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姐》一夕风月

2、陆小姐

　　工位上的东西太散乱，好心的同事送我一只大纸箱子。

　　把电脑和机械键盘装进电脑包，整个过程肃穆得像在收拾遗物，我尽量做到不动声色，以此来掩盖试用期还没过就惨遭辞退的现实。

　　我以为自己隐形如透明人，收拾好东西，就可以像空气一样从公司开溜。

　　只差一步，目的就达到了，结果还是撞上了公司里最刻薄的主管。

　　他隔一层镜片睨着我，颇有精英人士风范，说话也拿腔作调：“沈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辞退你吗？”

　　呵呵，我不是那本叫做十万个为什么的书，不是什么东西都想知道。

　　他笑着对我说：“我们这儿是游戏公司，把你招进来是想让你写策划弄文案。你把你的个人写作风格搬上舞台，渲染得这么浓烈，是把自己当成主角了吗？”

　　“这份工作不适合你，你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去写你的原创吧。”

　　天地良心，这说法太冤枉我了。

　　我只是个给资本家当牛做马的社畜，什么时候具备当主角的潜质了？

　　一整天只吃了一根青瓜，我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脸色，包括这个从前对我颐指气使的傻缺主管。

　　我认真对他说：“主管真会开玩笑，我的确自恋，但肯定不会产生上述这种错觉。倒是您，刚才路过厕所，我还看见您给您头上那两撮毛发喷定型喷雾呢。”

　　出了公司，回想起主管那张青红交加的脸，我还是有点想笑。

　　虽然让主管破防使我暗爽，但走进小区，抱着手上那堆破烂，又开始担忧以后该怎么混吃等死。

　　毕竟我不仅是个刚毕业就失业的大学生，还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纯废物。

　　晚上六点半，我穿上一件薄袄，拎着垃圾袋出了门。

　　景城的冬天暗得格外快，傍晚无星无月，天空堆积的黑云像是落了尘的幕布，路边的大排档早早地亮起了灯。

　　我点了一盘爆炒花甲和烧茄子，服务生咬着笔盖记菜名，问我要两份米饭还是三份。

　　我说一份，自己还没开始尴尬，先让眼前的年轻服务生陷入尴尬，语无伦次向我道歉：“不好意思。”

　　这个世界的规则又多又奇怪，真不知道一个人吃一盘花甲和烧茄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早知道就要两份米饭了，反正早上只啃了一根青瓜，我饿得慌。

　　我安慰她：“没事，再来两瓶冰镇啤酒，要雪花的。”

　　我有个大学同学，每次点啤酒只点雪花，说雪花啤酒简直是人间至味，只一口就能把纯生燕京之类的竞品给甩上十条街。

　　拧开瓶盖，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气泡和冰镇过的酒灌入喉腔，又涩又凉，我的胃部痉挛一阵。

　　夹起一筷子花甲，嘴里又被塞进几粒没处理干净的沙子。

　　天杀的！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全世界都要跟我作对？

　　我的报复心极强，萌生出了想给差评的恶念，临走时看老板态度挺好，又觉得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只吃了一根青瓜，两瓶冰镇啤酒下肚，肠胃还没开始抗议，太阳穴就跳个不停，一阵手脚虚浮的晕。

　　习惯性戴上耳机，播放那首单曲循环了几百遍的摇滚乐。

　　这首歌到底是哪个乐队唱的，其实我也不在乎，跟着哼几句，朗朗上口就行，我的趣味就是如此低级。

　　低级的我听着低级的音乐，酒气上涌，将整座灯火煌煌的景城熏得迷蒙又昏沉。

　　虚幻朦胧中，我抬手擦了下眼镜。重新戴上镜框，忽然想起地铁车厢里，那个跟我对上视线的女人。

　　本来搜肠刮肚翻找一下，有无数溢美之词可以用来形容她。但只要一想起那双眼睛，那准得过分的眉眼和唇鼻，我精心编排的句式就跟洁厕灵一样恶心。

　　重金属摇滚段落单调，对我的大脑进行狂轰滥炸。

　　我的头很痛，手心在大冬天冒出汗，与她的视线只交汇一瞬，便匆匆别过头，看向另一方。

　　下地铁前那几分钟，格外漫长。

　　我觉得自己就算惨遭辞退，也没道理做出这种阴沟老鼠般的行径，却还是忍不住挪动余光，瞟向玻璃窗映出的那道姿影。

　　女人披着大衣，立在车厢，莫名像一棵积霜砌雪的竹。

　　嘈杂纷乱的背景渐渐虚化，只有她的面容无比清晰，眉如远山般延展开，潇然又端丽。

　　醉意漫过头顶，我摇摇头，将画面从脑海里挥去。

　　下意识形容是我从小染上的恶习。

　　现实里再准的形，我总觉得不够精确，始终想掺和一脚，在脑海里进行再加工，指望某件无聊的东西能够开出花。

　　譬如走进电梯间外的大厅，那么庸俗的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上，习惯使然，我也想把它形容成火树银花，星辰倒挂。

　　这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秒。我怕别人路过，把我当成喝蒙了的酒疯子，没再停留，径直往电梯间走。

　　我这人有点耐心，但不是很多，一进去就狂按关门按钮。

　　刚按了几下，电梯即将合拢的门，被一只素白的手稳稳撑住。

　　那只手指骨纤细，腕间没戴任何赘余的饰品。

　　我的眼皮很重，脑袋里灌满酒气，皱起眉往上看，瞧见女人耳垂边熠熠生光的银色耳钉。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陆小姐的名姓，只看见她对我笑了笑，初冬微凉的晚风从嗓音里呼啸而过，有寒冰的凛冽之意。

　　她的声线清沉好听，笑着对我说，“沈珂，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