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艶鬼 ...
-
这是……哪？
一片黑暗中，许自知睁开眼，混沌搅乱的水将她不住地往下打，四面八方的水流趁机涌进口鼻，连带着身躯沉重。
又要死了吗？
她下意识往上扑腾抓扯，可湖中藻类被清理得干净，许自知越挣扎，吸进肺腑的水越多。
冰冷的湖水幽暗无比，无穷无尽的水流击打着她，即使空气被剥夺，许自知不愿放弃，终于，扯动的手摸到一块凸起，她用尽全力攀附上岸。
“哗啦”，水声四溅。
许自知狼狈地跌坐在地，不顾呛破的喉腔贪婪地吸食周围的空气。
她按住胸膛，感受死里逃生后如雷如鼓的心跳，又扼住纤细的喉管，直至空气稀薄。
极度缺氧激出心脏鲜活的跳动。
她缓慢颤栗地松开手，胸口上下起伏，新鲜的、带着湖水潮腥的空气争先恐后漫进鼻腔，任由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面，抱膝哑声恸哭。
太好了。
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
她还活着。
“你……是人是鬼？”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过了一瞬，身后传来少女虚张声势的高喊，许自知转眸，看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许明珠。
镇边将军与静和公主的孩子。
同时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许明珠大概是匆匆赶来，锦绣罗裙上水渍未干，一见她看去，吓得急忙后退几步，可因为惊惧，没避过脚下的碎石，只能仓皇地摔倒在地。
好巧不巧，许明珠跌倒的位置离湖边一步之遥，稍一侧目就能看见恢复平静的幽深湖面。
“许自知，我……我不是故意推你下去的……”
庭院下，蟾宫高悬，给人罩上层如梦似幻的纱，遥遥看去，柳树下的身影模糊，唯有一处清晰可见。
那人苍白的脸。
湿哒哒的鬓发紧贴许自知的脸，像夺命的厉纹蜿蜒其上，浓而密的眼睫挂着不知是泪珠还是水珠，白如纸的皮肤映衬漆黑空洞的瞳孔，唇色近乎透明，少女好似一具名家日夜梦魂雕刻的人偶，昳丽的五官面无表情。
兴许是落水的缘故，衣物也湿漉漉的，勾勒出单薄纤瘦的腰身。
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勾魂索命的溺死艶鬼！
许明珠被这场景激得头皮发麻，抱头蜷缩，含糊不清地道歉。
而那艶鬼，正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夏夜好风，凉飕飕的冷意吹皱平静的湖面，也吹散了许明珠最后的理智。
娇养的将军小姐没有一丝形象，眼泪糊住姣好的面容，犹如沙漠快渴死的鱼，浑身颤抖着等待许自知的到来。
许自知垂眸看向地上的大小姐，平静阐述道：
“原来你也害怕鬼。”
许自知前世记忆中，她被许明珠推进水里三次。
五岁一次，九岁一次，十五岁一次。
每次责罚落水，对方总会给个随意的理由，不外乎见她碍眼、多事，亦或者身上肮脏，要下水洗洗。
不管哪次，许自知都会拼命挣扎，她极度怕冷，也不想悄无声息地死在冰冷的水里，可她无数次的求救被湖水噤声，直至她有力气自己爬上岸。
印象里，许明珠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怎么这次想到折返回来呢？
呛水后的喉腔生疼，许自知的声音漠然又沙哑。
“是发现我没有挣扎了吗？”
惊惧半响的许明珠听懂她的问话，崩溃哭喊：“我也没想到你直接沉下去了，我以为你会自己爬上来的，我还……还回来看你了，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好不好，我给你烧纸钱……对，我给你烧好多好多纸钱。”
“你明明每次都会挣扎的，你可以自己爬上来的，我……我这次回来看你了，你不能杀我……”
许明珠几近哀求地啜泣，娇嫩的指尖被碎石划破都不知道，眼眶通红。
看着好不可怜。
许自知突然想起前世许明珠也是这般可怜地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恳求摄政王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明明抓她回来的是许自知，泼醒她的是许自知，给她上刑的也是许自知。
可她始终没有求过许自知。
那时的许自知是什么反应呢？
好像先笑了下，让人拿来刑具，慢条斯理地打开许明珠肿胀的手指，将拶子套牢指骨。
然后在许明珠惊恐的目光中用力收紧。
于是现在的许自知也笑了下，带有安抚意味轻声道：“姐姐，别害怕。”
她没有这么唤许明珠，地上狼狈的少女猛然抬头，好似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脆弱不堪的心弦被扣开。
许明珠哆嗦着抱住许自知的小腿，湿冷的触感让她不适，哀求着：“妹妹……自知妹妹，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推你下去的，你知道的，我喜欢跟你开玩笑……”
皮肉冰冷，许明珠心声慌乱，意外感知到带有微弱搏动的淡青血管，愣了好半响，才惊惧万分地抬眼——却看见许自知艶丽浓稠的眉眼带笑，饱满的唇珠因为刚刚说了几句话稍显血色。
而那双黑得纯粹的瞳孔隐约映射出她的丑态。
“你……你没死！”
许明珠尖叫出声，少女时期独有的嗓音有些变调。
许自知垂眸：“我可没说我死了。”
许明珠反应过来，气得从地上站起，全无刚才的愧疚，尖嗓理直气壮：“许自知，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吓唬我？”
“野种呀。”
尾音慢悠悠地落下，许自知又往前走一步，黑瞳倒映出气急败坏的少女模样，缓而轻道：“你不是一直这么叫我的吗？”
静和公主怀孕不足两月，边关传来军情，将军奉旨带兵镇守，一年后凯旋带回一个女婴，称是和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边关离国都数千里，行军至此都需耗去一月余，减去怀孕待产，几乎剩不下什么培养感情的时间。
连生母都不配带回来，肯定和许自知一样上不了台面。
许明珠愤然。
她爹她娘伉俪情深，若不是那女人蓄意勾引，怎么会那么快有许自知？
可许自知看着很不对劲，这讨人厌的玩意以前绝对不敢这样跟她说话。
她咽了咽唾沫，手脚生寒。
想起这次许自知被她推入水时丝毫不反抗的模样，许明珠万分后悔让丫鬟清退这边的护院，还嘱人一个都不许过来。
许明珠向侧面移了移，强装镇定：“既然你没死，那我就宽宏大量，不计较你刚刚吓唬我。”
三言两语，责任被全推给许自知。
但许明珠的耐心却十分有限，还没等到任何回应，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庭院深深，凉风吹起湖边的柳丝条，浮辉萦绕。
却吹不走许自知身边笼罩的雾影。
……
当夜，破败的小院。
静和公主给许自知配的小丫鬟早早在偏屋歇下，许自知不甚在意地擦尽身上的水迹，换好衣服，搬了些之前囤积的干柴点燃。
前世还未离开将军府时，半夜冷了许自知会起来烧柴取暖，此刻虽在夏季，夜里凉风却大，她受不了太冷，因而屋内还有些柴火。
这几年跟着谢玄娇养过，却仍旧没有忘记如何生火。
火焰噼里啪啦跃动，周身暖意融融，许自知的胸口却因提起这个名字，骤然被火熏烧般，疼得发胀，恨得发痒。
摄政王谢玄，俊美无涛，有权有势，虽已弱冠身边却从未有过红颜知己，是京城贵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许自知向来是个没有自知之名的人。
亦如身为外室子却没早早死在静和公主面前般，前世，她费尽心机赶在贵女们的前面勾搭上了谢玄，便立刻央求让自己假死，换个新身份，不再做将军府有名无实的二小姐。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谢玄不仅应允，还让她乔装换面，当上摄政王侧妃。
虽只是侧妃，但谢玄后院从未有过任何人，一时间她喜悦万分，加之那人实在温柔，许自知无可厚非地生出几分妄想。
这份妄想让她沉溺在其中五年。
五年里，谢玄对她相敬如宾，不仅替她报了在将军府受的仇，宴会遇到责难时也会第一时间护住她。
起初，许自知也曾惴惴不安，担忧一切都是梦，亦或者是有心人的算计。
可她身上实在没什么可图谋的。论家世，她是落魄将军府里不受宠的二小姐，论才情，她满脑子只想活着，除了认识几个字以外别无其他，比不上京城的小姐郡主们。
思来想去，只有容貌还算拿得出手，可天下美人那么多，会有人因为容貌跟一个人同床共枕五年吗？
许自知不知道，她妄自推断，谢玄应该有点爱她的吧。
于是她像只飞蛾般，被谢玄榨干价值，以谋逆罪落锁地牢，后又灌一杯毒酒，曝尸荒野。
由爱而生妒，由爱而生恨。
她死在雪花粒粒的寒冬。
从牢狱被拖进织金暖阁，毒酒强行灌入喉咙，许自知还不自量力，问谢玄对她有没有过哪怕一丝真情。
却不想将朦胧视线投向高台，男人身穿龙袍，眉目温和，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自知，何苦呢？”
他仿若叹息般，语气宠溺缱绻，怪她咎由自取。
身旁的侍从适时盛来一排排发青的断指，这些断指骨节不长，担心她看不到，将漆盘凑近了些，尖冷的语调带笑。
“侧妃娘娘，托您的福，您救下的那群孩子，有幸下去陪杨总管。”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回应她的问题。
许自知被关进牢狱半月，期间从未受到任何苦楚。直到常跟在谢玄左右的杨茂过来，意图先一步解决她，却叫她抓住时机夺过瓷碗，狠掐住脖子将那碗黑乎乎的汤灌下，杨茂顷刻间便倒了地，等狱卒听到声响赶来，尸体早就冷得不像话。
自她跟着谢玄以来，杨茂就对她瞧不上眼，许自知也甘愿自欺欺人，认为杨茂半夜一人过来，连随从都未带，只是趁谢玄正忙来报私仇。
但她只消瞥去一眼，便可以看见离她最近的一根断指上，在那些陈旧伤痕上有一个刚长出白肉的月牙疤。
天寒地冻，许自知将救下的孩子们放在自己盘的庄子里做粗活谋生。庄中燃有银碳，其中最大的孩子十岁，记忆里是第一次点燃炭火取暖，小指不慎烫了个月牙儿。
灰青断指散发出浓烈的腐烂气息，视觉、嗅觉都让她再无法自欺。
这些孩子与杨茂无关，与皇权无关，与她也未有很大的关系，只是她偶发的一次善心。
许自知平日不喜欢热闹，谢玄大抵知道，于是他唤来哑奴用草席卷起她的身体，再随手扔到荒凉的京郊。
只有脚步踩落积雪的动静，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毒酒缓慢腐蚀内脏，许自知难受极了。
她想，既然她要死了，何不带着谢玄一起下地狱？
她想，谢玄冷心冷肺，即使下了地狱又能如何？
她想，倘若能再来一次，她一定会让谢玄生不如死。
这大概，是个好主意。
许自知被毒酒折腾得快要七窍流血，唇舌发不出声音，便一字一句在心中默念：“恳请上天重新来过……”
她的心里有一团火。
“回到还没遇见谢玄前……”
足以把仇人烧灼。
火光依恋舔舐着苍白昳丽的眉眼，许自知面无表情，徒手捏碎了一小节干柴。
屋外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内小丫鬟发出一声梦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艶鬼
，还差 