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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人幽幽,琴幽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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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风歌,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株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范成大《霜天晓角》
剑气,从我耳旁擦过,割下了几缕青丝,右脸颊似乎有什么热流被雪冷却,空气中有血的腥味。原来荧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炎。
而炎的剑,竟也在我胸口两寸前生生止住,虎口被自身的力量震得出了血。他握着剑的手在发抖,满脸恼怒。
我淡淡道:“不是要杀我吗?”说着,我向剑尖踏前一步。
他吃了一惊,退了一步。他望着我,眼中有撕裂的疼痛与悲哀。红衣飘零,如败落的枫叶。
温热的液体从我眼中滑落,随即被风雪冷却。这场游戏,所有人都是输家。
忽然,炎吐了一大口鲜血,如在雪地上盛开的红莲。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是那么残忍。我是一个最没赌德的赌徒,自己输光了便要拉着别人为我陪葬。
炎忽然捧着头,满脸痛苦:“这是什么?” 似乎有什么画面正在他脑海播放。
太湖与天相接处,镶着一道朦胧的白光。天,亮了。随着光打破静默的,是荧疲倦的声音:“炎,静是你杀的。”
炎浑身一颤,倒退了几步,怒道:“你胡说什么?!”
荧一脸颓然,眼中有深深的悲悯:“十年前,我们的决斗也是到了最后一招。不同的是,我在顺风的位置。当时,静冲了过来挡在你身前,而没有收得住手的是你……”
“你胡说!你胡说!是你!明明是你杀死静的!”他怒吼,却挥不去脑海中的画面。
“你原谅不了自己,所以把这段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删改了。”
“不是!不会的!怎么会是这样?”他步履踉跄地退到一棵大梅树下,无力地坐下来,
“其实你说我是凶手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我的逼迫,静根本不会死,所以我从没有否认,如果没有这一幕的重演,也许……”
枫焰双斩悲哀地躺在雪地上。炎再没有大喊大叫,静默而凄凉。良久,他忽地扬起嘲弄的微笑,然这次,他嘲弄的却是自己。他呢喃道:“原来如此。”他原谅不了自己,所以选择了忘却,而现在他已经完全记起了。
忘记,也许比较幸福吧,至少还能理直气壮地恨。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天也已经大亮,却依旧很冷。
炎缓缓地站起身子,眼里失却了那份狡黠与狂傲,就像老虎失却了它的利齿。
“只剩下你呢。”他拾起枫焰,喃喃自语。
城外一片白色的荒凉,几课老树静静地立着,虽生犹死。
“我就送到这里吧。”我道。
“也好。”炎淡淡一笑。
我们沉默了一阵,他又道:“也许以后也很难见面了吧。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
“你呢?”我反问。
他张了张口,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只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凄然一笑。他终究还是没有说。
良久,我道:“人死了,再伤心、难过、后悔、自责,都是无补于事的。死了便是死了,再做任何事都无法补偿,可是,你还可以为活着的人做一些事。”这句话,是当初他跟我说的。我明知世间的大夫,多数都是能医不自医的,仍是说出这句话。
他忽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如此用力,以致我连骨头也生痛,可我没有挣开。他道:“可我欠她实在太多了。失忆时,我以为自己失去了心爱的人,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爱过她。那时我是故意气荧的,我根本没想过和静一起。梦,你不知道我多么卑劣,我利用一个爱着我的好朋友去满足自己的好胜心!而静,她明明知道!她明明知道的!
“我终于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可惜已经太迟了。”他轻轻一笑,拍了拍我的头,“我走了。荧,他很好,会好好对你的。梦,我求你,你一定要幸福。”他的眼里闪着光芒,若银河中的繁星,带着撕裂的哀伤。
他终究要离开。
我淡淡地望着他,异常地平静。也许我一句挽留,一句哀求,就可以留下他——他舍不下我。然我什么也没说。
师父说我的好胜会让我孤独终老,炎说我的倔强总令他感到心疼。
这是我的命。
这时,我终于肯认了。
他松开了我的手。我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连同他手心的温度一起消失了。我始终什么也抓不住。
他跨上马,策马而去。山回路转,从此各自天涯,互不相干。
我望着那行马蹄印默默地流着泪。那些感情,我们心知肚明,只是它那样不堪,我要不起,他也给不起。
回到寒香园时,又是一个黄昏了。昨晚风雪太大,打落了不少梅花,零落成泥辗作尘。
荧站在水榭中等我。雪白的身影还是那么英挺,但我觉得他仿佛一夜又老了十年。
“和我合奏一曲好吗?”我道。
我弹起了他们常吹的那首曲子,荧在我身旁奏笛和应。幽幽乐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里是如此美好,美好得我不配拥有。荧,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的神,我无法容忍自己交给你一份不完美的感情,你明白吗?
没想到,我们第一次合奏的,居然是阙哀伤凄凉的离别曲。
那晚,小雪又下了一夜。寒雪中,柔肠百转的乐声回荡在夜空。我们似乎把所有的感情都融在了这次演奏中,此后,我不再抚筝。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演奏了。
最后,他只是微笑着道:“梦,你太好胜了。”然他的眼神还是有那么深的包容和体谅。他终究还是懂我的。他不知道,在这一刹,我是多么的想抚平他眼角的皱纹。
“谢谢你一直容忍我的任性。”我向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