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gl》翻身牛马把歌唱

24、第 24 章

　　梧桐叶隙间漏下的阳光还有些稀薄，郑小千跨上共享单车的车座，金属车铃被她随手一拨，发出“叮铃”一声清脆的锐响，融入淡青色的天空。

　　远处，东方明珠塔的尖顶在薄云后若隐若现。她迎着微凉的晨风用力蹬车，风灌进宽大的短袖T恤，鼓起猎猎的声响。

　　手机导航安静地躺在兜里里，她并不急着查看，任由车轮碾过外滩湿漉漉、泛着幽光的石板路，视线掠过黄浦江面粼粼的波光，看着对岸陆家嘴那片钢铁森林般的摩天大楼群在视野里逐渐放大、逼近。

　　咸涩的江风裹挟着低沉的轮船汽笛声，扑面而来。

　　*
　　沪城西区，一栋被高大法国梧桐严密包裹的老洋房，沉默地矗立在静谧的街道旁。黄铜门环擦得锃亮。于寻舟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红木、旧书页和高级线香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家”的味道。

　　父亲于呈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客厅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柜前，指尖滑过一排排精装书脊。听到动静，他转过身，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羊绒开衫，身形挺拔，即使在家也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回来了。”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爸。”于寻舟换上玄关的软底拖鞋，将给父母带的伴手礼——两盒包装雅致的山城特产茶叶——放在一旁的边几上。

　　母亲周蕴仪从偏厅的花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支刚剪下的白色芍药。她穿着米白色的真丝家居服，头发挽成一个松而不散的髻，几缕银丝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添了份从容的贵气。

　　“囡囡，”她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终于回来了，路上顺利？气色看着还行，就是瘦了点。山城那地方，吃得还习惯？”

　　“都挺好，妈。”于寻舟走过去，接过母亲手中的花，熟练地插进玄关青瓷瓶里。

　　三人移步至客厅。于寻舟在惯常坐的那张硬实的雕花红木椅上坐下，脊背习惯性地挺直。母亲周蕴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份打印工整的流程单。

　　“生日宴定在牡丹厅，晚上六点十八分准时开席。这是最终确认的宾客名单和座位图，你再过目一下。”周蕴仪将名单递过来，指尖点在几个名字上，“王伯伯和李董的位置调换了一下，李董太太腰不好，靠门近些方便出入。你父亲致辞安排在冷盘上齐后，大约六点四十......”

　　于寻舟安静听着，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桌位间快速移动，确认无误后点头：“嗯，座位安排合理。致辞稿我昨晚又顺了一遍，时间卡在三分钟内。”

　　“答谢礼是定制的汝窑茶具套组，”周蕴仪继续道，“礼盒上系了金丝楠木的名牌。待会儿老陈会把东西先运去饭店，你记得提前一小时到，跟酒店经理最后核对接引、上菜顺序，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于寻舟，“你小姑一家从澳洲回来，他们家老二带了新交的女朋友，背景不太清楚，你留心照应着点，别失了礼数。”

　　“明白，妈。”于寻舟端起描金细瓷杯，啜了一口温热的龙井。

　　茶是好茶，只是这流程，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像精密仪器的齿轮，必须严丝合缝。她感到一丝熟悉的疲惫，像细沙，无声地沉淀在心底。

　　于呈一直没说话，只是翻着最新的《经济学人》杂志。直到这时，他才摘下眼镜，用一方细腻的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目光却落在女儿身上。

　　“山城那趟，耗时费力。”他开口，声音不高，“收尾工作，尽快处理干净。心思，要收回来了。”镜片重新架回鼻梁，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晚上场合重要，打起精神。”

　　“知道了，爸。”于寻舟放下茶杯，指尖在微凉的杯沿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
　　黑色的宾利慕尚平稳地驶出老宅。于寻舟坐在副驾，父母坐在后座。车内空间宽敞，却异常安静，只有空调送风的轻微声响。

　　周蕴仪对着小镜子，用一支精巧的口红补了补唇色。于呈闭目养神。

　　于寻舟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她悄悄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脸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倦意抹去，换上一种沉静而从容的神情。

　　*
　　牡丹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巨大的圆桌铺着雪白挺括的桌布，银质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宾客陆续到来，衣香鬓影，笑语寒暄。

　　于寻舟站在父母身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煦得体的微笑。她精准地称呼着每一位长辈的头衔或尊称，握手力度适中，寒暄用语分寸拿捏得刚好。

　　当姑妈热情地拥抱她，那对硕大的翡翠耳环在她眼前晃动时，她微微偏头，笑容不变，巧妙地避开了那晃眼的光芒，同时不着痕迹地扶了姑妈一下：“姑妈小心，您今天气色真好。”

　　宴席开始，精致的菜肴流水般送上。话题自然围绕着家族里年轻一代的学业、事业。于寻舟适时地参与几句，观点清晰，语气谦和，既展现了见解，又不显得锋芒毕露。她熟练地用公筷为长辈布菜，姿态优雅。

　　坐在旁边的小侄女，约莫十来岁，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寻舟姑姑，我以后做什么好呀？”

　　于寻舟正舀起一勺清汤，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放下汤匙，侧过脸，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做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就好。”

　　餐桌上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妙的静默。随即，是几声长辈们心照不宣的、混合着宽容与不以为然的轻笑。

　　“哎哟，我们寻舟啊，从小就知道轻重缓急。”大伯笑着，用公筷夹起一筷子油亮饱满的鲍鱼放到小侄女碗里，目光扫过于寻舟，带着由衷的赞许，“这才是榜样。高考全省前列，那是实打实的真本事。名校回来就是顶尖律所的高伙，前途不可限量！” 他话语里的自豪感清晰可辨。

　　“是啊，这孩子打小就自律，目标明确，从不用人操心......”

　　“精英教育出来的，眼界格局就是不一样......”

　　赞誉声此起彼伏，如同温热的潮水，将于寻舟包围。

　　她微微垂眼，看着自己骨瓷碗里那盅温润如玉的汤羹，汤底清澈，映着天花板上华丽吊灯模糊变形的倒影。她拿起汤匙，轻轻搅动了一下，汤面漾开细碎的波纹，将那倒影搅得更碎。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薄薄的礼服裙料，传来一下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于寻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专注地搅动着汤羹。

　　几秒后，她极其自然地抬手，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嘴角，指尖在桌布的掩护下，飞快地探入口袋，触碰到冰凉的机身。

　　她微微侧身，仿佛在倾听旁边堂哥说话，借着身体的遮挡，在桌下极其短暂地点亮了屏幕。

　　微信传来一张照片，内容是街边的一直潦草的卷毛小狗，仔细一看卷毛小狗身后的橱窗倒影着郑小千骑共享单车的身影。配文只有一个简单的、明黄色的太阳表情。

　　于寻舟的目光在那只小狗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温热的汤匙柄。

　　她甚至没有看清照片边缘是什么，便迅速按灭了屏幕，将那片突如其来的光亮与自由的气息，重新藏回口袋的黑暗中。脸上，那抹得体的微笑纹丝未动。

　　*
　　郑小千斜倚在共享单车的金属车把上，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人行道边缘一颗顽固的小石子。晚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

　　手机在裤袋里骤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划开接听键，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喂？大忙人，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家里没找到你。”于寻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混杂着车流低沉的嗡鸣，透着一股被精心掩饰过、却依旧能捕捉到的疲惫，“跑哪儿去了？”

　　郑小千没回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一个实时的定位标记瞬间发送过去。

　　“来这儿找我。”她话音刚落，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紧接着听筒里就传来一声清晰的车喇叭声，以及于寻舟干脆利落的声音：“等着，马上到。”

　　晚风更大了些，卷起郑小千宽松的衣角。她索性跨坐在单车上，一只脚点地，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地铁口涌出又散入夜色的人潮。

　　她开始数经过的出租车，一辆、两辆......当数到第三十七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驶过时，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下。

　　车门打开，于寻舟踩着细高跟利落地跨下车，动作带着点职业性的干练。她穿的礼服已经换成了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目光扫视，精准地锁定了路灯下的身影。

　　“跟我走！”郑小千不等她开口，清脆的嗓音在夜风里扬起。她故意没往大路走，一拐就钻进了旁边蛛网般密布的狭窄巷道。

　　她故意在小巷里七拐八绕，身后，细高跟敲击石板路的急促声响如影随形，哒、哒、哒......节奏清晰，带着点追赶的意味。

　　就在拐进最后一个幽暗的巷口时，眼前豁然开朗。

　　浓重的夜色仿佛被月光温柔地撕开一道口子——一片藏匿在高楼大厦冰冷缝隙间的小小花园，如同被遗忘的绿洲，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藤蔓如瀑布般倾泻，缠绕着古朴的铁艺长椅。中央的小喷泉在夜色中汩汩流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碎成点点跳跃的银光，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于寻舟扶着巷口冰凉的砖墙，微微喘着气，几缕被汗意沾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在路灯残余的光晕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望着眼前这方隐秘天地，又看向前方正回头望着她的郑小千。

　　对方正歪着头看她，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狡黠的侧脸线条，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纯粹而明亮的笑意，像落入了星子。就在这一刻，白天家宴上那些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应酬画面，那些精心维持的端庄得体，仿佛被这清凉的晚风和眼前人纯粹的笑容轻轻一吹，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化作了虚幻的泡影。

　　她站稳身形，理了理微乱的发丝，突然朝着郑小千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那白天在长辈面前滴水不漏的端庄面具此刻彻底卸下，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直接，尾音微微上扬：

　　“我的生日礼物呢？”

　　“闭眼。”郑小千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晃了晃，眼中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于寻舟看着她，顺从地阖上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在她白皙的眼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安静地栖息着。

　　“好了，睁眼吧！”郑小千的声音带着雀跃。

　　于寻舟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精巧的盒子或华丽的物件，只有郑小千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在夜色里像星辰一样熠熠生辉，带着纯粹的兴奋和期待。

　　“就是这里！”郑小千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夜色。晚风瞬间灌满她宽大的短袖，鼓胀如小小的风帆。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自豪，“我骑着车，瞎转悠找到的！没看导航，也没查任何攻略，就凭感觉钻巷子！”她的目光扫过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在介绍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喷泉本身在夜色中勾勒出细碎跳跃的光弧，像散落一地的碎钻。远处，某国使馆的旗帜在夜风中无声地舒展轻摆。更远处，城市图书馆的哥特式尖顶沉默地刺破深蓝的夜空。而环绕花园的建筑，巴洛克风格的繁复雕花墙面与中式建筑的飞檐翘角，在近处霓虹灯牌的映照下奇妙地交织、共生，构成一幅光怪陆离又和谐共存的拼贴画。

　　“看！”郑小千拽过于寻舟的手腕，拉着她在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小圈，踏在湿润的石板小径上。

　　“像不像你说的那个游戏里的世界？”她的笑声清脆，“在沪城，不用导航，就靠瞎逛才能找到的地方！是不是很棒？”

　　于寻舟的目光缓缓掠过那些在夜色中沉默的铁艺长椅，缠绕其上的藤蔓枝叶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记忆里，过去二十多年的每一个生日，都如同精密仪器般被安排得滴水不漏——高级餐厅、定制蛋糕、名贵礼物、必要的社交寒暄......却从未有过一个人，会骑着叮当作响的单车，在钢筋水泥的冰冷森林里左冲右突，只为给她开辟出这样一方不期而遇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秘境。

　　她抬起手，极其自然地将郑小千被夜风吹乱、贴在脸颊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专属的....我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