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仇恨 ...
-
顾惜朝再次见到顾潋滟已是次日清晨。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跟着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顾惜朝，醒一醒，我带你去见你娘。”
听到“娘”，顾惜朝一骨碌爬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跟着人就出去了。
虽然不知道在前面带路的女子是什麽人，顾惜朝却直觉她跟昨夜的男人不同，心下也放松了不少。
看来，这里，还是有好人的。
轻松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走在前面的女子推开了一扇门，然后侧了身子，让顾惜朝进去。
“娘！”顾惜朝扑上去。
床上的顾潋滟费力地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顾惜朝察觉到不对，“娘，你怎麽了？怎麽不说话？昨晚，昨晚，那个九幽……没事，娘，我回家去给你取药去，你等着……”小小年纪，顾惜朝早已习惯，他天真地以为，这次和以前一样，一定是客人太过分，弄伤了母亲。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懂事地去帮母亲买药——省下一顿饭的钱，去帮母亲，买最廉价的药。
他拔腿想跑，却被门口的女子拦住，“没用了。”
顾惜朝用力想推开她，“走开！你们都是魔鬼，我讨厌你们，你滚！”
女子纹丝不动，顾惜朝却费尽气力，喘息不止。
一时间，房间内除了顾惜朝的喘气声，再听不到其余响动。
“啊……”猛然间，床上的顾潋滟惨叫一声，身体随之高高弹起，复又重重落下。
顾惜朝惊恐地回头，只见顾潋滟刚刚苍白无血的脸色现在已变得土黑摄人，眸光涣散，浑身都在止不住的抽搐。
女子轻轻上前，“你还有什麽要说的就赶紧说吧，没时间了。”
顾潋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头转向了顾惜朝。
顾惜朝下意识地朝她走去，顾潋滟看着他，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战栗，牙齿上下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虽然小，虽然没见过死人，周大少死的时候，周老妇人硬是把他们母子挡在门外。但，顾惜朝却模糊地想，娘，大概是活不成了。
又一声惨叫，顾潋滟的眼眸恨恨地投向顾惜朝，这次是真的用尽了力气，嘶声地喊，“小杂种，快杀了我！”
顾惜朝愣住，女子叹口气，提起手中的剑……
顾潋滟却定定地望住顾惜朝，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厌恶、渴求、哀伤……
一闪念间，顾惜朝似乎明白了什麽，劈手就去夺女子手中的剑，手掌被划破了也不在乎。
女子再次轻轻叹气，缓缓道，“刺她的喉咙，你娘就可以解脱了。”
顾惜朝深吸口气，提剑，刺下……
窗外，雪已驻。冬日的清晨，却依旧是漆黑的一片。
顾惜朝握着剑，指缝间鲜血汩汩而下，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女子暗自在心中叹息，“九幽，你究竟要作孽到何时？”
“我叫傅晚晴。你娘，昨晚被九幽强行转化成冥族，体质不合，体内真气相互冲撞，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顾惜朝没有回答，甚至都没哭，就只那麽簌簌地站着。
傅晚晴心中一酸，伸手按住孩子削薄的双肩，“顾惜朝，你娘有东西给你。”
孩子机械地回身，接过傅晚晴手中的物件。
一个厚厚的本子，看样子已有时日，却不知道里面记的是什麽。顾潋滟虽出身青楼，却是妈妈费心调教的，识文断字，样样都好。顾惜朝在周家的那几年，顾潋滟自己教他识字，却也不比正牌的少爷小姐们差。
刚翻开第一页，顾惜朝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惜朝今日没吃早饭，昨夜张三爷玩得狠了，我下不来床。惜朝去给我买药，用他的饭钱。”
“惜朝今日有些伤寒，最近生意不好，我没钱给他添置棉衣。明日我把床上的被褥拆了罢，看看够不够做一件保暖的衣物。”
“惜朝说想买只蜡烛，他说好些人家都用蜡烛，比油灯亮多了……”
“惜朝今日叫我别接客了，说他会出去做事，说他会养我。呵，真是个傻孩子，哪儿有那麽容易的事？”
每一页，每一页的开头，都是娟秀的“惜朝”二字。一个连顾惜朝自己都要忘记的名字，他记得自己叫“小杂种”，直到母亲死的前一刻，也还是叫他“小杂种”呀……
最后一页，字是歪扭着的，“惜朝，别叫魔鬼动手。你杀了我，就逃出去。”
顾惜朝看向床上的顾潋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傅晚晴一时不忍，蹲下身，紧紧搂住那十二岁的少年，任他在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明日就是千年盛典了，晚晴，你竟不添件新衣？”九幽斜倚在宽大的座椅上，怀中搂着一名妖娆多姿的女子。
傅晚晴站得笔直，眼神冰冷，“顾潋滟死了。”
九幽低头和怀中的女人热烈亲吻，半晌才抬头，“我知道。昨晚我刚把血混起来的时候就知道她活不成。啧……”九幽状似惋惜地摇头，“看起来也只是一个绣花枕头。”
傅晚晴上前一步，“你知不知道，是顾惜朝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你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麽活下去？”
九幽眸光一闪，“哦？是顾惜朝动的手？”
傅晚晴对他怀中的女子轻轻挥手，“英绿荷，你先出去。”
那女子懒懒起身，整理好衣服之后又俯身在九幽唇上厮磨一阵，才款款摆着步子轻飘飘地出门。
九幽稍稍正了正身体，看着傅晚晴，“堂妹，我洗耳恭听。”
傅晚晴落座，神色正经，“九幽，人类和冥族本就是两个种族，是绝不可随意转换的，你执意如此，那便是逆天而行。逆了天，任谁都没有活路。”
九幽轻笑，“晚晴，你还真是傅家的种。不知道如果我那个短命的爹，要是没死的话，会不会也是这种论调？冥族当真是无人了。”
傅晚晴“霍”的站起，“九幽，你不要太过分！”
九幽丝毫不动，眼神冰冷，“我告诉你，明日的千年庆典，我要让它成为冥族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祭典！”
傅晚晴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你会后悔的。”
九幽不耐地道，“那就试试吧。”
次日
城堡内红烛燃遍，照亮了每个角落。灼灼的光线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像镀上了一层颜色，仿若没有温度的面具。
顾惜朝和另外一些少年站在祭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九幽如同神祗一般站在祭坛上面，脸上的面具闪着森森的寒光。
身后站着傅晚晴和黄金鳞，前者脸上一片冷淡，后者则显出一脸的不耐。
“大哥，怎麽还不开始？”黄金鳞抱怨道。
九幽没回头，“你叫我什麽？”
黄金鳞立即改口，“是，首领。”
外边一声高声通告，“连云族到。”
九幽的薄唇轻轻上扬，“可以开始了。”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人们议论纷纷。
“连云族？他们不是冥族的死敌吗？怎麽会来参加庆典？”
“不会是来拼命的吧？”
“我们要不要逃？”
“什麽？我们怎麽办？”
……
还没等人群中的嘈杂完全静止，大厅的门已被打开。
为首的是一位人类女子，身材挺拔，眼神坚毅，步伐矫健，丝毫没有柔弱女人的娇气。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长得很精神的少年，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再后面，便是连云族有名的七大族长了。
走过身边的时候，顾惜朝连头都没抬。
现在，什麽都无所谓了。
“戚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连云族近年来可谓风生水起啊。”九幽亲自下来，请连云族的人入座。
“承您谬赞。今次能够来参加冥族的千年盛典，且又是为了人类与冥族的千古大业，我们亦是倍感荣幸。”戚夫人有理地说道。
九幽轻扬唇角，没答话。重又走上祭坛，声调冰冷，“是谁说要和人类一起谋划千古大业？”
戚夫人遽然变色，“你说什麽？”
九幽伸开双臂，“世界本就是我们冥族的，人类生来就该是我们的子。只怪你们连云族不识好歹，硬要挑起战争，还要说什麽以消灭异族为己任，才造成人类和冥族千年的仇恨。而今，我要为全世界，做一件大事。”九幽放下双臂，眼神灼灼地俯视众人，“我要将你们转化成冥族，我要你们真正地成为我的子民！来吧，为你们即将得到的荣耀，欢呼吧。”
人群重又陷入骚动，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开始奔逃，却被一个个身穿玄衣的冥族守卫拦住，狠狠扔回大厅。
“夫人，冥族的人太可恨了，居然耍诈骗我们来！”二族长劳穴光忿忿地骂。
戚夫人将少年护在身后，逆水寒凌厉出鞘，“先走再说！”
可九幽哪里肯放过他们，只见他一纵身，便从高耸的祭坛跳下，如一只展开双翼的秃鹫，嗜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大厅中央连云族的九人。
“我可以放过其他人，但你们，杀了那麽多冥族人，我断不可让你们活着出去！”
激战瞬间开始，戚夫人和七大族长拼死搏杀，就连那少年也勇猛异常，加入战圈。强烈的剑气霎时充盈大厅，迫得众人四散而逃，慌不择路。
“老八，你快护送少商离开！”戚夫人肩上中招，冥族的剑森冷入骨，伤口疼痛异常。
“不，娘，我要保护你。”少年紧紧贴着母亲的背，急急说道。
“娘？”顾惜朝这时才抬起头，“娘”这个字就如一道符咒，魇在了他的心头。
是哪个好命的少年，还有娘可以叫？
顾惜朝茫然地寻觅，不管身边逃命的人将自己推来搡去，飘零如同孤叶。
忽然手臂被人狠狠抓住，顾惜朝也不管。
耳边传来急切的喊叫，“顾惜朝，你发什麽呆？快跑啊。”
是傅晚晴，她趁黄金鳞带人制止人类逃跑、九幽跟连云族酣战之时，偷偷下来将这些少年放走。
忽然眼前一晃，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大小姐，求你，也把我放走吧。”妖娆的脸庞，急切的神色。
傅晚晴没时间多做理会，只低低说了句，“英绿荷，你可想清楚了？”
妖娆女子连连答应，“是，是……”
傅晚晴脚下迅速移动，“快走！”
顾惜朝被她强拖着向外走，眼前血光弥漫，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这些人的血，还是娘亲的血？亦或是，那是自己身上的血？
直到出了城堡，漫天的寒雪钻入衣领，顾惜朝才稍稍回神。
才看清楚傅晚晴一手拉着自己，他们的身后跟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
傅晚晴一刻不停地向前赶着，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下。
顾惜朝茫然，傅晚晴指着黑黢黢的前方，“你们往那个方向跑，千万别回头。听到什麽，看到什麽，都别管，只要一直往前跑，直到……”
话未说完，就被一阵大笑打断，“哈哈哈，晚晴，你还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嘛，怎麽，这些臭虫就这麽入你的眼吗？”
傅晚晴倒吸一口冷气，“表哥？”
黄金鳞从暗黑处转出，“什麽表哥？明明就是亲哥哥。”
傅晚晴深恨自己的不小心，“是九幽叫你跟着我的？”
黄金鳞点点头，“大哥果然料事如神。晚晴，你对不起冥族的先人。”
傅晚晴没说话，她提起手中的剑，招式凌厉地向黄金鳞攻去。
“快跑啊，你们快跑！”声嘶力竭，傅晚晴扔出一只布包。
呵，真是个细心的女子，那是伤药包。顾惜朝抱着那只包裹，突然回魂，拔足狂奔，其他的孩子忙紧随其后。
还没跑出多远，就听到树林里一阵隐忍的呻吟。顾惜朝仿若被鬼迷了心窍，竟停下脚步，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
是刚刚那名勇敢的少年，此时的他，浑身是血，眼睛微闭，躺在另外一个伤势不轻的大汉怀中。
顾惜朝慢慢走近，那少年的嘴唇一张一翕地颤动，挨得近了，才听得真切。一声声，一句句，竟都是“娘亲”二字。
顾惜朝心中一恸，蹲下身，忽然将手中的包裹向那大汉丢去，“这是药包，你们走错了，朝那个方向走。不过现在那边有冥族的人，你先用这药止了血，待他们撤了，你们再走吧。”
“孩子，谢谢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大汉虚弱地问。
顾惜朝摇头，他不想活下去，他想去找娘亲……
“该死的臭虫！看我以后怎麽整你们。”黄金鳞骂骂咧咧地走进大厅。
他为了把那些少年全部找齐，追了很久。
傅晚晴跟着走进，黄金鳞并没有伤了她，只把她困在那处而已。然而，那些人类的少年，还有英绿荷，一个都没逃出去。
城堡内，尸横遍地。刚刚转化的很多人因为体质不合，大多已经奄奄一息。大厅中央躺着连云族人的尸体。
“一千多年了，我们都在试图平静地生活，种下一棵树，铺好一条路。一千多年了，我们试图与全人类修好，过安宁祥和的生活。一千多年了，我们一边梦想，一边作战。在人间苦难的土地上，我们和炮火、尸体生活在一起。我们深深种下，然后被连根拔起；我们建筑，然后被摧毁；我们守卫，然后被攻击。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埋葬死者。一千年的战争和恐怖使我们伤痕累累，但并不会毁掉我们的梦想——我们千年来对安宁生活的梦想。”
傅晚晴的耳边响起一百年前父亲和人类首领的宣言，那是象征和平同处的宣言，虽然只是个宣言，但却带给了所有人希望。
一百年来，冥族在父亲的领导下，做着各方努力，尝试与人类共处。试着“种下一棵树，铺好一条路。”然而，那树尚未长成；那路，尚未通达……
眼前，鲜血，残尸，哭喊……
再没有希望。
九幽没有看她，径直走向那群少年。
英绿荷扑上去，“首领，我不会再逃了，求你放过我吧。”
九幽冷冷扫她一眼，“你的事，以后再算。”
傅晚晴在心底哀叹，这个冥族，九幽的冥族，究竟是怎样的炼狱？
顾惜朝突然跨前一步，傅晚晴甚至都没来得及阻止。
孩童清亮的声音响起，“九幽，你杀了我吧。”
九幽看了他半晌，“你永远都不会死。”
顾惜朝绝望，他想咬舌，九幽却先他一步卸掉了他的下巴。
九幽的声音听上去竟有种兴奋，“嘿，小家伙，我喜欢你。那麽，就让我亲自来授予你无上的荣耀吧。”
九幽接过守卫递过来的刀子，轻轻划开食指指尖，将黑色的血滴入一个青瓷杯中。然后抓起顾惜朝的手，同样地，割开他的食指。
傅晚晴想阻止，她想上去打碎那个杯子，却被黄金鳞紧紧抱住，“不……”
两人的血慢慢混到一起，结合成一种奇异的暗色。顾惜朝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穿肠而过，胃里像有小虫在啃噬，慢慢地，意识模糊。
倒下去的前一刻，他看到的是那片火红的烛火，光亮中，是顾潋滟熟悉而遥远的脸庞。
“小杂种，去买灯油啊。”
“小杂种，就知道吃的小杂种。”
“小杂种，滚去睡觉！”
……
“杀了我。”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而现在，顾惜朝也想对什麽人说，“杀了我。”
然而，谁，又能够，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