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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七 四人行,必无师自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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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仿佛在这漫天谜团中理出一丝头绪,试图合力将那隐约可见的金线牢牢抓到手中。
“我们捋一捋啊,”魏无羡拿过纸笔,边说边写,“射日之征期间,江澄杀了温逐流,消息传出去,赵波打算复仇。但是——”
“临安赵氏在射日之征中几乎被灭门,仙府迁离清凉峰,而赵波独自留下,”蓝忘机接过话头,“复仇需要物资。他在混乱中将赵氏的部分藏书和宝物据为己有。”
蓝曦臣道:“他在《赵门异咒录》中寻到被错冠以‘挫骨扬灰’之名的咒术,其创造者名为赵无渡。同时,他手中的宝物包括一把蓝氏长老琴,他将其拆毁,琴弦用作门上机关。”
“这大约发生在射日之征后,而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你家‘古室’里一把长老琴忽然自行奏起吴地悼亡曲《葛生》,之后古琴自毁,琴灵自尽。”江澄总结,“——有没有可能,它在悼念的正是被赵波拆毁的那把琴?”
他双眼一眯,杏目里的光锋利而明亮,看得蓝曦臣一瞬间晃了神。
对面的魏无羡一拍桌子,将他思绪拽回:“有道理!你们家有对琴这种说法吗?”
蓝忘机颔首:“制一把琴需好几种木材,若以同样几根木料同时分制两把琴,又得同一人灵力灌注,自然彼此生感应。”
“但这很难,”蓝曦臣掩住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道,“因木材之间契合与否乃是天定,司琴室是将数根木料上可用的部分截下,彼此混作一团配对,几乎不可能有两把琴来自同几根木料。除非这两把琴并非出自司琴室,而是琴主本人亲自取木伐斫制成。”
“就是这个!”魏无羡一合掌,“蓝大哥你曾奇怪于为何蓝氏上下数百年,只有那一把琴生出琴灵,我想正是因为这把琴并非委托司琴室,而是那长老本人倾尽心血亲自斫成。——这样看来,那位长老亦是深情之人。”
《葛生》乃是未亡人悼念爱侣之曲,而若真如四人猜测,自毁的古琴与赵氏手中古琴原为蓝氏长老亲制对琴,那被赵波拆毁的这把琴无疑就是当年长老赠与爱侣的。
四人均为这人亡琴毁的结局唏嘘不已,室内一时沉寂。
江澄抿抿唇,有些焦躁地搓了搓手指,捏住另一手手腕,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但这与‘挫骨扬灰’并无关系。”
魏无羡注意到对方的焦虑,猛地反应过来:“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先找手头的书——”
“——不一定。”蓝曦臣忽然开口。
他屈指抵住下唇,若有所思道:“照我们的推测,我族长老的那位爱侣应是赵氏门人,而‘赵无渡’这个名字出现在我族藏书中……藏书阁中所有书籍我全部翻阅过,但毕竟卷帙浩繁,许多书目只知其大概,之所以对‘赵无渡’这名字有些印象,我隐约记得是……因为当时感到了惊讶。”
“惊讶?”魏无羡疑惑道。
“惊讶。”蓝曦臣点点头,“我应该是在一本蓝家独有的、乃至与蓝家有关的书里读到了这个名字,才会觉得惊讶。因此我怀疑赵无渡与那位赵氏爱侣之间有所联系。”
而且,冥冥之中有什么让他生出种直觉,他们离最后的答案已经很近了。
他转头对上江澄的双眼,忍不住想要抹去那其中的一切阴霾:“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蓝曦臣的语气温和一如平常,但其中的坚定却不容置疑。这并非一句无力的安抚,而是笃定的事实陈述。
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江澄无法不相信他。
江澄只想相信他。
“哦……哦。”江澄呆呆地应了一声,猛地转过头避开那灼人视线,只留给对方一个通红的耳尖,用力翻开面前的古籍,“所以关键还是要找到赵无渡才行!”
室内一时满是江澄哗哗的翻书声。书案另一边,魏无羡一手翻书,视线在蓝曦臣和江澄之间狐疑地来回;刚才那一幕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偏头扔给蓝忘机一个眼神:他们俩是不是有点……?
蓝忘机看懂了,欲言又止,最后朝自家兄长投去复杂的一瞥,颇有些用力地低下头,也翻找起古册来。在魏无羡眼中,那帅气的侧脸竟露出了一丝愁苦和委屈。
不是吧,难道真的……魏无羡睁大眼,盯着对面瞧了半天,最终被察觉到的江澄回以一个不耐烦的疑问目光,连忙糊弄地笑笑,也埋头工作起来。
在有些诡异的沉默中,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禁书室的书已经被翻过了三分之一,重点关注的异咒录全部检阅完毕,赵无渡其人仍不知所踪。大海捞针一样的搜索令四人都心神疲惫,蓝曦臣提议今日先到此为止,众人都没有异议。
魏无羡一抬头就捂着颈椎低声嘶气,边上蓝忘机二话不说抬手替他按摩。对两人的亲密动作江澄如今已勉强习惯,只翻了个还算隐蔽的白眼,兀自起身准备上楼。
站起的瞬间,他眼前一黑,骤然失了平衡,手撑向桌面却带倒了几本书,朝边上倒下去。
在魏无羡的惊呼里,江澄稳稳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澄?”
江澄下意识抓住身前的什么,用力握紧,眼前黑雾终于散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只手。
他侧倚在蓝曦臣匆忙的怀抱里,左肩抵着对方胸膛,后背被对方的右臂揽着,而他下意识伸出的右手,正紧紧握着对方虚搂住自己的左手。
“晚吟你没事吧?”
对方担忧而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温热吐息拂过额前,说话时胸腔细微的震颤顺着他左肩传遍全身,如电流般令他指尖一阵酥麻。
甚至来不及细细体会那份带着檀香的暖意,江澄急忙站直身体抽回手。稍一偏头,重新敞亮起来的视野里满是蓝曦臣——擦过眼前的发,骨节分明的手,宽阔厚实的肩,雪白宽大的袖——他后退一步,无路可退地把目光转向魏无羡,却不知是在回答谁:“没事,起太急罢了。”
说罢,他匆匆扶起倒下的凳子,逃也似地上了楼。
“哎,你等等——”魏无羡试图叫住江澄未果,却见蓝曦臣忧虑地注视对方背影片刻,也跟了上去,“——大哥你去找他?”
蓝曦臣朝他点点头:“我有些担心晚吟,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魏无羡目送两人先后离去,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不论是莫名慌乱的江澄,还是根本未注意到那慌乱、满心担忧的蓝曦臣,两人都显出对对方的过分关注与在意,而背后的原因昭然若揭。
“蓝湛啊……”他看向恋人。
蓝忘机拒绝发言。
江澄小心掀开暗门,确定四周无人后才走上来。撞倒座椅的小腿隐隐作痛,江澄不愿思考自己的反常源自何处,只得逃避地将思绪引到另一个方向。他屈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感到一阵疼痛,而它仅仅撑了下桌面、又握了握……而已。
心里的涟漪渐渐平息,他皱眉望向门外日光,只觉脚下阴影悄然缠上直到眼底,一个猜想逐渐被证实。
这一个月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疼痛正慢慢啃噬他的身躯。而这蚀骨之痛的终点究竟有多远,他并不清楚。
或许是生的另一头。
江澄心事重重地走出两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不记得回龙胆小筑的路。他尴尬地停下,犹豫片刻,刚要凭印象尝试,仿佛感知到他的困境一般,熟悉的声音分毫不差地在身后响起:
“晚吟要回住处吗?我陪你吧。”
蓝曦臣走到他身边,自然地与他并肩前行:“家母故居位置偏僻,确实不太好记。”
江澄半边肩膀被笼在对方的影子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躁动起来。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便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不再言语。
但蓝曦臣误把他的沉默当做不适,停下脚步担忧地低头对上他视线:“晚吟你还好吗?是不是骨疼又加重了?”
江澄猝不及防落进那双温柔的眸子里,下意识倒退一步,上身后仰,手指在身侧屈起,开口时差点咬到舌头:“没、没有。”
他明显的抗拒姿态令蓝曦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江澄甚至觉得自己从中瞥见了转瞬即逝的受伤。
“不是,那个,”江澄这人嘴硬心软,如今对上蓝曦臣那张脸更是动不动就心里发紧,努力弥补道,“你吓我一跳。”
蓝曦臣眨眨眼,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近得过分,连忙拉开距离:“是我唐突了。”
倒也没有,江澄心里暗道,而且……这退得好像又有点远。
他的视线划过两人间三步左右的距离,仿佛被无形的细线轻拽一般,不觉又落回蓝曦臣忧虑的眼里。他顿了顿,略犹豫地抬手拍拍对方手肘。
“没事,”他很轻地勾了勾嘴角,“你不是让我别担心么,那你也别担心。”
蓝曦臣一愣,露出个无奈而温柔的微笑,抬起右手轻轻覆住对方搭在自己左臂上的手,将那纤细而温软的指尖包覆在掌中,给它一个止于友人的轻握。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他松开手,感到掌心一阵空荡冷意,“但……”
他踟躇片刻,还是没有把那普通却逾矩的话说出口,最后干巴巴地道:“但如果痛得厉害,还是要告诉我们,好生休养。”
但……我还是会担心你的。
江澄默然与蓝曦臣并肩,手背几乎相触却从未相触。
江澄不喜欢蓝曦臣露出那样担忧的表情,哪怕是为了他。
尤其是为了他。
那让他心中长出一分隐秘的欢喜,又浮起一丝轻微的酸涩,情绪交织在一起,如藤蔓如血管,就快将他的心牢牢锁住,难以挣脱。
他想靠近,想要抬手抚平蓝曦臣眉间浅浅的纹路。
所以他想要逃离。
这样复杂的情感对他来说太过新奇,以至于令他恐惧。
一路上,杂乱无章的思绪塞满了江澄的脑海,直到一片灼眼的紫色突兀地打断了他那不成思路的思路。
江澄慢半拍停下脚步,将整片龙胆小筑收入眼底,被搁置许久的不忿缓缓缠回他心上。
蓝忘机虽然将他错看成自己故去的母亲,甚至还因此生自己的气,但江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恼火——毕竟,对方只是蓝忘机。
可蓝曦臣也看错了——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但他也看错了。不知为何这格外令江澄无法接受。
中咒至今,不论是魏婴、金凌、莲心、蓝忘机,乃至江澄自己,都有意无意地在他身上了看到故人的影子——甚至寻找故人的影子。江厌离、虞紫鸢、蓝夫人……来自过往的粘稠阴影缠住他脚踝,拖拽他的双手,在他颈上留下勒痕,直到如无底湖水般将他彻底淹没,遮住他的本来面目。
江澄当然并不怨恨他们,不论生者还是亡者,因为他也和生者一样思念着亡者。在这一个月里,他也曾于夜半无眠时对镜枯坐,在晦暗的烛火下,镜中的面容变得模糊,好似故人正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与他遥遥相望。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会在那灰色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生出无奈的怒火,因为——
那目光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尽管只有短短一月,但连江澄都已经有些记不起自己本来的样子。
而他本来以为蓝曦臣会替他记住。
蓝曦臣又同他说了几句,正要离开,江澄明知自己不该问那个幼稚且不合时宜的问题,却在对方转身的那一刻咬住下唇,终究没能忍住。
“蓝曦臣,”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穿这身衣服更适合这里?”
蓝曦臣疑惑地回身望向他,一时没能明白他的问题。但在看清江澄那故作平静下的惶然时,在看清那白衫女子强撑脊背立于龙胆小筑前的身姿时,他忽然读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他心中不觉升起一股怜惜与不平——为了眼前这比谁都好,比谁都更渴望陪伴,却比谁都不被理解,比谁都更孤独的人。
他不觉勾起一个包容安抚的微笑,和声道:“我先给晚吟讲个故事吧。”
江澄惊讶地听面前人缓缓道出家中禁忌往事,一双杏目越睁越大。
原来蓝曦臣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有个和睦的家庭——他总觉得,这样好的人,一定是在温馨恩爱的父母陪伴下成长的——而是和他一样,双亲间有诸多难以平复的纠葛,彼此折磨半生。只不过江枫眠拼命想要推开虞紫鸢,蓝曦臣的父亲却放弃前途也要留下他的母亲,或者说,也要困住她。
宁可不顾反对,在云深不知处建造这座格格不入的龙胆小筑,也要令那不属于素白仙境的冶艳紫色扎根其间。
说这往事时,蓝曦臣脸上没有半分怨怼,只有深深的怀念。末了,他略带歉意地望向江澄道:“家母虽然自愿被关在此处,在与我们见面时逗我们玩乐,骨子里却一直是个爽利干练、果断决绝的侠士,即使朝我们温柔地笑时,眼里也总含着锐利的光。她平日嫌麻烦,长发总是在脑后简单利落地扎起,和晚吟你今天的装束着实相似。因此你走出来时,我和忘机一时都有些意外。”
江澄紧紧抿起唇。
“但是,我并没有把你当成她,”看见他的神情,蓝曦臣温言道,“我确实因为你的打扮想起了母亲,但我不会认错的。哪怕再像,你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像你和令姊、令堂一样,即便有血脉的联系,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人。你们谁都不是谁的影子。”
他的语气真挚一如往常,却并不郑重,好像方才的每一句话都如日升月落般,是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道理。
“我很早就说过,也始终这样认为——”
“江宗主就是江宗主呀。”
见江澄哑口无言的呆愣样子,蓝曦臣眉眼弯起些许弧度。
“如果晚吟想听我的意见……我倒觉得你原本的衣服更合适些,紫色的,和龙胆花很相衬,在你身上也更亲切服帖。”
江澄不记得自己怎么和蓝曦臣道别的,他浑浑噩噩地走进小筑,几乎跌坐在榻上。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能有一个人透过他努力支起的外壳,看清他眼底最深的阴影,又用那样平白温和的言语轻易将其抹去。
蓝曦臣一直看着他,不是某个过去的幻影,不是某个像他却不是他的故人,只是他。
蓝曦臣一直看着江澄。那深邃而温和的目光真切地落在了他身上。
他确实记住了江澄的样子——他从未忘却。
心跳如擂鼓般在耳边响起,杂乱无章,敲得他生疼;江澄胸口发热,却好似冷极了一般,缓缓抱膝蜷起,额头死死抵住双膝。
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灵脉都在鼓噪,那感觉甜蜜而痛苦,喜悦却酸涩。哪怕江澄此生从未体会过,此时也终于无师自通。
“完了。”他紧紧闭起双眼,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几乎有些绝望地朝心口喃喃。
完了。
蓝曦臣回到寒室,在屋里走了几圈,心还是有些静不下来,干脆坐到书案前,拿起最近在回顾的《蓝氏家传》,从之前夹书签处读下去。
方才那一席话虽是他肺腑之言,但他如今对江澄抱了别样的心思,心里有了想藏的秘密,于是再怎么磊落坦荡的话语,说出口时也担心会暴露自己的情意。
蓝曦臣面上平静如常,心里却波澜未定,只觉得江澄的名字趁他不察,从思绪里每个罅隙里钻出来,在他心上轻轻一敲。
若是放在过去,每每心不定,蓝曦臣总会吹奏裂冰,以乐遣情。可如今不一样了,清心曲吹到一半总有转成《蒹葭》、《关雎》的势头。蓝曦臣无奈,只能读些枯燥而沉重的古籍转移注意力。
《蓝氏家传》乃是蓝氏家谱,记载了蓝氏数百年以来诸位先辈的事迹,只有宗主和族中长老有资格翻阅。蓝曦臣此前只在新任宗主时大致浏览过一遍,若非此次为江澄一事翻遍藏书阁,他也不会想到再读——尽管他并不认为这书满蓝氏先人之名的故纸堆里能有什么线索,但他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更何况,它确实能让自己定下心。
——直到半刻钟后,一个遍寻不得的名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在意识到自己读到了什么的瞬间,蓝曦臣睁大眼,不顾风度地猛然起身,膝盖撞到书案也毫无知觉。
“……‘赵无渡’?!”
TBC
就,我真的很不会写感情线(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