为少东家走过的时候,也在想放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呢?正如您文中的绝妙比喻,透过那道窄门向外看去,究竟是谁在绝境中无法走出?是沈义伦浑身解数爬到高位,再让给挚友为其指引正道,还是郑鄂尝试跟随朱鱼行善,却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破碎中崩溃毁灭一切。郑沈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恨被老师的文字传递得淋漓尽致,他们注定是要纠葛一生至死方休的,因为命数在那场大火里已种下种子。郑鄂以愧拴住自己的挚友,抱紧对方的时候看对方痛苦,虽不快乐,却有一种无言的满足和征服。但是沈义伦他更豁达通透,他想穿过那些窄门,再推一把挚友,宁愿为之付出生命,也要把郑鄂送出去,让他丢掉求死的念头替自己好好活。看完我徒留一声叹息,这个门,似乎也把我留下了……
ΙΧΘΥΣ榑晠:我一直觉得小沈从被关那一刻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常平使是给郑鄂的退路,如果少侠不来,他要么自己过去,要么继续硬撑,撑了好几年,偏偏放了那火就一朝毒发,分明就是心存死志才这样,但是看到好多饭都没写这个
我推美1:老大你写得太贴脸太对味儿,好喜欢,看完心里酸酸的?
日出沧浪回复了 一只仙人球儿:喜欢“水痕”这个比喻,沈义伦之于郑鄂就是如此,不伤之于肌肤,但就此铭刻一生。
两者皆可抛:写的太对味了,窄门这个意向好好,十二载恩仇的天堑浓缩在了这一道缝隙里,从此只能看着那么一点点的彼此,沈义伦带着这一隙的阿郑反而越走越远,越来越坚定,郑鄂这一隙的阿沈反而成为了他心口的一道疤,想往前走一步都觉得疼…老师简直是天才,这个意向太妙了,有种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说不出来的朦胧美感,太对味了,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