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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往无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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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窗外有着佐治亚州早上十点的温和阳光,顾惜朝戴着墨镜驰骋在州际公路上。敞篷汽车的顶盖含蓄地收拢起来,倒不是因为车主的个性腼腆。要说到性格,谁能比得上顾惜朝来的张扬?还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不对,他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主儿。之所以没把这辆拉风的Ferrari敞开顶棚,完全是因为路线问题——越往南阳光越烈嘛。

      顾惜朝,男,现年29周岁,供职于Morgan总部——目前公司最年轻的精算师,Morgan史上第一位华裔中层管理。可别小看这个“中层”主管,虽说上头还有“高管”这一说,但还没到而立的中层,绝对可以算上难得了。

      对了,还有一点忘记介绍。
      我们这位历史牛人,顾惜朝顾大精英,年轻英俊前途无量的东方美男,他是已 、婚、人、士。

      下了高速之后,顾惜朝的车速不得不慢下来,没办法,路况不允许呀。
      佐治亚州知名首府亚特兰大市的招牌植物——美国桃树在后视镜里迅速倒带,顾惜朝驾着车拐进一座小镇。

      想当初他和戚少商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屁孩,九六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戚少商说不如我们也去跑火炬手吧。顾惜朝嗤笑他没骨气,“美国人拿奥运当赌场,还搞什麽竞标,谁出的钱多就让谁当火炬手,简直打全世界的耳光!你居然想去?戚少商,到时候全球直播你丢的是我们黄种人的脸!”
      戚少商被他一顿训斥,嘿,真是费力还不讨好。全世界那麽多黄皮肤同胞,他一个人几个脑袋?还真担不下这麽大的责任。摸摸鼻子,委屈地摊开小手掌,“我钱都偷出来了,你说怎麽办?”
      钱是从戚爸爸那里摸来的。小孩子不懂事,光荣与否先不提,就觉得自己擎着个喷火的玩意儿跑上一圈挺威风。这就大着胆子虎口偷食,冒着巨大的人身危险从老爸那里偷出五十美元。
      顾惜朝扫了眼戚少商手里的钞票,眼睛都没眨一下,特淡定地回了句,“拿去买冰淇淋啊,笨包子。”

      得,这五十美元算是死得其所了。

      顾惜朝还记得那那天他们一气吃了几十只冰淇淋的惨痛后果,肚子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好了之后戚爸爸按住自家儿子死命打,顾惜朝还给他上过药呢。

      思绪不知怎麽回事就回到过去,顾惜朝想,唉,人还真是越活越回去的主儿。以前刚到纽约的时候,成天累个半死,晚上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哪儿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倒好,才多大呀?已经开始怀念过去了。

      车子在一座绿树掩映的住宅前停下,顾惜朝迈出车门,斜倚在车头处按了喇叭。
      房门口的一只狼狗立即警觉地叫出了声。
      房间里有人扬声喊叫,“没事没事,它不咬人。”是用英语说的,话音未落,人已经钻了出来。

      房门口站着的人和记忆中的没有太多差别——黑T恤、牛仔裤、帆布鞋,外面罩了件脏到看不出颜色的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酒窝。

      “戚少商,好久不见。”顾惜朝站直身体,向他微笑。

      “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啊?”戚少商踩着木质阶梯下来,慢慢走到衣着光鲜的顾惜朝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
      顾惜朝偏过头,嘴角挂起嘲讽的弧度,“忘不了。”
      戚少商点点头,也不罗嗦,直接问下去,“五年来第一次回家,有事?”

      顿了一下,顾惜朝没有立即回答。跟着好像决定了什麽似的,他重重呼出口气,“有事。”说话间探身进去,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往车头一拍,抬头直直望进戚少商眼底,“戚少商,我们离婚吧。”

      没错,顾惜朝的法定配偶,就是眼前这个脏兮兮的戚先生。

      他们其实从小就认识。

      二十年前,戚爸爸怀揣着无比闪亮的美国梦带着离异的“拖油瓶”来到幻想中遍地黄金的北美大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谣言,说是中国瓷器在美国卖得特别好,外国鬼子没见过真正的china,做得粗糙不堪的东西都当成艺术品,价钱比国内高上三倍还不止。戚爸爸信以为真了,带着儿子在佐治亚州的小镇普莱恩安家落户,开始朝着心中的梦想费力前行。可惜梦就是梦,不是晚上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能成真的。

      So,当佐治亚的正午艳阳无情照进戚爸爸那古老的中国旧梦,一切都幻化成了美人鱼的泡沫。“哗啦”一下,碎得一干二净。

      戚爸爸不愿回去,或者说,回去了只会更惨。他是辞了工作豪情万丈地出来的,现在回去没有脸面不说,人家单位接不接收你都是两说。不如就在这里干着,好歹乡下地方,空气质量还是有保证的,嗯,还有就是,这个镇子的华人比较多。

      再说顾惜朝,这家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佬。老妈是越南人,老爸,嗯,没见过。但是听说是个中国的,做什麽的、多大岁数一概不清楚。就只知道当年顾妈妈也够叛逆,十八岁一个人出门远行,说是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二十岁那年,顾妈妈大概是看够了外面的世界,又是一个人背着包包回到了普莱恩。不对,说人家是一个人是不够准确的,因为那时她已经怀了顾惜朝。顾妈妈的妈妈恨不得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无奈当事人却无所谓。USA讲究人权,堕胎犯法,就只好生了下来。顾妈妈的妈妈身体不好,顾惜朝还没长到记事的年岁,外婆就走了。顾妈妈后来告诉顾惜朝,他爸爸是中国人,姓顾,长得不错。

      顾妈妈经营一家小面馆,卖的是地道的中国面食。做得挺好,至少洋鬼子们觉得挺好。生意,怎麽说呢?小镇上的人,光顾的其实不多,大部分食客都是亚特兰大的游客。玩累了就到旁边的小镇转一转,拍点乡土气息的照片回去,就当是消遣。
      顾妈妈天生风韵无限,游客们可喜欢到她这里聊天了,眼光大多不怀好意。顾妈妈也不气,开门待客才能财源广进嘛。只是顾惜朝渐渐长大,对母亲的做法很是不满。顾妈妈脾气不好,说不过顾惜朝动手就打,没轻没重的。顾惜朝开始逃不过去,后来人长高了,腿也变长了,撒丫子一跑就没了影,顾妈妈在身后大骂几声也就不管了。
      ——
      还得回头做生意呢,不然拿什麽养活你个白眼儿狼?

      被打了就跑,有时候外面正下大雨呢,那也管不了,顾惜朝只能一头扎进去,能跑多快跑多快。

      跑着跑着胳膊一把就被人拽住,然后人也被拖着走,耳边还有人大声埋怨,“乱搞什麽?下这麽大雨也不知道躲。”
      就这麽一路被拖进房去,戚少商一手扳过他的脸仔细看,“又打你了?”
      顾惜朝头一偏,脖子拧得像好斗的公鸡,“没。”仗着从小混在一堆华人小孩里,顾惜朝虽然没见过自家老爹,中文却还说得不错。顾妈妈呢,也是跟着上一辈来这里淘梦的,老家话是一句都不懂,掌握的语言也只一样——美式英语,正宗Atlanta 郊区腔调的。
      戚少商也不逼他说实话,拉过来就上药。手上看着狠,其实擦药的时候小心着呢,就怕碰到哪儿给人弄伤了。
      顾惜朝挣扎两下也就不动了,任他眯着大眼仔细擦拭伤口。间或从牙缝里“嘶”出一声,戚少商赶紧停手,“碰到哪儿了?”

      你还别说,一来二去的,岁月就这麽无声滑过。

      这还就少年懵懂了,跟着那就竹马竹马了。

      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去见自家老爹,郑重其事、振振有词,“我们俩决定在一起了。”
      戚爸爸是个爽快人,也不多话,劈头就打。手掌呼噜麻了就捡了条木板往背上砸,红着眼睛骂,“要死了你……都是小子,作孽不是!”

      戚少商梗着脖子比顾惜朝还像公鸡,嘴里不知道讨饶。打到后来顾惜朝都看不下去了,拉起戚少商撒丫子就跑,身后的戚爸爸气急败坏,“滚出去就别回来!”

      外面正下大雨,两人淋了个透湿,戚少商紧紧攥着顾惜朝的手不肯松。
      “真不回去了?”顾惜朝问他。
      “嗯,我们先去马塞诸塞州注册,然后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日子,你说好不好?”戚少商眼神亮亮地看他。

      那时年少,所以轻狂。
      真的太轻狂,轻狂到不顾任何后果,不知方向却敢一路向前。

      那天晚上,戚少商又回了趟家,偷了戚爸爸的钱袋就跑。

      还真就没回去过。

      两人来到另一个小镇,注册之后就是一家人了。顾惜朝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有了新家。收拾房子的时候,他想起妈妈的话,“我累死累活养你,只要以后你过得比我好就行。”

      心里忽然就有了丝酸楚,不过也就一点点而已,不多。复又想起她总是死命殴打孩子,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自己是她的亲生儿子。再歪头想想,好像又挺怀念她的炸酱面。
      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说实话,以后会怎麽样,还真没想过。

      戚少商说,你功课好,应该接着念书。顾惜朝自嘲地笑,念书要钱的,大哥。
      一拍胸脯,戚少商信誓旦旦,“我养你。”
      “噗嗤”一声笑出来,顾惜朝连连摇头,“卖破碗赚钱?”
      戚少商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兴许还真有人就看上我的艺术品了。”
      顾惜朝踢踢他的脚,“得了,睡觉吧,在梦里更容易发财。”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是不甘心在小镇里虚度余生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他们是不是太任性——赌气去拿证,究竟算什麽?

      顾惜朝没空想那麽多——他的功课确实好,好到别人花上双倍时间也抢不走他的第一宝座。一年后,顾惜朝拼死拼活总算有了回报,他如愿考上大学,并且拿到全额奖学金。

      戚少商特意擦干净手才敢拿过通知书,“厉害。”憋了半天也就这一句话了,说实话那上面的字他有一半都不认识。英语虽然嘴皮子上讲得溜,可说到写,他也只剩挠头的份。
      顾惜朝轻轻一笑,伸手把通知书抽走,“学费够用的,生活费我自己想办法。”
      戚少商忙打岔,“那怎麽成?说了我养你啊。”

      大学四年,顾惜朝接过不知道多少份短工,生活却还是常常捉襟见肘。幸好戚少商总会及时汇款,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过。
      四年来,他也就只有每年圣诞节的时候回去一次,待不了几天就又要走。
      戚少商明白,顾惜朝和自己不一样。他是那种只往前看的人,伤心有,辛酸也有,但他不会后悔,更不会往回看。

      毕业之后,顾惜朝就再没回来过。
      不过戚少商的户头上总会不定期地多出些来历不明的美元。打电话问他,顾惜朝只简短地说,“多谢大学时的照顾。”
      苦笑一声,戚少商自嘲地感叹,“一家人说什麽谢?”
      那头忽然一阵吵杂,顾惜朝含混一句,“抱歉有事要做,先挂了。”
      客气得已经比陌生人还陌生人,戚少商那时心里就有预感,总有一天顾惜朝会飞出他的生活——彻底地飞出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OK,这一天终于到来。

      戚少商看着眼前摊开的离婚协议书,皱起眉头,看向顾惜朝,“你五年来从没回来过一次,现在一来就要签这个,太狠了点儿吧?”
      顾惜朝也不看他,“戚少商,别幼稚了。那时候我们只是孩子,根本想不到以后的事。现在我们都这麽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戚少商烦躁地一转身,忿忿地踏上阶梯,顾惜朝在他身后大叫,“戚少商,你成熟一点!”

      声音太大了,狼狗受了惊,大叫起来。

      “闭嘴,人民币!”
      “闭嘴,英镑!”

      两个人同时出声制止,叫的却是不同的名字。

      顾惜朝一怔,多看了狗一眼。
      “英镑呢?”他茫然地问。认出来了,这条狗不是当年的英镑,好像更瘦了点儿。

      戚少商没回头,“死了,你毕业的第一年死的。”

      顾惜朝跟他进门,戚少商看他西装上的名牌Logo,讽刺地笑,“地方简陋,恐怕顾先生你住不惯吧。”
      假装没听见他语气的情绪,顾惜朝仍然紧紧咬住此行的目的,“签了字,我们各不相欠。”
      戚少商不理他,径自到厨房拿冰啤酒。顾惜朝忽然有些恼怒,“戚少商,我请的是一小时500美元的假,你能不能成熟点,别耍小孩子脾气?”
      “啪”的一声碎响,啤酒瓶被戚少商摔进垃圾桶,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在顾惜朝面前站定,“你实话告诉我,为什麽一定要离婚?别跟我扯什麽性格不合、距离远了、没有感情那一套,我要你说实话!”
      顾惜朝看他半晌,像是要从他眼里看出什麽似的,最后他只好在心底叹一口气,“我快订婚了。”
      “哈……”戚少商气极,抚着额头叹息,“我怎麽就没看出来你小子是陈世美呢,过河拆桥是不是?你想得还挺容易。”
      顾惜朝也急了,“我还给你的钱比高利贷还多,我不欠……”
      话还没说完就被戚少商大声打断,“你欠我的就只有钱吗?嗯?顾惜朝,你妈妈说得真没错,你TM就是一头白眼狼!”

      这一夜,顾惜朝是在客厅睡的,戚少商气得不轻,连水没都给他倒一杯。
      顾惜朝躺在沙发上没睡着,毕竟地方太小,硌得人不舒服。

      下

      第二天,顾惜朝依旧寸步不离地跟在戚少商身后。

      “你爱她吗?”戚少商忽然问他。
      顾惜朝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嗯?”了一声。
      戚少商干笑两声,“你未婚妻啊。”
      “哦……”顾惜朝了然,“我们,挺合适的。”想了半天,这“爱”字还真不是这麽容易说出口。
      未婚妻是Morgan二老板的女儿,也是个强人。其实顾惜朝对她的感情,欣赏占的成分更多一些,估计那位Miss Taylor也是一样——不讨厌,结婚的话对工作帮助也挺大,这样就够了。

      戚少商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伸手捞起夹克外套,从他身边擦过去,“我去镇上的酒吧了,那里又脏又吵,不适合你。”
      顾惜朝翻了个白眼,“你是去见情人吧?”
      脚下一顿,戚少商转头,眼眉一挑,笑得邪恶,“是啊,所以更不想你去。”
      顾惜朝低声咒骂一句,心里不自觉地起了丝波澜。

      酒馆依然是以前的那副样子,又小又破,门框上的木屑一碰到就“哗哗”地往下掉。
      低头猫着腰进去,幽暗灯光下,戚少商正跟一个酒吧女招待谈笑。颊上的酒窝跳跃得碍眼,两人之间不时爆发一阵大笑,看样子聊得挺投机的。

      突然就看不下去,顾惜朝拿了杯酒晃过去,“请你喝酒。”
      戚少商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人,转头对酒吧女说了声“下次聊”,就自顾自地走开。

      来到桌球台边,戚少商熟练地拿起球杆,弯下腰,瞄准9号球,轻推球杆——Bingo,进洞。
      顾惜朝自讨没趣,仰起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喝完又要了一杯。

      “呦,这不是惜朝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嗓门的叫嚷。
      顾惜朝转头,眼睛眯起来,盯着来人,“是……小乱?”
      “你小子还记得我啊?”那人一锤他肩膀,咧开嘴大声笑出来。
      顾惜朝一口酒差点被他拍得喷出来。你别说,他真的差点没认出来。印象中的霍乱步是个挺清秀的小伙子,怎麽几年不见,就变成这麽个……啤酒肚、地中海,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时候他可是这镇上最叛逆的朋克少年,老天,当真是世事难料。
      小乱抱着孩子坐下,“我说,你在哪儿高就呢?”
      顾惜朝左躲右闪,就怕那孩子的魔爪弄翻他手里的酒杯,“我在……纽约,做精算师。”
      小乱点点头,“就是给人算账的?”
      顾惜朝睁大双眼,“不是,我是做数理计算的。”
      “嗯?”小乱显然无法理解顾惜朝的话。
      “其实是……”想了想,顾惜朝放弃,反正他也听不懂,“也可以说是会计吧。”
      小乱再捶他一下,“兄弟,现在能摸到不少钞票吧?”
      顾惜朝的酒再次差点喷出,小乱怀里的孩子又忽然哭闹起来,他连忙安抚,没空理顾惜朝了。
      一杯一杯灌着酒,顾惜朝眼角瞄着不远处的戚少商,无奈那人就是不往他这里看一眼。

      “喂……”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肩膀又被人大力拍打。
      顾惜朝眼神朦胧地回头,“谁?”
      “我啊,Henry,不记得啦?”对面坐下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本土帅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的动动作,其实他只是想把人拉近一点,“哪个Henry?”

      还是看不清,倒是眼角的视线里,戚少商和酒吧女再次贴在一起说话的景象显得异常清晰。

      “顾,你太不够意思了,真是伤我的心。”金发帅哥抱怨道。
      这句话说得够暧昧,连心痛的意味都有了。顾惜朝总算想起眼前的人是谁了,Henry嘛,那个对女人不敢兴趣的Henry.

      “给你换杯酒?”不远处的酒吧女胸部都快贴戚少商身上了。

      “喂,你怎麽会在这里?”顾惜朝“霍”的一下站起来,摇晃着对Henry举杯,声音一下大得出奇,酒馆里有一半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Henry笑笑的扶住他,“顾,小心,你醉了。”
      顾惜朝一把甩开他,“你怎麽会在这里?不是该去Gay Bar吗 ?”声量又高了两度,算得上是低吼了。

      Henry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酒馆里的人都向他们看过来。顾惜朝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快忍不住。

      戚少商抱着球杆斜倚在桌边,任命地叹口气,撇下女招待。走过去一把捞起顾惜朝,好像很久以前那样,一路把人拖了出去。

      塞到破旧的车里,顾惜朝还在不停嘀咕,戚少商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消停会儿吧你,喝醉了也别在外面丢人!”
      这边还没完,那边女招待又朝他招手,戚少商心说老子怎麽就这麽倒霉?七手八脚地把顾惜朝从身上扒下去,开门下车。

      女招待手一伸,戚少商低头——哦,是惜朝的外套,自己只记得拎人,忘了这茬了。

      “他喝醉了,晚上风大,会着凉的。”女招待温和一笑,戚少商痛恨自己。没出息呀,这麽好的女孩子你偏不要,中了什麽邪了就看上那麽个白眼狼?

      跟好女孩告了别,戚少商一步一步走回汽车旁。还没拉开车门,顾惜朝突然抬起头,神情古怪地看了戚少商一眼。他敢打赌,凭顾惜朝现在醉眼朦胧的劲儿,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戚少商以为他要说话,刚要往前倾身,结果顾大精英就无比英勇地……吐了。

      吐得一塌糊涂,天昏地暗。

      戚少商怔愣之后,难免庆幸刚刚自己没有把头伸到他面前。可一转眼看到驾驶座上的不明污秽物,戚少商头上的青筋不觉就跳了几跳,“老子上辈子欠你!”

      好不容易把人弄回家,戚少商已经累出一身汗。洗干净了扔床上,戚少商穿着清凉夏日出浴装在床头边杵着,皱了眉头苦苦思索半天未果。最后,伸手抓了抓头发,抱起一个枕头踢踏着拖鞋当厅长去了。

      次日中午,顾惜朝宿醉醒来,头还疼得厉害,戚少商早已不见踪影。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睡衣,顾惜朝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昨晚的种种跃上心头。

      深深垂下头去,顾惜朝把自己蜷成一只鸵鸟。
      自己干的这叫什麽事儿啊?

      刷了牙洗了脸,顾惜朝换好衣服出门。门口的人民币眨着水汪汪的大眼朝他巴巴地望,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抚慰似的摸摸狗的脖子,“知道他去那哪儿了吗?”顾惜朝轻轻地问,原本没指望从畜生嘴里得到人想要的答案,不过——人民币会通人气,居然头一偏,小样儿摇起尾巴昂首在前面带起路来。
      顾惜朝目瞪口呆,忘记跟上去。人民币不满了,回头朝他低吠一声,大眼睛里盈满被人质疑的愤怒情绪。顾惜朝猛然间回神,赶紧抬脚迈步。

      戚少商正蹲小河边玩水……不是,是擦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也没回头,“人民币来啦。”

      顾惜朝一瞥嘴角——听得出畜生的脚步却分不出人的喘气儿。哎,分开久了,真的过不下去了。

      “戚少商……”顾惜朝叫他,戚少商还是没回头,却幽幽地说了句,“字我已经签了,你要赶着回去就早点走吧。”
      喉头忽然像被什麽堵住一样,顾惜朝觉得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谢谢。”憋了半天,顾惜朝找回自己的声音。
      戚少商还在收拾小船,站起身体,转向了顾惜朝,“给Henry打个电话,你信我,道个歉不会死人的。”
      顾惜朝难得听话地点头。戚少商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要是不忙,也回去看看你妈妈,普莱恩离这儿也不远,我的车可以借你。你那车……”戚少商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小镇路况不好,你那车不合适。”
      戚少商递过车钥匙,顾惜朝下意识接住。前者对他灿烂一笑,“去吧,你妈妈很想你。”说完纵身跳上小船,招呼人民币,“走啦,去看大海。”
      顾惜朝一阵心慌,“这船能跑那麽远?”
      戚少商不在意地摆手,“当然不能,我说给人民币听,让它高兴高兴嘛。行了,你快去吧,早点去还能赶回来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顾惜朝开着戚少商破烂不堪的老爷车晃到普莱恩镇,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不够平整的街道,整齐排列的桃树,懒散闲适的村民——什麽都没有改变。

      走进小面馆,还没到吃饭的点,顾妈妈正在看电视台的真人秀。听到门口有响动职业性地转头微笑,然后那笑就僵在嘴角,随即又漾开去,一层一层的,都看得到皱纹了。

      “妈妈……”顾惜朝轻轻叫了声。

      炸酱面,跟以前一样美味的炸酱面。顾惜朝大口大口地吃着,大酱汁吃得爽心爽肺。嗯,比公司里的炒意面好吃多了,那怎麽能叫面食?简直是喝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顾妈妈伸手帮他擦掉嘴边的酱汁。
      顾惜朝含混地应了声。
      顾妈妈看他吃得开心,忽然就笑了出来,“他去找过你。”
      顾惜朝手里一顿,抬起头来,“什麽时候?”
      顾妈妈依旧笑着,“你毕业的那年,你不是告诉他工作地点了吗?”
      顾惜朝的嘴里忽然泛起一股酸涩,“那我怎麽没见到他?”
      顾妈妈还是笑,记忆里她都是凶神恶煞的,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人倒没那麽偏激了。

      “他回来之后就说,不能再这麽下去,你那麽争气,他也不敢再混日子。回来就整天研究制陶制瓷的。好像还起了个名字,叫什麽Sky吧。你不在的时候,他经常来看我,有时候还会帮我招呼生意。”
      见顾惜朝不说话,顾妈妈拍拍他放在桌面的手,“可你说怪不怪?他那麽大个人了,知道来看我,却不敢回去看他老爸。惜朝,你每个月都记得给我钱,却从不回来看妈妈。我不是要怪你,小时候是我不好,把你打怕了,长大了还不敢回家,我不是好妈妈。”

      嘴里的酱汁真的苦得咽不下去,顾惜朝胡乱擦了擦嘴,站起身,“妈妈,我还有事,先走了。”

      心急火燎地赶回去,房间里却空无一人。顾惜朝好笑地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是做什麽呢?世上哪儿来的后悔药?

      平静地走到厨房,顾惜朝拉开冰箱门。熟练地拿出食材,就像多年以前,他们还在一起时那样,做起炸酱面。

      戚少商也跟顾妈妈学过,可惜天生不是那块料,学了好久也不见成效。最后只好放弃,看着顾惜朝在厨房忙活,替他烧水、递面条,跟班小弟做的是不亦乐乎。

      面出锅的时候,戚少商拖着人民币回来了。

      “这麽早?”他倚在门边,眯眼望着热气蒸腾下顾惜朝轮廓分明的侧脸,朦朦胧胧的,还挺好看。
      顾惜朝把面端上桌,两人坐下吃饭。

      “Sky是你的牌子?”顾惜朝似是随口问,纽约的时尚橱窗里,他看到过Sky的陶瓷制品。那时还想着,什麽时候也买一个回去摆家里,多有品位。
      “嗯。”戚少商挑起一筷子面,哧溜下去,“手艺不错。”不知道说的是顾惜朝的面,还是自己的陶瓷。

      接着就没话了,两天来,他们总算能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吃完饭,戚少商主动刷碗。顾惜朝一个人走到房间外面的阶梯上,缓缓坐下去。
      抬头望天,纽约的夜空可没有这麽多星星。

      戚少商走出来,挨着他坐下,碰了碰他的肩,顾惜朝转头。戚少商眨眨眼睛,“我去找过你,看到Morgan的大厦高得都望不到顶。我那时特别为你开心,真的,我知道你从小就想过那样的生活。”
      顾惜朝浅浅一笑,并不发表意见。
      戚少商便也仰起脑袋,盯着头顶的星星,“回来之后我就想,不能再鬼混下去啦。惜朝都成高层人士了,我也该好好奋斗了。喂,你太不够意思了,每个月都给我汇钱,就那麽想甩掉我?”
      顾惜朝苦笑一下,“不是,我没有……”

      戚少商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径自说下去,“还记不记得那只可怜的小猫?”
      忍不住笑出声,顾惜朝大力点头,“怎麽不记得?老欺负我们家英镑,我买了爆竹绑它身上,想炸死它的嘛。”
      戚少商伸手一推他脑袋,“还嘴硬。你明明就是知道它得了癌症,想让它死得安宁点儿才那麽做的。”
      顾惜朝揉着头,委屈地扁了扁嘴,没辩解,算是默认。
      戚少商看他这副样子,孩子似的。忍不住捞过他的肩膀,嘴巴贴到他的耳边,“后来它没死。”
      顾惜朝没有抗拒,有什麽好抗拒呢?他们,本来就该是这样啊。

      “我知道啊,引线太长了,它跑得又快,我们没拦住。它身上的爆竹都被蹭掉了,结果差点炸到水果店老板娘。”顾惜朝笑着说道。
      戚少商继续在他耳边轻声道,“可你不知道,它到现在都没死。”
      “嗯?”顾惜朝不解,转头看他。

      靠得太近,顾惜朝不小心就碰到了他的嘴唇。戚少商看着他眼中闪烁的点点星光,再加上他现在迷茫的表情,简直美好得不像话。

      轻啄一下他的唇瓣,蜻蜓点水的试探,没有想像中的抗拒。戚少商大着胆子吻下去,缓缓地加深。顾惜朝难以自抑地抬手环住他的颈项,回应他的热情。

      唇舌辗转间,顾惜朝迷糊听到戚少商的话,“你这个人,一心只想往前飞,从来都不知道回头,也不会往旁边看。”

      心脏骤然紧缩一下,顾惜朝只是把他搂得更紧,吻得更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心里真实的痛感。

      早上醒来的时候,戚少商又不在。顾惜朝忍着腰间的不适坐起来,不经意间碰到什麽,拿起一看——
      原来是那份离婚协议书。
      “戚少商”三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刺眼得很。

      半月后

      顾惜朝的订婚礼,Miss Taylor说想在他的家乡办。纽约市的钢筋水泥看多了,独立都市新女性想来体验一把乡村生活。
      有什麽不可以呢?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活法。

      订婚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新娘的亲友,镇子上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牧师庄严地说着誓词,二位新人跟着念出来。一身正装的顾惜朝有些心不在焉,念错了好几句。牧师和Miss Taylor 都有些奇怪地看他,顾惜朝只得报以歉意的笑容。

      终于到了交换戒指的时刻,顾惜朝执起准新娘的手,戒指刚刚触到她的指尖,台下突然响起一阵骚动。

      “等一等。”

      所有人都好奇地转过头去,顾惜朝皱眉看向来人。

      “威廉先生,什麽事?”顾惜朝走下台,扶住跑得气喘吁吁的人,那是他的律师,年逾花甲的大状。
      “你的离婚协议还没办好。”老头一扬手里的文本,语气里责怪的意味明显。

      人群中骚动的声音更大,身旁的准新娘也有些不自然。虽然顾惜朝没瞒着她自己结过婚的事实,但是别人可不知道这件私事。这麽大庭广众地说出来,未免难堪。

      顾惜朝把律师拉到一边,放低了音量,“他已经签过字了。”
      律师把文本往他怀里一塞,“问题是你没签!”

      顾惜朝快速扫了一眼。老天,自己怎麽会犯这种低级失误?准新娘已经递过一只笔,“快签了吧,这麽多人看着不好。”
      接过笔来,顾惜朝看着协议书上空白的那一栏,提着笔却动不了。

      “你这个人,一心只想往前飞,从来都不知道回头,也不会往旁边看。”
      忽然想起戚少商的话,语气里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缭绕辗转,让人心烦。

      “对不起。”最后的最后,英俊的准新郎只能歉意地对他的准新娘这麽说。

      赶到戚少商那里时,天色已近傍晚,顾惜朝叫着他的名字大力敲门。
      没有人回应。

      顾惜朝气恼地一踢木门,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转身往河边跑去。一路上惹来无数惊异的目光,也是,谁看过身穿礼服的长跑运动员呢?玩行为艺术呢?

      夕阳的余晖漫洒在不知名的水流表面,映得河水如一面光可鉴人的玻璃镜。戚少商正蹲在岸边和人民币玩儿呢。

      他知道顾惜朝今天订婚,顾妈妈上周就告诉他了。
      “现在去找他,还有转圜的余地。”顾妈妈认真地说。
      戚少商唯有苦笑,字都签了,还说什麽呢?算了吧,他总是要飞的,自己放手说不定是件好事。
      可心里的苦涩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戚少商摸着人民币的长毛叹气,心里大骂自己没出息。
      该当真的时候不当真,年纪轻轻的跑去注册,再好的女孩也没正眼看过一次。不该当真的时候——戚少商想抽自己嘴巴,Kao!你跟个白眼儿狼当的什麽真?

      顾惜朝远远地已经看到他,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大口喘气,“戚少商!”

      转身,抬头,戚少商张大双眼,“你不是今天订婚吗?”
      顾惜朝努力按压下自己的急喘声,直直走到他的面前,“我没签字。”
      戚少商不明所以,顾惜朝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我说我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短暂的沉默,戚少商拍开他的手,拉低他的头,然后吻上去,“这船可到不了大海,你还想上来吗?”
      顾惜朝的回答模糊不清,“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岸边跑过一只尾巴被烧焦的老猫,眼睛滴溜乱转,神气着呢。
      是那只曾经被顾惜朝执行过“安乐死”的猫。戚少商没骗顾惜朝,它没死,是医生误诊。人家现在能吃能睡,活得比人都自在。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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